顧傾城從陽臺回來,沒有開口,而是去倒了杯水給我。
“抱歉,是我大姐,惦記着我的安全。”我試着解釋,發現自己的嗓音已經啞了。
顧傾城搖搖頭,抽出兩張紙巾遞給我。
我倏地起身離座,因爲很明顯的,我察覺自己的眼角已經溼潤。
“有人記掛,生命之幸。不像我,自從家兄有了意中人,我也就變成孤家寡人一個,就算飛到天邊,也沒人噓寒問暖了。”顧傾城自嘲地微笑。
我去洗手間,放水洗臉。
鏡子中,我的神情有些頹然。
我和孟喬都是沒有根的江湖人,出生入死之時,如果不能自保,就會橫屍街頭,連個收屍的親人都沒有。
“對不起。”我向着鏡子裡的人低語。
這三個字應該是說給孟喬聽的,但我一直沒有親口告訴她。她沒有過去,爲了幫我尋找過去趕來敦煌,如果一切結束,我回歸過去,她仍是她,不可能有任何改變。
我不願無意中辜負任何人,無論親情還是友情。
手機又響,我匆匆抽出面巾紙擦臉。
顧傾城出現在洗手間門口,手裡舉着我的手機。
“是律忠國,那個導遊。”顧傾城說。
我沒有遲疑,立刻接起電話。
律忠國的聲音帶着宿醉未醒的混沌:“喂?喂……喂喂?我是律忠國,我喝醉了,渾身疼,你能不能過來跟我聊聊?我是律忠國,西夏王國嫡傳的王位傳人……告訴你,只要時來運轉,西夏就能復國……我耶律氏的人都是皇親國戚,要什麼有什麼,黃金、女人、土地……要什麼有什麼,天下都是我的,普天之下,都是我耶律氏的土地,率土之濱,見了我律忠國,都要叩頭稱臣。我律忠國……呸,我呸,律忠國是什麼狗屁名字,我的大名是耶律忠國,耶律氏的嫡傳……”
“他喝醉了。”我按下手機的免提鍵,讓顧傾城也能聽見。
顧傾城微笑:“是啊,喝太多酒真不是好事。”
貪杯誤事,酒徒難堪重用。
律忠國給我打來的電話也是一種提醒,以後跟他共事,務必保守秘密,以免被他酒後泄露。
“你聽我說,龍……龍龍……聾子先生,莫高窟的秘密只有我知道,反賊坑的秘密只有我知道……萬人坑裡埋了一萬個人,都是想知道這個秘密的反賊。你是我朋友,你是個聾子,我告訴你沒關係,反正你是個聾子嘛,聾子又聽不見,又不會說話。反賊坑,就是反賊坑,那個地方就是一個大嘴,大嘴一張,一萬人就吃進去了,別說是莫高窟的寶藏了,就算是誰想拿走莫高窟的一塊石頭,拿走……一根乾草,都得死,都得死……哈哈,都得死,知道嗎?莫高窟是西夏王國的私人財產,是我律忠國的,是屬於耶律氏的財產……”
顧傾城輕輕頓足,雙掌一擊:“說曹操曹操到,竟然又有這樣一條線索冒出來了!”
酒後吐真言,尤其是肚子裡藏着太多秘密而沒有受過職業保密訓練的人。
“反賊坑”一詞從律忠國口中說出來,與明水袖說的正好能對應起來。看來,我們必須到那個地方去看看了。
“聾子先生,你在聽嗎?你在……聽嗎?”律忠國又叫起來。
“我在聽,很有趣。”我低聲迴應。
“問他貨賣幾家?”顧傾城的思路十分清晰,在我耳邊提示。
在莫高窟112窟外面,律忠國主動搭訕我們,並非一時心血來潮。很明顯,他不止一次地向對莫高窟感興趣的遊客兜售秘密,而這一次,只是他無數次兜售活動之一。
每年那麼多人來到莫高窟,九成是走馬觀花的遊客,剩餘一成,則是懷着各種特殊目的。
如果律忠國運氣夠好,貨賣幾家是很容易達成的。
我沉吟了一下,趁着電話裡的律忠國在打酒嗝,立刻裝作無意識地問:“你賣給顧小姐的消息是真的嗎?如果那些消息真的有用,多賣給幾家,價高者得,豈不收益更多更快?”
律忠國哈哈大笑:“聾子先生,你……你也是個聰明人,沒想到你也這麼聰明。沒錯,沒錯……我就是賣給幾家,多撈幾筆。給錢多的,得到線索就多,給錢少的,就把大路貨線索賣給他們。反正,誰也不知道莫高窟的秘密究竟有多少?最大的秘密……我告訴你,聾子先生,最大的秘密,就是莫高窟轉身,莫高窟轉過來……金字塔算什麼?金字塔只不過是法老王的陵墓,我們的莫高窟纔是地球文明的至高點……莫高窟轉身,世界就變了。聾子先生,莫高窟轉身,你就不再是聾子,而是一個能聽見各種聲音的正常人了……哈哈哈哈,莫高窟轉身,西夏王朝又回來了,真正掌握秘密的人就能永遠屹立在地球的第三極頂上,左手明珠,右手法杖,點亮全世界……”
“你還把資料賣給了誰?等你弄到大錢,怎麼也要分我一點吧?”我無法打斷他,只能趁他笑累了住口換氣,才能提問。
“美國人、蘇聯人、蒙古人、埃及人、土耳其人、意大利人、伊拉克人……世界大同,天下一體,只要是對莫高窟感興趣的,都是我的好顧客。他們都不知道,錢到了我的銀行卡里,等待他們的是反賊坑裡的殺人機關。那些機關太厲害了,只要進去,就不可能活着出來……死人最能保守秘密,當他們全都變成死人,我的那些秘密就又能再賣一輪了……聾子先生,我們敦煌人善待殘疾人,你不會死,還是老老實實做你的聾子,什麼都聽不見,什麼都不知道……”律忠國語無倫次起來。
至少,他的話證明了兩點:第一,很多人對莫高窟裡的“金山銀海翡翠宮”極感興趣並躍躍欲試;第二,他把秘密資料賣給了那些人,之所以到今天爲止莫高窟的秘密還沒被髮掘,是因爲那些人都被他帶進了反賊坑並長眠於此。
可以說,律忠國開了一家賣情報、殺顧客的一條龍連鎖店,遊刃有餘,反覆操作,根本沒有引起黑白兩道的注意。
“高明,真是高明。”我由衷地讚歎。
如果他的顧客都是外國人而非中國同胞,那樣的話,覬覦中華民族珍寶秘藏的人自取死路,也就死不足惜了。
“那位顧小姐,還有另一個女的,都很漂亮,我在想,如果把她們也帶進反賊坑,豈不是浪費?豹哥他們想綁架勒索,我呸,就憑坦克幫的那一票糙人也想幹動腦子、拼智慧的生意,門都沒有。這樣,你把兩個女的騙來,我想辦法,用道術封住她們的泥丸宮,永遠地把她們留在敦煌。那樣,她們就心甘情願給我當女僕……”
我和顧傾城同時深吸了一口氣,因爲律忠國提到“道術封印泥丸宮”的手法是江湖邪術,早就絕跡。
“越來越有趣了!”顧傾城從牙縫裡迸出幾個字,兩頰上同時飛起兩朵彤雲。
她並非羞紅了臉,而是心裡動了殺機。
我很慶幸律忠國喝多了酒,纔會爆出種種令人震愕的訊息。
他能用邪術控制顧、明二位,當然也能控制我或者其他人。所謂邪術,都是正統道術的變種,就像刀槍武器那樣,用在正道,是堂堂正正之兵,用在邪道,則成了令人膽戰心驚的兇器。
“答應他。”顧傾城點頭示意。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要想由律忠國那裡獲得緊要線索,就得鋌而走險。我跟顧傾城想到一塊兒去了,就算她不點頭,我也會假意答應。
“好,我幫你忙,但你不能忘了分我一份好處。”我對着話筒說。
律忠國滿口答應:“好好好,你不就是要錢嗎?我告訴你,聾子先生,這個世界上最重要的不是錢,而是命。好好活着,一個人活過所有人,等其他人都死了,滿地的金銀,全世界的寶藏就都是你的了,任你劃拉。莫高窟的秘密不在前一句,不是‘金山銀海翡翠宮’,而是後一句,不老,不老……哈哈哈哈,我要睡了,再見,再見……”
電話沒有掛斷,聽筒裡卻響起了律忠國的如雷鼾聲。
我把手機放下,沒有掛,期待律忠國能睡而復醒,再次開口講話。
顧傾城餘怒未消,走回客廳,端起水杯,一飲而盡。
“不要動氣,都是醉話。如果律忠國能做到他說的一半,黑白兩道就早盯上他了。”我輕聲勸她。
那些不僅是醉話,也是大話。
從三皇五帝開創華夏文明至今,朝代更迭次數之多,已經不是汗牛充棟的史書所能記載得了的。當前朝被滅時,其子孫後代都懷着“復國”之心,但最終成功的,屈指可數。無論是三國時期的“光復漢室”口號還是清朝初期的“反清復明”綱領,最終都變成了一個歷史符號,可悲,可嘆,可笑。
由此可見,律忠國的“復國”只是一個夢。
“律忠國的秘密都在反賊坑裡!將計就計,直搗反賊坑。”顧傾城倏地站住,單手在空中一劈。
我笑了:“沒錯,這是送上門來的線索,必須得好好抓住。不過,顧小姐,你我都別忘了,還有一雙眼睛在盯着我們。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千萬別到了最後,我們拼死衝鋒,有人卻在後面等着收斂勝利果實。我勸你呀,還是稍安勿躁,踏着律忠國設定好的步調前進,直到把隱藏在幕後的那雙眼睛找出來,再長驅直入,直搗黃龍府。”
江湖上“黑吃黑”的例子多如過江之鯽,在某些複雜場合,誰先出手,誰就是別人的炮灰。
顧傾城幡然猛省,向我抱拳拱手,深深地鞠了一躬。
“如果不是龍先生在場,險些壞了大事!”她澀聲說。
我搖搖頭:“顧小姐客氣,我只不過是比顧小姐早來敦煌幾年,對這裡的人和事見得多一些。如果能幫上忙,榮幸之至。再說,惹了北方大帝的人之後,我也捲入漩渦,幫你就是自保,如此而已。”
窗外,暗夜將盡,晨曦將至。
這一夜真是漫長,發生的每一件事都驚心動魄。所幸,歷盡劫波,我和顧傾城仍然好好地站在這裡,毫髮未傷,精神抖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