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然諾(上)

誠實,對於每個正常的成年都市人來講,絕對是一種奢侈品。

無論貧賤或富貴,也無分醜陋或美麗,更不管是身居高位或是平頭百姓,都絕對是一種奢侈品。這是一個不爭的事實,如果不認同這一點,那麼只有一個可能:你沒有在都市生存過。

如同一瓶最低級的人頭馬,對於一個普通的下崗工人來說,那怕想想,也幾乎是一種不可及的奢侈。但是,如果他中了五百萬的大獎呢?

我向來認爲,在如今的都市,擁有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朋友,和中五百萬大獎的概念,並沒有什麼實質性的分別,所以在我的朋友們之間,大家都堅持着這種奢侈:誠實。

張狂,在這十幾年裡,我向來認爲他是我的朋友;

胡仁說他是二幢鬧市區的四層、總面積兩千多平方的騎樓的業主;

不必算底層對着步行街的鋪面價值,就算兩千多平方的住宅面積吧,在都市裡是什麼概念?一個月至少三兩萬的收入,小公司的CEO也不過如是啊!

但張狂居然告訴我,他之前在靠搬煤氣謀生。

我聽了胡仁那句話以後,只是靜靜的盯住他的眼睛,胡仁並沒有迴避,他向我點了點頭道:“真的,我見過業主資料上的照片。”胡仁從包裡,掏出一迭複印的資料,翻出一張給我,是一份產權證和一張身份證的複印件,上面赫然是張狂的頭像。

我只覺得“譁”一聲,身上的血都衝頭上涌了上來,我無言的翻出張狂留下的地址,奪門而出,胡仁跟在我身後,他在說些什麼,我已經聽不進去也不想再聽了。

但這種憤慨,從我和胡仁在一處“城中村”的路口下了計程車以後,便漸漸的消失,當我在幾條矯健的雜種狗的注目禮下,穿過那浮着一層沾液、沿街牆角堆積各種顏色的發黴的塑料袋的大街,拐過幾個大白天也昏暗無光的轉角之後,我開始有些懷疑胡仁的話的真實性。

問了一下路人手上地址的所在,我轉過一處牆上還殘留着尿液污垢的轉彎,“士多”的老闆告訴我,張狂就住在這幢都市人稱爲“農民屋”的五層半小樓的四樓。張狂接了我打上去的電話,欣喜的跑下來開門,在樓下就聽到他飛奔下來的腳步聲裡,洋溢着“有朋自遠方來”的喜悅。

隔着樓下的鐵門,張狂咧開嘴笑着和我打招呼,手忙腳下亂的打開門上那沉重的鐵鎖,我有些氣餒。

按我們老家讓客人走在前面的習慣,胡仁側着近三百磅的身體,艱難地爬着那狹窄並稱得上峻峭的樓梯,走到二樓轉角,胡仁使勁的跺了跺腳,引來樓下的叫罵:“樓上有病啊!他媽的踏踏踏個屁啊!”

走在我後面的張狂拍了拍我,示意我側過身子,快步從我身邊擠了上去,在胡仁身後扯動了一條燈繩,桔黃色燈光灑在樓梯上,張狂有些不好意思地道:“這裡,這裡沒有感應燈的。”

我嘆了一口氣道:“老哥,你怎麼住這裡?”

張狂爽朗地笑道:“哈哈,窮。”

窮?我咬了咬牙,剛想說話,張狂突然回過身來壓低了聲音對我道:“阿曉,你來,我和你嫂子都很感動,富在深山有客尋……”彷彿喉嚨裡塞了些什麼,他停了停,笑道:“來,快上來,你嫂子在樓上燒水準備沖茶了。”

我玩味着他這句“富在深山有客尋”,這是我們家鄉的半句狸語,後半句是“窮居鬧市無人識”。不覺中,卻聽到怯生生的一聲久違的家鄉話:“曉叔叔好!”卻是張狂的太太帶着**歲大的小孩在門口迎接我們。

張狂的太太,從我們進門就不停的咳嗽着,但枯黃消瘦的臉上的熱情,卻是顯而易見的,不過她在咳嗽聲裡,用她那粗糙龜裂的手端給我的那杯工夫茶,讓我接在手上之後,很難喝進嘴裡。

我放下茶杯,不去理會逗着小孩玩的胡仁,叫了正在翻箱倒櫃找東西招呼我們的張狂一聲,我想還是直面疑惑來得好些,因爲我實在很難忍受,和一個明知他在鬧市擁有二千多平方房子的業主,坐在這種房子裡,三十多度的高溫下沒有空調,喝着十來塊錢一斤的茶葉,看着他的孩子在擺放着一個破電視機的殘舊的、其中一條桌子腿還墊了煙殼的桌子上做作業。

我對張狂道:“老哥,聽說,你名下有兩幢房子在鬧市街,是不是真的?”

張狂笑道:“對。”

我想我這時的臉色,可能極爲難看,連張狂的小孩都問道:“曉叔叔,你不舒服麼?”

也許小孩的話,讓我冷靜一些,我冷笑道:“老哥,你真是老江湖啊,錢財不露白,對了,記得當然在家鄉,你的女朋友是中學裡有名的校花,記得你們早早就同居了,你是不是到處拈花沾草,怕那些女人找你分財產,才扮成這樣子的?”

張狂的臉色變了變,他眼裡閃過一絲我熟悉的神色,我記得,當時他一個人放倒十幾個小混混時,就是這種眼色。但我已不是當年的小屁孩,我毫不迴避他的眼神,我決不能忍受來自朋友的欺騙,我等着他翻臉,這種朋友,不要也罷。

卻在這時,只聽有人叫了一聲我小時候的綽號。我轉過頭是一直在咳嗽的張狂的太太,她枯乾的笑臉上,籠罩着某種自豪,她對我道:“想不到,這麼多年了,你還記得嫂子當年是校花。”

我張大着口,一下子腦子全然空白,整個人僵在那裡一動不動,因爲思緒根本無法連貫起來,這一切和我之前做的無數個設定都不吻合,是如此的不合邏輯。

這時只聽張狂幽幽地嘆了一聲道:“唉,這兩幢房子,老弟,嘿嘿。”說着他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對他的小孩道:“去樓下‘士多’拎六支珠江純生上來。”小孩應了一聲,出門去了,我才醒覺過來,剛想開口,張狂苦笑道:“先別問,邊喝邊和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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