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蘇平上表彈劾牧清輝的事情在朝堂之中引發了軒然大波。

且不說他素來不出挑, 得蔭庇上朝這些年只跟着走過場, 何曾上過幾個本子?

如今倒是出息了,不僅學人家上表,且開天闢地頭一個參的竟然還是聖人剛剛封賞了的有功之臣!

但凡有資格上朝的都是萬中挑一的人精,自然知道許多事情往往事不能只看表面的。就好比這一次,表面上是彈劾牧清輝,實際上卻是在對付牧清寒。而牧清寒又是肖易生的學生, 唐芽的徒孫,近幾年風頭正盛的新秀, 未來的唐黨中堅力量。

衆所周知, 只要這一次牧清寒能夠全須全尾的回來, 未來仕途絕對不可限量。若能在此之前斬斷他的生機,就相當於提前掐斷了唐黨發展的一大命脈,用心不可謂不險惡。

可想要扳倒牧清寒又談何容易!他本人雖然年紀尚輕,根基不深, 然關係複雜, 靠山強硬, 輕易動搖不得。

此番蘇平敢行此舉,若非有了鐵一般證據, 篤定一擊必殺,便是給人當傻子使了。

杜文頭一個出言反擊。

“簡直荒謬,無稽之談。牧將軍早在讀書時就勤奮刻苦,又素愛抱打不平,爲民伸張正義, 便是路見不平還會拔刀相助,頭一個見不得不平事,又如何會爲虎作倀?”

蘇平不甘示弱,梗着脖子道:“你與牧清寒是姻親,又是同門,早就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一損俱損,一榮俱榮,自然要包庇於他。”

他是武將世家出身,沒正經考過科舉,書讀的也不好,說起話來自然不如杜文等人頭頭是道的好聽。

可話糙理不糙,他這幾句話到算是說到點子上,許多朝臣暗自點頭。

“簡直胡言亂語。”杜文冷笑道:“我且不同你胡攪蠻纏,你既要污衊旁人,僞證可捏造好了?倒是亮開來,讓咱們瞧瞧。”

人人都有自己的戰場,對杜文而言便是任何能夠通過辯論達成目的的場所,自然也包括這朝堂!

即便開始不佔優勢又如何?他自然能引得這廝自亂陣腳!

“自然是有的。”蘇平既然敢踏出這一步,自然不會無備而來,當即從袖中掏出幾張紙,得意洋洋的說道:“這是濟南商界幾位證人的證詞,說自從牧清寒出人頭地之後,牧家商號便急劇擴張,且牧清輝利用濟南商會會長的職務便利,大肆兼併,強行買賣以謀取暴利,衆人雖然頗有怨言,可因懼怕他朝中有人,只得忍氣吞聲。”

說完蘇平就迫不及待地將這所謂的證據傳與衆人觀看。

因聖人病體未愈,皇太子監國,上首龍椅便一直懸空,以皇太子爲首的幾位皇子和四位閣老站在下首,這會兒便是他們先看,然後依次傳閱衆人。

杜文嗤之以鼻,看都不看那張紙,只不急不緩道:“蘇大人,你可知我朝現在正立於空前危機時刻,內有聖人病危,外有虎狼環伺,你卻非要挑在這個時候攻擊在前線殊死拼,不惜犧牲性命,也要保衛邊疆安定的功臣,是何居心?偏你要做這樣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情,卻還手段老套,不知進取,只用那些鬼都哄不了的爛把戲,胡亂找幾個人來捏造些所謂的證據,擾亂視聽,誰會信?你可知曉,於此危難之際動搖國本,可處謀逆罪!屆時不只你一個人,還有你那同樣在前線廝殺的父親,你曾經顯赫一時,至今威名不墮的祖父,都將因你一時糊塗,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

“你蘇家毀了事小,不過咎由自取。可爲國爲民爲家血染疆場反只換來千古奇冤,萬夫所指……屆時忠臣蒙冤,良將寒心,軍心動搖,民心何在?也不必強敵壓境,我大祿從內而外,自己就先散了。蘇大人,你果然打得好算盤,不知炤戎與你開了什麼價碼,值得你這般與賊人作狗,不惜叫整個家族幾世經營毀於一旦,看我泱泱大國傾滅!”

“蘇大人呀蘇大人,豈不聞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我雖不知你是否算得良弓,可好歹你也聽說過脣寒齒亡的道理吧?即便這會兒你通敵叛國,協助旁人將我大祿挖空擊潰,你又能有什麼好下場呢?”

朝堂之上,許多人都知道杜文口才了得,可因他年紀尚輕,上頭還師公師伯等人壓着,不大出頭,故而不曾有幾人見識過,更別提親身經歷。

今日有人打主意打到他親妹夫頭上,可算是捅了馬蜂窩,衆人就見他兩片薄脣輕輕巧巧上下開合,嘰裡呱啦說出一大通話,中間竟無一絲滯澀,行雲流水般的順暢。活像他一直都揣着這麼幾篇稿子,什麼時候用到了就什麼時候順手拿出來念一般。

當場就有許多人暗自讚歎他才思敏捷,反駁刁鑽,辯解的同時還不忘踩對手一腳,真叫人既好氣又好笑,單看蘇平如何反擊。

然而蘇平早在杜文扯到他們家頭上去的時候就已經不大鎮定了,後來又聽到什麼謀逆叛國,更是大驚失色,杜文話音剛落,他便大聲喊道:“你胡說八道,休要污衊旁人!我蘇家世代忠良……”

他喋喋不休的喊着,可已經沒有多少人去聽了,因爲打從他一張嘴喊出來的這句話開始,就註定了輸的結局。

剛纔多少人讚歎杜文矯捷機敏,這會兒就有多少人哀嘆蘇家一代不如一代,到了蘇平簡直是個草包。

就杜文方纔說的那一系列話,表面反擊,實則禍水東引轉移重點,技巧已然爐火純青。要做他的對手,非但要有同樣敏捷的思維之外,還要有堅定的信念,不然必然會像此刻的蘇平一樣被他牽着鼻子走。

此刻的蘇平儼然已經忘記了自己的初衷是什麼,只在那裡着急忙慌的辯解他們蘇家如何如何忠義無雙,然而卻又屢次被度文舉重若輕地撥了開去。

如此這般幾個回合下來,蘇平非但沒能成功的扳倒牧清寒,反而入了杜文的套,讓不少人覺得蘇家也許真的有那麼點兒不忠不仁不義不孝的心思,不然怎麼可能突然跳出來當這個出頭鳥……

唐芽、何厲、肖易生等人根本不必出手,想來如這般對手,便是再多來三五個也不敵杜文一擊。

終於有人看不下去,出言幫道:“杜大人,何須這樣混淆視聽,轉移話題呢。清者自清,濁者自濁,若牧大人與其胞兄真無辜,你又何必這般着急?”

杜文聞聲轉頭,看見對方的兩撇小鬍子之後先就笑了,十分敷衍的略一拱手道:“哦,我當是誰?原來是無事三分忙的周大人!周大人所言有理,清者自清,濁者自濁,想來您是最知道胡亂攀扯,污衊旁人,藉機排除異己是天下頭一號無恥行徑的吧!我是知道牧大人與其胞兄無辜的,清者嘛,自然是自清的,我便是順勢多說幾句也無妨,無法顛倒黑白的。”

這位周大人雖然不是魏黨,可向來自詡清流,不僅十分瞧不起牧清寒這種商戶出生的武官,也很對於唐芽這種權臣極其嗤之以鼻。這會兒好容易得了機會,瞧着有削弱唐芽羽翼的可能,自然迫不及待的跳出來搖旗吶喊。

他有意見,殊不知杜文更瞧不上他這樣口是心非的僞君子――一把年紀啦,還裝個什麼勁?自然更是嘴下不留情。

周大人被他這樣軟中帶硬,話裡有刺兒的說法堵的無話可說,一張老臉都漲紅了,隨即不甘示弱道:“旁人我不知道,可杜大人這張嘴,在下可是領教過,即便旁人無法混淆黑白,杜大人卻也有顛倒乾坤之能,叫人不得不防。”

“哦?周大人領教過,卻是什麼時候的事?在下竟然忘記了。”杜文呵呵,一笑不以爲意道:“在下這張嘴確實有人恨,有人愛,恨的嘛,自然是被在下公然抨擊制裁過的無恥小人……”

話音未落,何厲先就放肆大笑起來,顯然是在以實際行動力挺自己這個女婿。

滿堂譁然。

杜文,當真不愧有杜氏狂生的稱號,這也實在太過狂妄了些吧!

各着照他這麼說,只要是討厭他,不喜歡他的,就都是無恥小人了?

兩邊的大佬們都未輕舉妄動,下場衆人全都不是杜文的對手,被他三下五除二就制服了,場面頓時出現一邊倒。

文人打仗全靠一張嘴,雖然不比武人血性上來當場見血,可也時時有擦槍走火的危險。

就好比現在,'因杜文風頭太盛,朝堂之上已經有些蠢蠢欲動,儼然有隨時擴大戰局,全員加入的趨勢。

皇太子雖然不願意滿朝文武統一戰線,對自己聒噪,可更不願意在自己監國期間看他們當場打起來,到時候這筆帳豈不是要算在自己頭上,說自己統領無力?

於是就在一觸即發的時候,皇太子乾咳一聲,跳出來打圓場道:“諸位都且聽孤一言。”

待諸位大臣都先後看過來,皇太子這才滿意的點點頭,緩緩道:“此事關係重大,不可偏聽偏信,還需得靠事實與證據說話。”

衆人就都點頭。

這幾年審理疑難雜案最出名的無非兩人,一是宋平,二一個就是薛崇。然而此兩人都與唐黨有着或明或暗千絲萬縷的聯繫,皇太子就是再糊塗也不可能撥着兩人去。況且眼下他們還要繼續追查十二皇子遇刺一案,爭取早日還二皇子與三皇子清白――假如當真有清白可言的話,也是沒空。

皇太子想了一回,就點了一名中立的官員負責主審此案,叫雙方不管有什麼證據,都通通上交,且不得參與。

末了,他竟又說道:“販賣私鹽罪責重大,爲防止節外生枝,夜長夢多,孤建議叫牧清輝暫停手中一切事務,即刻進京,牧家商號一應買賣暫停運行,其名下財產盡數封存。”

話音未落,方纔那位周大人就率先跳出來,大呼英明。

杜文深深地看了皇太子一眼,從他眼底深處發現了貪婪二字。

果然是富貴迷人眼,才色亂人心,饒是天皇貴胄也難逃此劫。

且不說牧家商號這存續七十餘年的老號,當真價值無法估量,恐怕就是牧清輝個人名下所有財產也能有數百萬之巨,怕不是恁大的金山都堆得幾座,璀璨的金光都要晃瞎人的眼。

面對這滔天鉅富,誰能不動心?

皇太子的想法很容易猜:這麼大一筆錢,哪怕不如不了他自己的私庫,入到國庫裡也能大方几回。到時隨便面幾個地方的賦稅,軍費物資也從這裡頭出,找幾個人略撈一回油水就夠了,且還能得一個大方的好名聲。

就在此時,一直未曾說話的唐芽突然出列道:“臣以爲不妥。”

衆人臉色一變,就聽他繼續說道:“我朝立法完善,凡事講求人證物證俱全,此案疑點頗多,既無人證,且物證也未證實,尚未定罪,就將其買賣停頓,傳出去有損國威不說,據老臣所知,牧家上下卻關乎成千上萬口的生計,如此停了簡單,百姓們卻如何生活?”

一直同他不對盤的魏淵也出列道:“唐閣老言重了,皇太子此舉也是爲了能夠儘快理清此案,還牧清輝一個清白。再者,將其財產扣押也是防止小人作亂,若事後查明無誤,必然元數發還,難不成還擔心朝廷貪墨?”

但凡有腦子的大臣都知道這是在睜眼說瞎話。如今國庫空虛,戰事正酣,正是用錢的時候,若真有這麼一大筆錢財被封起來……能發還一半就不錯啦。

唐芽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轉頭看向皇太子,彷彿沒聽到他說話一般繼續道:“牧清輝前番曾捐款數十萬,有聖人欽賜御筆題寫“義商”匾額,且他任濟南商會會長一職,聯絡東西南北各的買賣,責任重大。若無充分證據,就將其羈押,恐引發民間經濟動盪,致使人心惶惶,還望太子三思。”

“正因爲此他纔有負皇恩,有欺君之罪。”魏淵咄咄逼人道:“罪加一等,其罪當誅!”

都是山東人,肖易生也看不下去似魏淵這般不擇手段排除異己的行爲,當即道:“魏大人有些過了吧?此刻尚且真假難辨,是非難分,大人就一口咬定他人有罪,這樣迫不及待的想要置人於死地,實在不能不叫人多想呀。”

魏淵的眼睛微微眯起,陰陽怪氣道:“呵,肖大人也有高見?你多想了什麼,不妨在這裡說一說。”

還能多想什麼?不就是與人勾結成奸,既貪圖人家財富,順便打擊老對手,又想要臉,結果最後反而鬧成最厚顏無恥的模樣!

肖易生心中是這麼想的,可卻知道自己不能這樣說,不然的話就真像潑婦罵街不成體統了。

“魏大人,”唐芽突然略微擡高了聲音,趕在自家弟子開口之前說道“如魏大人一般身居高位者,說話做事之前必然是深思熟慮,且公平正義斷然不會摻雜一絲半點兒的私心雜念吧?”

魏淵見他突然發難,有些搞不清他的意圖,微怔,眯着眼睛打量他片刻才點頭,傲然道:“那是自然。可唐大人能否也如本官一般問心無愧,說這樣罕見地爲某人公開發聲並非出於私心雜念!”

這兩個老對手突然對上,身上積累多年的官威驟然釋放,衆人只覺一股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壓迫感,頓時大氣不敢出一口,連呼吸都下意識地放緩了。

唐芽卻突然嘆了口氣,雙手往袖子裡一抄,悠哉遊哉道:“魏大人會這麼問,本官不免要懷疑魏大人讀書不精,忘了一句老話。”

說完,他徑直看向魏淵,已經有些蒼老的雙眸中突然迸發出令人不敢直視的精光,一字一頓道:“舉賢不避親仇,反之,當如是。”

眼見着魏淵面上微微變色,唐芽似乎仍嫌打擊不夠,環視四周,火上澆油道:“恐怕在座也有大人不知道這話,老夫便以老賣老,爲大家解惑。”

他不緊不慢往前邁了一步,恰好邁到皇太子跟前,幽幽道:“爲朝廷推舉賢能,不必在乎他是自己的親眷,還是敵人,只因心繫天下,大義爲公,只管看推舉的人才是否能夠擔當重任,而不管他的立場,因爲問心無愧。同樣的道理,爲官做宰的,若是看到天下有不公之事,只是因爲顧忌到自己的立場就不敢爲其伸冤,爲民伸張正義,無論是他心中有鬼,亦或是膽小怕事,就都算不得朝廷中流砥柱,國家的棟樑啦。”

“牧清輝雖於老夫彎彎繞繞有那麼些瓜葛,然老夫問心無愧,胸懷坦蕩,遇到這般令人震駭的不平不公之事,自然忍不住要過問一番,何足怪哉。”

皇太子被他一雙古井一般波瀾不驚的眸子看的心中發毛,想要扯出一絲微笑都不能夠,情急之下,竟然向後退了一步!

做出這一舉動之後,且不說朝臣如何反應,皇太子自己先就羞惱不堪。

自己,自己竟被一個老匹夫的眼神嚇住了!

這委實不能怪他,因爲就算換作其他任何一位皇子,面對唐芽面對面的氣場碾壓,也絕對是個一敗塗地的結局……

皆因打從他們還是一個懵懂孩童之時起,唐芽就已經聲名在外,連聖人自己都十分器重他,而這多年來的懼怕已然深入骨髓,成爲本能。

唐芽又踱步踱到魏淵跟前,面無表情,卻又意有所指的說:“相反的,若只是爲了一己私利,就肆意冤枉好人。”又看蘇平,眼神驟然變得狠厲而凜冽,“陷害朝廷命官,其心可誅!其人,亦應當遺臭萬年!”

蘇平平日裡不過是仗着祖上威名混吃等死,又得蔭庇得了個官兒,混日子罷了,何曾有過與唐芽此等級別的怪物正面交鋒的經驗?此時被他一看,只覺得好似掩藏在心裡深處的小算盤都被看透,滿腹心機無處遁形,腦袋裡嗡的一聲,渾身上下三萬六千個毛孔裡都嗖的冒出冷汗,兩股戰戰,幾欲跌倒。

有魏黨看了蘇平的反應,見他這樣不中用,都是暗自唾罵又搖頭。

當真不怪九公主瞧不上他,且不說他祖父,就是此刻在外打仗的蘇強,也算是人中龍鳳,怎麼到了他這裡就這般的慫包?

不過片刻,原本肅穆的朝堂就變得好似菜市場一般,各方派系官員紛紛下場,說的口水四濺,爭的滿臉通紅,又兼手舞足蹈,當真比過年還熱鬧。

見自己的計劃受到阻礙,皇太子死死擰住眉頭一語不發,顯然是在思考對策。

統共就這麼幾個能拿得出手的皇子,皇太子不說話,二皇子三皇子還在大理寺做客喝茶。十二皇子眼睛壞了,就變得不大愛見人,如今依舊閒賦在家。

剩下的七皇子是個好脾氣,勸勸這個再勸勸那個,忙的不亦樂乎,被脾氣不好的大臣噴了滿臉唾沫星子也不以爲意,只隨手一抹便又重新加入了勸和的圈子。

尤其是唐黨與魏黨,終於又迎來了一次久違的大戰,雙方都不甘示弱,你來我往十分精彩。

然而畢竟是唐芽順利入閣,先就佔了優勢,哪怕並未刻意打壓魏黨,也比較容易取得勝利。

過了一會兒,依舊在與唐芽拼氣勢的魏淵後知後覺的意識到,貌似自家這邊的後起之秀,郭遊,迄今爲止還未曾發過一言。

他有些不滿意的皺了皺眉,突然衝郭遊道:“郭大人,正所謂朝廷議事,須得大家羣策羣力,各抒己見纔是,不如你就說說自己的看法。”

魏淵一說這話,朝堂之上大半眼神便都集中到了郭遊身上,十分灼熱。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諸位朝臣大都對對手的來歷十分清楚,自然也知道這位小郭大人同唐黨不少新生代私交匪淺,頗有淵源,當下都抱了看好戲的心態,想看他怎麼說。

郭遊只覺得自己瞬間置身於不斷翻滾的油鍋,備受煎熬,那一道道視線就如最鋒利的刀子,將他捅得體無完膚,鮮血淋漓。

他知道,這是師公對他遲遲不表態的不滿,已經在逼他說話了。

可是,說什麼呢?

之前他雖然曾經同杜文割袍斷義,可兩人到底惺惺相惜,如今還是斷斷續續的有往來。

至於牧清寒,他二人關係更親密些!

如今卻叫他去說牧清寒的壞話……

郭遊忍不住捏緊了拳頭,只覺得人生從未像此刻這般艱難,也終於第一次體會到了真正的政治鬥爭的殘酷。

他在濟南府學求學那幾年,牧清輝待他甚是沒話說,不說衣食住行這類粗俗的,便是每每逢年過節,只要杜文與牧清寒有的,牧清輝也必然會給自己也準備一份!

人家以誠心待自己,若自己非但不領情,還要在此生死存亡之際反咬一口……算個什麼東西!簡直不配做人!

再者就他對於牧清輝的瞭解,此人固然深城府、高手腕,可以也算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必然不會也沒必要做什麼違法亂紀的事情……

郭遊自己總把“人生在世,須率性而爲。”“必然要對的起自己的心”這裡話掛在嘴邊,甚至一直以來他也是這麼做的,爲此不惜同摯友割袍斷義,難道這一回他要爲了所謂的“勝利”,出賣自己的良心嗎?

想到此處,郭遊終於緩緩吐出一口氣,暗自下定決心的這一瞬間,長期以來壓在他心頭的巨石也彷彿被人搬走了,心情是前所未有的輕快。

他的心情,他的表情,都變得無比平靜,不急不緩的說道:“臣以爲……”

說到這裡,他環顧四周,對上魏淵深不見底的眼睛後默默一禮,繼續道:“此舉不妥。”

朝堂之上先是一片死寂,然後便此起彼伏地響起了抽氣聲,以及低低的議論。

這是,怎麼回事?

魏淵與皇太子的臉色瞬間變得十分難看。

就聽郭遊越說越快,語氣語調也越發輕鬆,如同回到了當年在濟南府學語一衆摯友侃侃而談的時候。

“有法就要依,君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如此才能服衆。可相對應的,定罪更需謹慎。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假如僅憑甚麼道聽途說就與一人定罪,二話不說抄沒家產,停滯產業,長此以往,律法必然會被有心人利用,形同虛設,導致人心惶惶……牧清輝在民間頗有威望,身份敏感,若連他都遭此不公待遇,尋常平頭百姓更當如何自處?故而臣以爲,牧清輝一案不僅要審,還要細細的審,若果然有罪,再罰不遲。若果然無罪,也須得將造謠誣告者繩之於法,不然不足以服衆,也叫忠臣良將寒心。”

郭遊說完,就一揖到地,久久沒有起身。

良久,才聽魏淵聲如死水的說了一句:“果然好個忠義無雙的兒郎。”

郭遊聽了,心頭一顫,滿腔苦澀瞬間蔓延到了四肢百骸。

今日一戰,終以唐黨的大獲全勝而告終,又因郭遊的出人意料之舉,更讓魏黨再一次輸的徹底。

因爲反對的呼聲太過高漲,皇太子也不敢倒行逆施、不顧朝臣意見,被迫放棄短時間內收攏牧清輝財產的打算,先只把他本人控制了,產業原封未動,照常運營。

下朝之後,天空陰霾,不一會兒就飄起了鵝毛大雪,灰突突的路面迅速被覆蓋,更添一層肅殺。

郭遊直奔魏府,卻被那裡的門子攔住,只叫他在此等候。

郭遊就這麼直挺挺的立在門口,無遮無攔,不多會兒頭上,身上就落滿了雪花,只襯得他好似雪人一般。

就這麼一直過了半個多時辰,剛纔的門子才探出頭來,陰陽怪氣的替魏淵傳話。

“我們老爺說了,今日身子不適,精神不濟,不敢耽擱郭大人的宏圖大志。請回吧。”

郭遊苦笑一聲,也不敢多待,隔着院牆,衝魏淵書房的位置行了一禮,蹣跚離去。

雪越下越大,漸漸的眼前一片模糊,幾乎看不清路了。

郭遊不騎馬,此刻卻也不坐轎,轎伕與跟班勸了一路,他都置若罔聞。

他素來覺得自己胸懷坦蕩,只隨心而動,對得起天地良心,卻不曾想竟也會有這般艱難的時候。

他只是想着就事不就人,卻不曾想……

郭遊突然就有點迷茫了。

到底是做官重要,還是做人更要緊?

他頭上的這頂烏紗似乎突然就變得無比沉重,壓得他幾乎擡不起頭。

“曠之,”路過一個拐角時,杜文忽然出現在他面前,遞過來一把油紙傘,看着他滿身狼藉,幽幽嘆道:“你這又是何苦?”

世人最忌諱身在曹營心在漢,郭遊今天鬧了這麼一出,只怕日後兩邊都容他不下,路越發難走了。

郭遊用力吐了口氣,也不接傘,只悽笑道:“三思呀,三思,你瞧,我也有今日。”

見他似乎有些癲狂了,杜文搖搖頭,道:“世事無常,何須自苦?保不齊你的今日就是我的明日,又或許你只熬過這一遭,便是苦盡甘來。”

郭遊嗤笑出聲,道:“你當我真是傻子嗎?卻拿着混話來糊弄。哪裡還會有什麼苦盡甘來呀!”

一陣寒風吹過,捲起漫天的雪花,越發襯得郭遊行單影只,孤苦可憐。

杜文嘆氣,親自抖開方纔叫人從家裡取來的狐皮斗篷,遞與他道:“先穿上吧,莫要着涼。如今恐怕也不會有人管你死活。”

郭遊頓了頓,竟點點頭,不再推辭,老老實實的穿上,又接了暖爐,說:“說的是。”

一股暖流襲來,只叫他舒舒服服的吐了口氣,又盯着空中漫天飛舞的雪花道:“人這一輩子就如這雪花一般,看似輕鬆自在,實則不能自已。初入塵世時,誰不是無瑕無垢?可一但時間久了,總要沾染些什麼,哪裡有幾個能善終的呢?”

杜文等了他有一會兒了,正凍的慌,懶得聽他大發感慨,又急又快的打了個噴嚏,搓搓發紅的鼻尖兒,問道:“如今你也是風箱裡的耗子,兩頭受氣。卻有什麼打算不曾?”

“何曾有甚打算!”郭遊瀟灑道:“不過是今日有感而發,想了便說了,哪裡想過以後?”

今兒朝堂之上,他瀟灑是瀟灑了,也順應本心,可着實叫魏淵丟了臉面――看中的徒孫關鍵時刻不幫自己卻要幫敵人,如今正不知有多少人暗自嘲笑他被自己養的狗反咬一口呢。

“爲今之計,我還得去找我的老師商議一番。”郭遊想了一回,說道。

“也好。”杜文點頭,道:“潘大人甚是看中你,且有他從中斡旋,說不定會有柳暗花明又一村之時。”

話音未落,就見一旁路口就拐出來一個眼熟的小廝,老遠見着郭遊就喊道:“原來大人在此處,卻叫小的們好找,我家老爺找您哩。”

郭遊就衝杜文笑道:“說曹操曹操到,只怕又是一頓好打好罵!”

說完,就同那小廝去了。

杜文站在後頭看了一回,這才後知後覺的想起來一件事,連忙緊跑幾步,衝着他們的背影喊道:“那狐狸披風同手爐你記得還我,貴着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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