潤春和陳宏的親事在三天後辦得妥妥當當,長二姑雖然對這樁太過倉促的親事有點點的遺憾,但是礙於沈苾芃的安排也不敢說什麼。
城郊外的長亭,荒草悽悽,天際間的萬里碧波中忽而蕩過一羣鳴叫的鴻雁,讓這本來就傷感的送別變得更加悽迷了些。
長二姑和陳宏知道沈苾芃主僕三人有話說,相攜着退到了一邊。潤春的頭髮盤了起來已爲新婦,梳了一個圓髻別了一朵鑲嵌着珍珠的金釵,明亮的大眼睛早已經哭紅了的。
“小姐……”她撲進了沈苾芃的懷裡。
“看看成了什麼樣子了?也不嫌羞,嫁了人已爲人婦,還這麼哭哭啼啼的,”沈苾芃憐惜的抿了抿她被秋風吹散了的鬢髮。
“潤春你要好好的,”鬱夏再也抑制不住,用帕子捂着脣抱着沈苾芃和潤春哭出了聲。她八歲,潤春六歲,兩個人被沈老爺從人牙子手中買進了臨安沈府,伴隨着孱弱可憐的五小姐緩緩長大。三個人既是主僕也是姐妹,同生共死了那麼多年,不管發生了什麼也沒有彼此分開。
這樣的離別一時間令人不可忍受,一邊的陳宏緩緩踱了過來,看向妻子的眼神滿是愛憐雖然不忍打攪可是去涿州的路途還很遙遠,實在沒有時間糾結與兒女之情。
“春兒,”陳宏喏喏的開口道,“沈爺還有一些同少夫人要交代的。”
潤春不忍地看着沈苾芃和鬱夏,抹了一把眼淚:“小姐,冬天快來了,注意着些身子。我將那些甘草根已經曬制好了,繼續用着些,廚房那邊我已經將做點心的法子盡數交給了櫻桃……”
“春兒,”陳宏拉了拉潤春的衣袖,還嘮叨這些做什麼。
“潤春你放心吧,我能照顧好自己。”沈苾芃將她的錦緞披風緊了緊,轉過身看着陳宏,“潤春就交給你了,你替我好好照顧着。”
“少夫人放心。”陳宏忙躬身行禮。
“鬱夏,你也多保重,”潤春握着鬱夏的手,“小姐全託付給你了。”
“放心吧!”鬱夏含着淚笑道。
“還有……”潤春突然欲言又止,輕輕湊到了她耳邊,“平安是個很好的人,鬱夏你莫要再讓他等了。”
鬱夏臉色一愣,隨即臉頰涌起一抹似煙似霧的紅暈點了點頭,這丫頭……
沈筠帶着已經大腹便便的如煙走了過來,看着這個倔強的五妹一路走到今天這一步。他頓時百感交集。也不知道爲何,這一趟雖說是替五妹去涿州忙乎海商那邊的事務,可是爲何總是覺得有些不對勁兒的怪異。
“大哥,嫂子,”沈苾芃看着他們二人。將一包之前做好的小孩子衣物捧到了雲煙手中。
“大哥此去涿州路途遙遠,嫂子眼看着就要生養了,多照顧着些,”沈苾芃唯一內疚的就是讓雲煙一個馬上要臨盆的人在路上顛簸。可是她實在是沒法子,若是讓他們留在京城,必定會受牽連,現如今去了涿州。一旦京城有什麼風吹草動,他也不會受自己的什麼牽連。到時候還能從海上去附近的荒島躲避些時日,待風平浪靜了再行回來。
這是沈苾芃所能想象得最萬全的法子,不過若是明面兒上同大哥講出來,他定會不同意。只能這麼騙着他一刻是一刻。
“大哥,趙老爺子那邊我已經談妥。涿州那邊的碼頭少說也需要三五載,拜託大哥了!”
“五妹你放心,這件事大哥一定替你辦成了,只是……”他擔憂的看着沈苾芃,“你真的沒什麼事瞞着我嗎?”
沈苾芃心頭一跳。大哥莫非發現了不對的地方?
“大哥說笑了,小妹怎麼敢欺瞞大哥?小妹再怎麼也是一介女流,很多事情做起來不方便得很,大哥不要想多了。”
“你萬事警醒着些,若是受人欺負……”
沈苾芃打斷了他的話,帶着些許嬌憨笑道:“現如今我是靖安侯府的當家主母,他們自是給我幾分面子的,大哥不要這麼婆婆媽媽的!快走吧!莫誤了時辰!”
沈筠苦笑着搖了搖頭,一邊的雲煙嗔怪着笑道:“這丫頭鬼機靈的很,她現如今不欺負別人也是那些人燒高香了的。”
“還是嫂嫂瞭解我,那麼,”沈苾芃將眼淚嚥了回去,“大哥,嫂嫂就此別過!”
“五妹珍重!”沈筠和雲霞將她用力的抱了抱,轉身上了馬車。
待一切準備好,趙老先生衝她抱拳告別:“君夫人珍重!”
“有勞趙老爺子了!”
沈苾芃看着越來越遠的車隊漸漸消失在荒原中,頓時一種突如其來的孤獨和厭倦之情襲來,她不禁踉蹌着後退了幾步。
一匹棗紅色駿馬突然飛奔而至,平安從馬背上幾乎滾了下來,嚇了鬱夏一跳。
“少夫人!”平安衝鬱夏歉意地點了點頭,忙衝沈苾芃道,“侯爺不行了!少夫人請馬上回府!”
生離與死別總是如此相伴相攜而來,沈苾芃趕到了靜園的時候,院子裡一片蕭殺,每一個人都是惶恐不安,像是要被即將遺棄的孩子。
“少夫人,您可回來了,”宋媽媽忙將她外面的披風脫了,看着她身上的一襲素色錦袍點了點頭,還好不用換素淨衣服了。
暖閣中厚重的窗簾拉了上來,不透一絲縫隙,屋子裡到處是死亡的*氣息。沈苾芃微微皺了皺眉頭,走到了靖安侯的牀榻邊,猶豫了一下跪在了安惠夫人身後,君謇的旁邊。
靖安侯的眼眸瞪的大大的,看到沈苾芃的臉後略有一絲生機重新微弱的被喚醒了過來。他顫抖着手伸向了身邊兩個跪在地上的兒子,一樣的高大健碩,一樣的文韜武略,一樣的年輕俊美。
與生養後代來說,靖安侯絕對應該感到自豪,他養出了整個京城最優秀的兩個兒子,但這也是他最失敗的地方。同樣的優秀便會帶來爭鋒,這是他一向就明白的道理,可是作爲父親他做的很失敗也很無奈。
君謇穿着一襲銀色衣袍。君騫也收起了一貫的跳脫,穩重的玄色,襯托着冷峻的面龐更令人生寒。
“謇兒,”老侯爺已經吐字不清楚了。緊緊攥着君謇的手。
“父親,”君謇泣不成聲。
“騫兒,”老侯爺的另一隻手緩緩伸向了小兒子,君騫始終沒有掉一滴眼淚,只是眼睛中的漆黑神色如千年古玉般沉靜冰冷,他將手主動伸進了老侯爺的手中。
“你們……你們兩個……”他咬着牙嘴巴無力的張合着,卻說不出話來,突然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將兩個兒子的手掌緊緊合在了一起。
君謇和君騫彼此略有些尷尬,看着行將逝去的父親還是彆扭將兩隻同樣被劍柄磨得粗糲的手掌握在了一起。但是那兩顆心卻是再也不能靠近半分,他們彼此憎惡的歲月實在是太久長了。
靖安侯的眼神掠過了安惠夫人。安惠夫人的眸子裡第一次顯出了本來的顏色,充滿了期盼和渴望。只可惜侯爺的眼神掠過了她直接投向了沈苾芃,衝沈苾芃無力的招了招手。
沈苾芃覺得心頭被一把刀狠狠攪動着,有些疼,這一瞬間看着仇人即將要離去竟然沒有一絲暢快的感覺。
君謇突然壓低聲音:“芃兒。求你了,最後一次。”
沈苾芃臉色一暗,沒有選擇逃避而是緩緩跪行到了靖安侯的身邊,君騫眼眸中掠過一絲疼惜別過了臉看着厚重的紗幔。
看着那張似曾相識的臉,靖安侯爺那一瞬間有些恍惚,彷彿又回到了年輕的時候。那條清澈見底的溪水邊,那個狄水部落的美麗女子。蹲在溪邊洗衣服。巴掌大的雪白俏臉轉過來,靈動的眼眸笑成了彎月,聲音甜美帶着狄水部落特有的溫濃。
“你是誰?從哪裡來?”
“清兒……”靖安侯擡起來的手始終不能觸摸到沈苾芃明淨的臉頰,猛然間滑落了下來,猶如塵埃落定。
“父親!!!”君謇淒厲的聲音刺破了正午最耀眼的光芒。
君騫呆呆的看着,鳳眸間閃爍着倔強的不肯掉落下來的淚光。安惠夫人一個勁兒的苦笑。清兒!清兒!他最後的夢想和榮光都留給了那個異族女子!
靖安侯薨!靖安侯薨!!!
沈苾芃覺得整個人有些麻木,興許是忙碌所致,這一次安惠夫人沒有靜修,沒有裝病,沒有無病呻吟。而是真的傻了!呆呆坐在映心閣的東暖閣不說話,只是苦笑着。
連日來靖安侯府弔唁的人絡繹不絕,人們難免同剛剛滅族的宣平侯府暗暗作了對照,還是靖安侯府會做事兒。一個兒子跟了九殿下,一個兒子跟了三殿下,不管哪一樣整座侯府是決計不會吃虧的。
沈苾芃天天在麗明軒候着,世子爺身邊的平安也被派了過來,升爲總管事的趙管家更是忙得不可開交。
安排人去給君家散在各地的子侄報喪,安排人給靖安侯爺淨身易服。宋媽媽安排佈置靈堂,組織丫鬟婆子們縫製孝衣,給府裡頭的人們換上。
君騫安置了最好的棺槨,棺槨內壁嵌着整片兒的千年寒玉,保護屍身不腐。
第二天.皇上下旨,賜靖安侯匾“益篤忠貞”,追封一品公爵位。世子君謇即刻承襲侯爵,丁憂期滿後舉行冊封儀式,金冊記名,御賜金寶。二公子君騫晉封兵部侍郎,丁憂期滿即刻赴職。
兩兄弟跪在地上叩頭謝恩,沈苾芃卻分明從君騫的眼眸中看到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冷光疏忽而過。她眨了眨眼睛,君騫的臉上又恢復到了之前的隨意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