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嬤嬤出去了半柱香的時間,回來時,一臉的如釋負重,連步子都輕快了幾分,絲毫沒察覺自己的行蹤已經敗露。
上了凌夫人所在的馬車。
凌夫人側躺在車廂裡,長髮鋪在身後,腿上蓋着白狐狸薄毯,身後靠着鵝黃色的靠枕,手裡拿着本泛舊的古書,微垂着臉,嘴脣喃喃,不知是在讀書,還是在念叨其他的,看不清表情。
有種人,只看一眼,你便覺得人世溫柔,歲月靜好。
凌夫人便是這種。
見有人進來,凌夫人擡了頭,露出一張和凌若有七八分相像的臉,不過比起凌若,凌夫人的臉經過歲月的洗禮,愈發成熟溫雅,帶着時間溫柔拂過的魅力,別有味道。
“稚兒呢?他一回來我還沒見他。”
聲音亦是動人。
張嬤嬤眼底一閃,別過臉,笑道:“那孩子又困又累,剛纔清洗之後,就着侍衛的胳膊竟睡着了,老奴也沒叫醒他,現在正睡着呢。”
凌夫人眼底有愧疚滑過,“這次,我們竟全仰仗稚兒才能尋到一絲生機,苦了他了,今年也才六歲罷了,是我這做母親的對不住他。”
“夫人說什麼話呢!”張嬤嬤反駁道:“若不是當初夫人心善,這孩子還是街頭的一個小乞丐,哪裡能享受丞相府的富貴?夫人給了他一條命,他這麼點兒付出又算得了什麼?”
“休要說這種話。”凌夫人掃她一眼,眼底帶着威懾,“我既然把他認作義子,以後他便是丞相府的少爺,報答不報答乞丐不乞丐的,這種心思最好給我死在腦袋裡。”
張嬤嬤遭了訓斥,臉色一黑,不甘道:“是。可老奴不也是爲主子操心嗎?他這身份,等回來丞相府,老爺還不知道會發什麼脾氣呢……”
“呵呵……他發脾氣又如何?”凌夫人眼神一冷,裡面帶着痛意,“他再恨再怨再惱,也奈何不了我。誰讓我是凌家的女兒?誰讓他的仕途得靠着凌家?跟那王氏再怎麼濃情相愛,在我面前也得收着。”
說到最後,心口絞痛。
當初的一見傾情癡心相許,甚至不顧父母阻攔以死相逼要嫁給他,以爲覓得了一個能託付終身的良人,以爲尋到了世間最真摯最誠懇的愛戀——結果呢?
他的原配!
原配啊……竟然帶着他的長子尋到了京城!
之前的承諾,全都是個騙局?海誓山盟,全都是她這個傻女人的一廂情願!
爲了女兒,她留在了丞相府。卻沒想到上天把不幸再次劈到了她的頭上——女兒失蹤了。那個她親手撫養日日守護恨不得把世間一切好東西都給了她的孩子,竟然在衛京人間蒸發?
她幾欲崩潰。
強打着精神,用盡一切勢力,不惜違背當年的誓言跪求皇帝表兄,整整三年,整個衛國差點因她尋女的舉動而朝局震盪……還是沒有找到,唯一的線索,竟然查到了丞相府的頭上?
真是打臉啊。
然後她便坐看那一對“原配”恩愛纏綿,一年不到又生下一女,孝敬着那所謂的長輩,攜手出入宴會聚會,活像一對真正的夫妻。
呵呵。她們原本就是真正的夫妻吧?
她纔是插足者。
把一生賠上,和生養的父母斷絕關係,和從小寵她到大的表哥決裂,拋棄所有關心愛護她的親人,像飛蛾撲火一般爲了一個所謂的愛情,爲了一個她以爲的良人,奮不顧身。
然後呢?得到一場天大的騙局,得到一場切膚的劇痛。
王氏,也就是那位所謂的原配,來勸她合離,並且願意把丞相府一半的財產都分給她,只要她能離開。
這是在諷刺她嗎?
丞相府從地板到牆磚再到每一處雕廊花柱,全都是用她的嫁妝建的!
如今也想明白。走什麼走?她是這府上堂堂正正的女主人,即使不得男主人擁護,即使連個子嗣都沒有,可憑她凌家大小姐的身份,誰敢欺她半分?
她就要佔着這個名號,潛在丞相府,哪怕花十年二十年哪怕耗盡一輩子也要找出當年的真兇,找出誰在背後伸手弄丟了她的孩子!
最近,她找到線索了。
跟王氏有關。
王氏曾有一個哥哥,在丞相府上做過事,自從她的若兒失蹤,那個所謂的哥哥,也再沒出現過。
十年來,有人曾在南郡見過他。
凌夫人不顧一切奔向了南郡,一寸一寸一地一地,絕望跟希望交雜,期待跟痛楚混餚,她都不在乎。
她只想找到那條線索,然後尋出那極細微的可能——她的女兒還活着!還好好的待在這個人世上!即便她變成粗鄙的村婦,即便她淪落到悽慘貧窮的角落,即便她癡傻殘廢。
只要還活着,只要能尋到女兒。
她就是立即死去,也甘心。
卻遭到了刺殺。
是丞相府的人。當凌夫人看清那刺客腰帶上的玉佩時,便明白京城那一對夫婦,是不擇手段要讓她客死她鄉了。
她的心,跟那一劍撞在一起,心臟裡停留的唯一一點奢求和期望,徹底碎裂。
逼近死亡的那一刻,她才徹底清醒。
那個男人,早不是她曾愛過的那個了。
“母親!母親!”
有小孩子清脆的叫聲傳來,緊接着,一個五六歲大,穿了一身紅袍子,眉目圓潤如畫的小童子,掀開車簾,一臉笑意地衝進來。
一進來,便黏在凌夫人身上,“母親!咱們有救了,稚兒是不是最厲害了?”
凌夫人抽回記憶,笑着拉着他的手,親暱地放到自己的手心裡,“這次多虧了稚兒,等咱們回京,母親一定給稚兒做一桌好吃的。”
食物的獎賞,顯然比其他獎賞更然稚兒開心,他笑嘻嘻地坐上牀塌,“稚兒多謝母親!到時候,我要吃紅燒魚翅、松鼠桂魚、糖醋鯉魚、粉蒸排骨、梨花糕……”
一溜煙兒,說了一堆,惹得凌夫人也笑完了眼,摸摸他的腦門,“你這孩子,回來拿筆記下,說那麼快,母親都沒聽清楚。”
稚兒笑的靦腆,點頭應下,縮在凌夫人懷裡,拱了拱,突然道:“母親,你見過那凌姐姐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