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西湖上,盪漾的小船已經只能看到一個極小的黑點了。
此時,江心島上所有人的目光再一次投向了遠方,聶永手握着摺扇,頓足道:“今日文會痛失大才,可惜又可嘆!”
聶永一副沉痛的樣子,其實心中已經樂開花了,瞧着宋瑾、馬學望幾名大人一臉便秘的樣子,他心中便生出莫名的快意。
今日文會從一開始他就處於憋屈的狀態,是他聶永之纔不如宋瑾、馬學望等人?是他不通人情不懂世故,得罪了上司同僚?顯然不是!一切都是因爲他聶永是外來者,另外還是因爲新河縣在今日文會上沒有像樣的人才。
陸錚今天給他爭了氣啊,這是一個意外收穫,有了這一個契機,聶永就有了反擊的機會,他這話說出來,其他的衆位大人竟然沒有反駁的餘地。
揚州名儒,止水書院山長曾國寧在解讀陸錚的詩作,他讀完“入門唯覺一庭香”的句子,整個人都像是癡了,他仔細咀嚼揣摩詩的意境,認真推敲詩作的遣詞用字,只覺得整首詩的意境遣詞真是妙到了極點。
今日文會中的詩作,無論是秦越還是陳圭,抑或是高臺上各位夫子、大人私底下所作之詩,就沒有一首能與陸錚的這一首詩相比肩的。
“沒有想到啊,此子年紀輕輕,其才竟然如此之高。區區觀山書院能培養出這等大才?他莫不是桂亮的關門弟子,今日故意放出來震懾一下揚州文壇的吧?”曾國寧心中如此想。
而這時候,下面的議論和喧囂越來越熱烈,在場的都是才子,一首詩的好壞一眼便能看出來。
陸錚這首詩妙就妙在不用“傷春悲秋”的格調,抒情卻絲毫不弱。而且詩作中的轉折,讓情緒堆壘成幾個層次,讀他的詩就如同將自身置身於美輪美奐的園林景觀之中,每念一首詩,就像是往前走了幾步,一步一景,層層疊進,有意料之中的變化,更有意料之外的驚喜。
一首詩反覆品咂過後,依舊有繞樑之音,那種妙味,在場的才子,就沒有不服的道理。
秦越周圍圍的人越來越多,他手中還有一張宣紙呢!
“秦越,可還有詩作麼?快快念出來,讓我等開一開眼界!”
“是啊,秦越,你剛纔唸的這首詩真是此子所作麼?我看這位陸公子年齡應該也就十四五歲,他小小年紀,真有這樣的詩才?”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目的就是希望秦越能再念幾首詩出來,看看現在場上的人氣,秦越這邊已經完全佔據了上風。
陳圭一方,就他一個人孤零零的站在一邊,他那模樣,悵然若失,像是丟了魂一樣,陳圭其人,向來極其驕傲,在止水四傑之中,他誰都不服。
可是今天,陸錚這首詩作出現,明顯比他高出太多,此時他心中不能接受這個結果。
這時候,圍在身邊的才子有人道:“好,這裡還有一首詞,‘波渺渺,柳依依,孤村荒草遠,斜日杏花飛……’”
“妙啊,這詞意境真高,真妙!”
早有人迫不及待的問道:“快快念下半闕……”
“可惜啊,可惜!”那人在捶胸頓足,大家湊過去仔細一瞧,原來,這宣紙上的字都是信手而寫的,除了剛纔秦越唸的那一首《惜牡丹》的詩作完整之外,其他的都只有殘句。
就像剛這首詞,開篇意境極高,可是寫了兩三句,後面便看不清了,不是被其他的字覆蓋了,就是根本沒寫。
一衆才子站在旁邊抓耳撓腮,內心的那種抓狂難以用言語表達,好好的一首作品,只有前面的幾句,或者只有中間的幾句,硬是沒有辦法看到一首完整的詩作,那種感覺真是太難受了。
這個時候,高臺上的大人和夫子們已經忍不住了,他們顧不得自己的身份,紛紛從高臺上下來,湊到了秦越的身邊。
這時候又聽有人唸了:“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
“這是絕妙好句啊,可是卻只有這兩句,其餘的內容完全看不清楚,可惜啊,可惜……”
“都讓開一點,山長和樑大人以及諸位大人過來了,大家都讓開一些!”
止水書院山長曾國寧,揚州同知樑泉義過來了,一羣才子們紛紛退避,秦越將陸錚信手所寫的宣紙恭恭敬敬的呈給了曾山長和樑同知。
接下來,兩位和其他的大人夫子又圍在這一張紙中間,大家細細觀看品咂,驚呼之聲此起彼伏。
看到這一幕,秦越心潮澎湃,後悔莫及,早知道陸錚有這等大才,今日他無論如何都得好生把陸錚安排好,現在,錯失良機了。
同時,秦越心中又想,以他秦越之才,在揚州地面上就已經十分了不得了,陸錚之才,他自覺得比其高了不知多少,由此推之,陸錚絕對不會是池中之物,遲早有一天會遇風化龍,一飛沖天。
秦越一念及此,心中更覺得慚愧莫名,他這種半罐子名揚揚州,陸錚這等才華之人卻不顯山露水,兩人的格局,草草一比便是高下立判了。
止水文會已經亂成了一團,瘦西湖上,八艘巨大的龍舟嚴陣以待,瘦西湖邊上,無數人云集,可是,文會上的大人、夫子們、衆多才子們卻渾然不覺,大家都在品咂陸錚留下了這一張紙呢!
一張宣紙,上面的字跡潦草,可以說是信筆塗鴉,可是以曾山長和樑大人爲首的衆多大人夫子卻如獲至寶一般,大家都小心翼翼的翻看着,生怕稍微一用力,會將這張紙弄壞,所有人都是一臉沉醉的模樣。
“聶永,聶大人可在?”
樑泉義輕輕擡袖子,招呼新河縣令聶永。
聶永邁着四方步子湊上前,不卑不亢的行禮道:“下官在此!大人有何吩咐?”
樑泉義用手指着宣紙道:“陸錚此子出於你新河縣治下,你爲何一直沒能發現這等大才?”
聶永微微一笑,臉上露出矜持之色,他昂然擡頭,看向衆多同僚,朗聲道:“不瞞各位,陸錚之才我早就知道,不僅知道其才,對其來歷出身更是瞭若指掌。陸錚此子,並非我揚州人,而是江寧陸國公府的庶子……”
聶永在陸錚身上下過的功夫,這個時候終於排上用場了,他將陸錚的來歷娓娓道來,無非也就是陸門庶子,不爲主母所容,被迫遠走揚州寄人籬下。
這種事情其實比比皆是,可是聶永這麼一說,周圍的人卻無不爲陸錚鳴不平,樑泉義頓足道:“真是愚婦也,果然是姓張麼?張家也是江南四大家,如今淪爲商賈之族,看來原委便在這裡,可悲可嘆啊!”
“聶大人,快快再說一說此子的才學!”
聶永呵呵一笑,道:“說到此子之才,我這裡有一個故事,我今天給大家分享一番,僅憑此事,我相信大家就能窺一斑而只全豹……”
聶永今天心情極好,揚州的知府要換了,戴知府走了之後,樑泉義極有可能上位。今天他能有和樑泉義近距離接觸的機會,他預感自己的黴運要到頭了。
當即,他便眉飛色舞將陸錚第一天入學被張浩然刁難,張浩然如何勾結書院教習,陸錚又如何讓鄧教習陷入窘境,最後陸錚怎樣從容進入書院的軼事給大家說出來。
這件事是他親眼所見,當時他便對陸錚的才華十分的讚歎,現在在這樣才場合中說出來,他更是添油加醋,把當時的情形說得愈發的精彩,把陸錚說得更加的神乎其神。
通過他這麼一說,陸錚不僅是詩才超羣,其智慧也相當的了得,而觀山書院教習的猥瑣和醜陋,還有張浩然仗着自己張家公子身份,仗勢欺人的嘴臉,則又是另外一個極端。
可憐張浩然自詡有才華,張家在他身上寄予了極高的期望,聶永這個故事說完,他註定要成爲陸錚揚名的背景了,陸錚的聰明機智,過人才華,襯托出的是他愚蠢刁毒,庸俗可鄙。
想來自今天之後,張浩然要在揚州才子中出頭恐怕是千難萬難了。
聶永講的故事很精彩,讓大家對陸錚有了更深的認識,樑泉義讚道:“聶大人這個故事說得好啊,聽這個故事,便能看出陸錚之才、之德,聶大人的新河縣有這等才子,真是可喜可賀!”
樑泉義這話說完,聶永心情大好,曾國寧道:“聶大人,我止水書院的大門永遠都爲陸錚公子敞開,聶大人,回頭還請您一定要從中斡旋引薦啊!”
今天文會最有分量的兩位大人都對聶永如此熱情,聶永有些受寵若驚,他心中卻還是有一個疑問,這個疑問便是根據他掌握的情況,陸錚在觀山書院才學泛泛,目前只是在乙字號學習,莫非這中間還有什麼他不知道的內情麼?
他心中生出這個念頭,卻聽到不遠處陳圭大聲道:
“樑大人,山長大人,學生陳圭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列位兄臺,諸位難道不覺得陸錚所書的這張宣紙有蹊蹺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