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通上路的除了阿唐之外, 還有四位鏢師, 輪流駕車, 一人同阿唐開路,一人殿後。
四位鏢師中, 最年長的是一位叫張鐸的鏢頭, 擅使長槍, 今年四十有五, 正是龍精虎猛的年紀。他打小就跟着長輩走鏢,幾乎走遍了大祿朝山山水水,會說多地方言, 行走經驗豐富,武藝過人,又膽大心細,此番就起個帶隊的作用。
另有一對親兄弟於威、於猛, 大哥於威二十七歲, 小弟於猛也二十三歲了, 兩人都有一把好力氣, 使得好一口朴刀。
最後一位叫彭玉,三十歲上下年紀, 箭法奇好, 拳腳也甚佳, 因祖上是郎中,也擅長處理跌打損傷並頭痛發熱等常見病症。
牧清輝爲了這兩個弟弟可謂盡心竭力,力圖用最精簡的人員, 打造最全面最萬無一失的隊伍:領隊、嚮導、大夫,遠攻近攻都有了。
還是那句話,便是當個讀書人也真不容易,若是家底不厚的,莫說往來交際,便是如杜、牧二人這般遊學都是想都不敢想的。尋常家境的學子外出當真是拼運氣,歷年都有在外遭遇不測,出去之後就再也沒回來的例子。
牧清寒倒罷了,他打小就是牧家的少爺,衣食住行無一不精,此番出行兩輛馬車已然十分低調,倒是杜文,着實唏噓一番。
只這一行人的裝備行頭怕不得幾百銀子?便是僱的鏢師,也是按人頭、按天數算錢,另有衣食住行……當真在外走的不是行程,而是結結實實的銀兩!
一行人早已做好計劃,便要先往南行,沿山東進入南京、江西,再往西轉入湖廣、四川,繼而折返向北,進陝西、山西,再往東向南到達京師、河南。因此次是旱災,沿海諸省情況不比內地,他們便打定主意先在內陸繞一圈瞧瞧。
因爲這行人中有兩個秀才,臨走前還特意求了本地知府大人並府學山長的文書,故而可以走官道、宿驛站,只是餐宿自費,圖的便是一個安穩放心而已。
濟南府南邊所轄有一個泰安州,州內有座泰山,着實是古往今來的頭一座偉岸俊秀的名山大川,歷朝歷代不知有多少帝王將相名人異士前去拜祭遊覽,作爲山東本省學子,焉有過而不訪的道理?
牧清寒和杜文都興致勃勃,一路上論起那些個與泰山有關的詩詞歌賦,好不高興。
此時正值陽春三月,大地回春,萬物復甦,端的是草生嫩芽,花開嬌蕊,許多人跡罕至的地方也都冒出來細細密密的綠色,中間夾雜無數星星點點的粉嫩花朵,叫人看了便不自覺舒緩起來。
又因爲草木復甦,氣候回暖,原先飢寒交迫的百姓也壓力大減,便是採些個野菜,捉幾個嫩蟲吃也能果腹,不似寒冬臘月那般死氣沉沉。
然而好景不長,走官道的時候倒罷了,乾乾淨淨,可一旦下了官道,要進頭一座城內歇歇腳時,他們就在城郊陸陸續續發現了不少殘缺不全的屍首,估摸着不少是被野獸撕扯吞食,十分慘不忍睹。
那幾位走慣了江湖的鏢師道罷了,大家做的就是到頭上舔血的買賣,腦袋別再褲腰上過活,什麼血肉橫飛的沒見過?故而還能撐得住,只掩飾不住嘆氣,又唏噓連連,鋼鐵一般的面容上流露出幾分不忍。
可苦了牧清寒和杜文!
兩人到底是太平世道安安穩穩長大的孩子,哪裡見識過這個?!
他們此刻正嫌氣悶,都坐在外頭吹風呢,這些情景便都直直撞入眼中,杜文登時覺得胃中一股翻江倒海,二話不說伏在車轅上嘔吐起來;便是自覺狠硬的牧清寒也強不到哪兒去,不過比他多撐三兩次呼吸的工夫,也跟着慘白了臉,步了後塵。
等他們吐完了,阿唐等人送上水漱了口,打頭的鏢頭張鐸好言相勸道:“兩位相公,大災之年,都是皆是如此,這還算好的呢,不若咱們這就回去吧。”
他也是好心,怕兩位小秀才有什麼閃失,或是受了驚嚇,這纔好言相勸。
然牧清寒同杜文本就性格倔強,之前能出來就花了好大力氣,焉能輕易放棄?如今又被激起了一股倔勁兒,哪裡肯應!
稍後兩人吐完了,又喝了水,往嘴裡塞了兩顆酸梅子幹壓住噁心感,這才狠狠一抹嘴,往那堆屍體上瞥了一眼,唸了幾句佛經,揮手繼續向前。
那幾個鏢師面面相覷,倒有幾分敬佩,也實在無奈,只得搖頭晃腦的繼續趕車往前走。
雖說拿人錢財替人消災,可這幾個人打從內心深處覺得這兩位少爺是有錢沒處花又嫌命大,吃飽了沒事兒做纔出來找罪受的。便是那位牧老爺也不知是吃了什麼迷魂湯,竟一個想不開就同意這兩位細皮嫩肉的小少爺出來胡鬧,萬一有個磕碰的,他們還不心疼死啊。
本來就是讀書相公,肩部能扛手不能提的,便在家裡老老實實讀書寫字,來日考取功名不就得了,做什麼非要出來添亂?
家裡又不缺吃不缺穿,天塌了還有高個兒頂着,你們安穩過了這幾年,還不就是大好世道?有錢人家的公子哥兒,真是想不通呀,想不通。
這座縣城同陳安縣城平級,只是水域甚少,災情便要比陳安縣嚴重些。
張鐸先對守城兵士遞上文書,言明一行人正在遊學途中,只說想進城休整,補充水食。
那幾個守城的士兵瞧着也死氣沉沉,沒精打采的,胡亂翻了幾下文書,又往那兩輛馬車上掃了幾眼,張口就道:“一人五錢銀子!”
張鐸一愣,隨即皺眉道:“憑什麼?”
那士兵樂了,隨手扶了扶腦袋上歪歪斜斜的頭盔,懶洋洋的掀着眼皮道:“如今到處鬧饑荒,本就不該隨意放外人進城,你們這一夥人高馬大的,進城說不得要踩踏我們的路,吞嚥我們的水米,如何收不得?”
“胡言亂語!”
杜文因方纔看了屍首,早就憋着一股火氣,如今見不過區區一個小兵就敢獅子大開口,胡亂聚斂錢財,早就耐不住,聽了這話直接從車上跳下來,一邊大步流星的往這邊走,一邊怒目而視的斥責道:“大祿朝律法明文規定,非常時期出入城須得驗證文書,然任何人不得因任何緣由收取費用!我等並非商戶,無需繳納賦稅,卻又交的什麼錢!”
不光那士兵愣了,便是不遠處幾個也有些惱羞成怒,見狀紛紛圍攏過來,又舉起兵器,煞有其事的指着張鐸幾人道:“爾等光天化日之下手持利刃,既不肯配合檢查,便跟我們走一趟吧!”
大祿朝雖禁止民間流通兵器,但其實執行的並不嚴格,而且朴刀、長槍此類容易製造、成本低廉的更是屢禁不止,上頭也就懶得追究,只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
可如今他們到底是手持兵刃,若當真要有人追究起來,倒也不能不說是個把柄。
“混賬!”阿唐哪裡能放任旁人辱及自家小主人,當即跳下馬車,擼了袖子,捏起砂鍋大小的拳頭,黑着一張臉,甕聲甕氣道:“你算甚麼東西,當心老爺擰斷你的狗頭!”
於威於猛等人久在濟南地界混跡,也知道阿磐阿唐兄弟二人忠心無敵、剛猛無匹,生怕他剛起個頭兒就血濺當場,便一齊跳出來攔人。
只這一攔就吃了一驚,阿唐如今也纔剛二十歲,可竟生的一身蠻力,此刻又在氣頭上,他們兩個人憋得臉紅脖子粗,竟還是叫他拖着往前走了好幾步,不得已又加上一個彭玉,這纔將人按住了。
“放肆!”張鐸怒叱道:“這兩位乃是秀才公!此番外出遊學有濟南知府大人親手文書,走官道、宿驛站,各處州府理應以禮相待,並允許隨從攜帶兵刃以保平安,你們哪裡來的狗膽!”
如今讀書人金貴,有功名的讀書人更金貴,莫說此處仍是濟南府轄區,便是出了山東,其他轄區的官員見了濟南官府大印同文書,也該周全一二,這也是方纔於氏兄弟攔住阿唐的原因。
果然,待張鐸一喊出秀才身份,那幾個士兵立即變色,當即有人重新抓起方纔一目十行的通關文書看起來。
又有人低聲抱怨道:“瞎了你的狗眼睛,不是說兩個窮酸書生麼,怎得竟還有功名?”
不多時,方纔那張牙舞爪的士兵竟就換了一副面孔,十分諂媚的上前,規規矩矩的將文書送還,又麻利的擡手往自己臉上左右開弓扇了幾巴掌,絲毫不見羞恥的賠笑道:“小的當真有眼無珠,有眼不識泰山,原是早起吃了幾杯黃湯,這會兒還犯渾,兩位相公千萬莫要見怪。”
這理由也太不像話,灌黃湯?你當值竟然還敢吃酒!
牧清寒剛要出言譏諷,卻見張鐸衝自己微微擺了擺手,意思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待一行人一文錢不花進了城,牧清寒不顧沒走遠,忍不住問緣由。
就聽後頭一直沒怎麼說過話的彭玉嘆了口氣,道:“水至清無魚,相公也不必放在心上。守城門本就是苦差,俸祿極低,難以養家不說,又容易受夾板氣,故而許多士兵都會藉機弄些錢財餬口度日。如今各處受災,保不齊有些地界的俸祿遭上官剋扣,越發發放不及時。而往來人口又格外少,如今好容易見了幾個,自然財迷心竅。”
大祿朝整體重文抑武,低級士兵的俸祿很低,又沒有油水,故而生活十分艱難。
想必他們也是看出自己一行人並非窮苦人家,這才狠心漫天要價,這會兒又已經認錯,若是己方得理不饒人,少不得要鬧大了,傳出去只說他們不依不饒。
牧清寒和杜文對這種情況也有所耳聞,可要麼是他們以前壓根兒沒在意過這些細節,要麼就是生活過的陳安縣、濟南府的知縣、知府爲官清廉又負責,所以這種底層士兵刮地皮撈油水的情況並不多見,如今乍一接觸,便覺得甚受打擊。
牧清寒眉頭緊鎖,到底意難平,難掩忿忿道:“話雖如此,可我大祿朝軍隊便是由這千千萬萬的底層士兵組建而成,若人人都如此,豈不是從根兒上就爛了?千里之堤毀於蟻穴,若人人皆是如此,日後還談甚麼打勝仗!”
此刻他早已決定日後要投入武官系統,因此對此番境況尤爲感慨,只覺得胸腔內一股濁氣不斷翻滾,叫他忍不住想做些什麼發泄一番。
這話說的張鐸苦笑連連,便是於威於猛這對粗心腸的也有些個悶悶不樂。
當今聖人號仁帝,不能說不是位好皇帝,可未免也有些太過仁慈綿軟,只一味發展經濟,難免就疏忽了兵力。
先皇是開國皇帝,馬背上得天下,彼時武將也曾榮耀過,可他繼位後只活了短短九載,便不堪長年累月作戰留下的病痛折磨,撒手去了。
先皇倒是個難得明君,知道得江山易,守江山難,如今大祿朝剛建立不久,內部百廢待興,實在經不起連年戰火、繼續消耗,便將皇位傳給中立派第三子,也就是如今的仁帝。
事實證明,他的眼光沒錯,仁帝着實是位發展經濟、務實勞作的好皇帝,如今也不過元順12年,短短十二年,仁帝便將千瘡百孔的大祿朝治理的煥然一新。
然人無完人,這位也曾跟着父皇南征北戰,並親眼目睹家人飽受戰亂折磨的仁帝對內確實是把治家好手,然而卻有些偏激了。尤其隨着時間一年年過去,先帝在朝堂上留下的影響越發單薄,他行事也越加肆無忌憚,又怕武將積威甚深,擁兵自重,不斷轉移政治重心,只把軍隊問題越挪越往後……
聖人不重軍事,上行下效,上至朝堂百官,下至平頭百姓,對當兵的自然也重視不起來。
因此之前牧清寒和杜文雖然也明白如今大祿朝國力尚未完全恢復,可對仁帝這種主動打壓的行爲,也有些不大認同。
一行人各懷心事,這就進了城。
走在城內主幹道上,衆人就見整座城都有些死氣沉沉的,道路兩旁攤販稀稀拉拉,路上也沒多少行人,比陳安縣差了好些。
進城之後一行人先找客棧投宿。如今的客棧一般都是進門兒吃飯,樓上或者是後院兒住宿,可他們見了這客棧,就見諾大一個大廳裡就只有角落裡的兩桌,掌櫃的同幾個跑堂的都縮在裡頭沒精打采地歪着。
待聽到門口有動靜,幾個人瞬間擡起腦袋,看見他們一行人眼珠子都亮了,不必叫就連滾帶爬的衝過來,笑容可掬的問道:“客官,外地來的吧,打尖還是住店吶?”
張鐸道:“先去將我們的馬牽到後頭好生餵了,我們麼,自然是先吃飯,再住店。”
一羣人簇擁着他們,忙不迭地伺候,點頭如啄米。
掌櫃的也親自上陣,當即吩咐幾個人前後忙活,兩人去幫忙牽馬喂水和草料,又有幾個人去幫忙打掃房間,還有人忙着擦桌抹椅子,外加端茶倒水,十分殷勤。
正對門的牆上掛着一溜兒流水牌子,上頭幾道菜,價格倒頗高,中年鏢師眉頭微皺,不滿道:“如何這般?”
掌櫃的親自陪笑道:“想來各位也是見多識廣的,豈不知如今大旱,糧米菜蔬俱都減產,經營就十分艱難,這成本上去了,價格自然難免貴些,還望體諒則個。”
因如今世道不太平,百姓生活也艱難,故而各處酒樓客棧的生意都大不如前,掌櫃的也是怕好容易盼來的大生意跑了,又連忙主動表示可以免費贈送店中酒水。
張鐸卻擺手道:“我等護送兩位少爺趕路,最怕誤事,哪裡能碰那些。”
掌櫃的忙點頭稱是,到底咬牙送了兩份小菜。
張鐸這才罷了,又請牧清寒同杜點菜。
兩人隨意點了幾樣,那跑堂的記了菜單的,一甩手巾,一路小跑的朝後去了,邊走還邊扯着嗓子喊:“有貴客到~都忙起來哎~”
然後便是一水兒的唱菜名兒,抑揚頓挫高低起伏,竟十分動聽。
待這些人都走了,牧清寒纔有些不解的對張鐸等人道:“諸位也不必拮据,如今我們且在這城內轉兩天,便是淺酌幾杯也無妨。再者就點那幾樣菜,可還夠吃?不過再加幾樣雞鴨吧。”
話一出口,幾個鏢師就都笑了,於威主動壓低了聲音解釋道:“俺的小少爺,你這話可別給人聽見了。”
在外行走,講究的就是財不外露,尤其如今形勢嚴苛,多得是爲一粥一飯一米殺人劫財的事情。他們這一行人兩個少爺長得又好,舉止也文雅,尤其一個牧清寒,雖打扮並不奢華,可到底前頭十幾年金尊玉貴的日子過慣了,言行舉止間難免露出些痕跡,就怕給有心人瞧見了。
若他再大咧咧的揮金如土,豈不是在身上打了肥羊的籤兒,怕沒有人來取要這好大的利市!
彭玉也輕笑道:“咱們哥兒幾個既接了牧老爺的委託,便要忠人之事,那酒什麼時候吃不得,忍耐三五個月也不是什麼難事,只莫要出了岔子纔好。”
飲酒易使人麻痹,反應遲鈍,最容易出漏洞,在座四人都是走慣了鏢的,自然知道厲害。
牧清寒同杜文聽了這話恍然大悟,面色赧然。
到底是他們無知,只那在家那一套出來使喚,殊不知便鬧了大笑話。
這麼想着,兩個人後腦勺便不由得冒出一層白毛汗來:
得虧着大哥思慮周全,找的幾位也都是穩妥人,十分盡職盡責,假若裡頭但凡有一個不中用的,豈不是壞菜!
牧清寒是個謙遜的,當即拱手道:“是我見識少,叫諸位見笑了。”
衆人慌忙避開,又連稱不敢道:“不當人子,不當人子,不過本分而已。再者您乃秀才公,日後前程似錦,我等不過跑江湖賣命的粗人,如何當得這禮,當真折我們的草料。”
杜文也在一旁由衷感慨道:“果然處處是學問,受教了!往後說不得還要仰仗諸位。”
看來牧家大哥果然不是無的放失,假若真放任他們兩個愣頭愣腦的傻小子上路,怕不過三五日就叫人盯上劫了胡,焉能平安?
稍後小二上菜,大家怕被人有心人聽去,便停住不說了,埋頭吃飯。
不過是尋常縣城的酒樓飯館兒,做的也是尋常的菜式,滋味自然不算多麼美味。只因衆人趕了大半天的路,已是又累又飢又渴,兩個秀才又都把胃中所剩不多的早飯給吐了出來,此時再吃到嘴裡竟覺得分外香甜,不多會兒都清空了。
便是那菜湯並肉粒殘渣,也被那四位鏢師小心的夾起來,一併夾到饅頭裡吃了。
最初牧清寒見不得他們這般清苦,還邀請他們多點幾個菜,哪知對方卻說,不要需要在外十分辛苦,經常風餐露宿,三餐不繼。有時候情況惡劣,便是一整日水米不粘也是常有的事,如今只跟着他們安安穩穩的走,已經十分受用。
這吃法也不過是因爲吃慣了苦,分外珍惜所得到的一切,不願浪費一粥一飯乃至一滴水罷了。
牧清寒跟杜文聽後,這才明白過來,如今再見他們這樣,也就不覺得驚訝了。
如今大家同吃同睡,一起趕了幾天路之後,莫說本就儉省的幾位,便是牧清寒牧小少爺,也不自覺的收斂許多,不再似以往那樣剩菜剩飯,鋪張浪費了。
再者這四位鏢師都是習武之人,又體格健碩,故而食量也較常人大得多,僅僅略遜色於阿唐罷了。這會兒牧清寒和杜文兩個半書生天天對着一桌吃相喜人的同伴,久而久之,連帶着他們的胃口也都好了不少。
他們兩個還沒覺得怎麼樣,倒是張鐸同彭玉這兩個年紀略大些的看後十分感慨,不由得在心中暗歎,果然非尋常書生可比。
現下讀書人身份尊貴,不少人略沾了點書香便飄飄然,瞧不起他們這類跑江湖賣命的。按理說這兩位小相公俱是年少成名,又是好人家出身,便是較一般人自大狂妄些也是應該的,可他們卻偏偏十分隨和。
這麼個年紀,又是頭一回走江湖,許多事情不懂在所難免,而張鐸他們也知道自己的脾氣算不得太好,也不大會說話,很多時候心裡怎麼想的,嘴上直接就說了,幾次三番下來,怕是一般人早就惱羞成怒了。
但這兩位很有主意的小相公卻並不一味好面子,有不同意見的時候自然據理力爭,可若是覺得你說的有道理,竟能立即放下身段來認錯!
這當真叫人受寵若驚!
出發到現在也纔不過七日,可便是一行人中心思最粗拙的於猛也在私底下偷偷同他說:“張哥,原先我最不愛跟書生打交道,此番也不過是看在銀子的份兒上。哪知這兩個書生着實對我胃口,竟有些咱們武人的爽快,也不掉書袋,當真痛快!”
想到這裡,張鐸忍不住又偷偷往那邊看了一眼,心道,能不痛快麼?出來跑腿兒賣命的,誰不願意跟着這樣的主顧呢?給的銀子豐厚,還不難伺候,又能平心靜氣跟你講道理,聽得進勸告,當真不能更好了。
莫非真是物以類聚人以羣分?那牧老爺便是個豪商,一言九鼎,仗義疏財,兄弟們都愛同他打交道。偏兩個弟弟,一個親的,一個外的也都這樣通情達理……
七個人吃完後,一邊吃茶,一邊閒聊休息。
於威於猛兄弟兩個是個十成的江湖人,此生唯愛練武,這會兒說起來,不免又提到方纔阿唐的事,當即對他抱拳,十分欽佩道:“阿唐兄弟果然名不虛傳,方纔我們哥倆兒好懸沒丟了醜!着實佩服!”
阿唐憨憨一笑,撓頭道:“我打小吃的就多,故而力氣也大些。”頓了下又道:“自然要大些,不然可不白吃了這麼些飯!”
衆人鬨笑。
彭玉也指着他手邊摞起來的幾個籠屜道:“旁的我不知道,吃的確實不少,想找出另一個能一口氣吃三籠肉饅頭的人來,卻是不易。”
這家店的肉饅頭個頭大,分量足,杜文不過吃了一個半,又吃了些菜也就飽了;牧清寒也不過勉強吃了兩個,四位鏢師也是四到七個不等,已經遠超常人,可阿唐竟能吃三籠十二個,外加半隻肥膩膩的燒雞,當真厲害!
於威一邊笑一邊同弟弟於猛咬耳朵,說得虧着當年這兄弟倆碰見的是牧老爺,牧家財大氣粗,便是再來這麼幾十個憨貨也不怕養不起,可若是落到旁人家裡,只怕飯桌上就給攆出去了。
********
這日,牧子源又忍不住手癢去外頭賭錢耍,結果一連輸了三把,十分氣惱。
又因爲他如今不比從前,以前但凡想要錢,要麼找親爹,要麼直接找賬房,上千的銀子說取出來也就取出來了。眼下他們母子三人手裡只有兩所破院子,外加幾萬兩銀子,光想一下日後生活開銷就頗頭疼,再有兩兄弟的成家娶親……
故而蘭姨娘看的很緊,牧子源兄弟二人一個月只得百兩零花,還不如往常他們吃幾桌席面的。便是興致來了,當真連個有大名聲的妓女都叫不到,頓時覺得十分束手束腳,可又無可奈何。
他們兄弟兩個雖然混賬,可對親孃卻也蠻孝順,從不當面出言頂撞,即便有什麼不痛快,也不過背地發發牢騷便罷。
昨兒牧子源剛領了這月的月錢,白花花的銀子到手後便有些手癢,恰巧又在街上遇到往日那些狐朋狗友,說了幾句後便耐不住引誘,同他們一起進了以往常去的賭坊。
如今一家三口驟然分出來,沒了親爹那座金山,牧子源出手便不似往年大方,不光過往習慣奉承他的潑皮們都見風使舵不大上前了,便是曾經自稱朋友的紈絝們找他的也少了。牧子源正煩悶不已,今兒難得見衆人竟主動招呼自己,自然不會放過機會。
賭坊的人見了他來,倒也熱情招呼,又叫人陪着做耍,哪知三兩個回合下來,就輸個精光!
莊家一邊笑吟吟的將那五個白花花細絲銀錠放在掌心顛了幾下,一邊漫不經心道:“牧少爺,可還要賭?”
“自然要!”牧子源下意識的往腰間錢袋去掏,結果摸了個空,衆人見後鬨笑出聲。
有個潑皮便取笑道:“得了,牧少爺,咱們都知道你如今手頭緊,且省着些花吧!這就家去吧!”
旁邊立即響起附和聲,“就是,就是!”
同來的一位紈絝也搖了搖鑲金撒銀嵌螺鈿的扇子,笑道:“牧兄,今兒你手氣不佳,這便家去吧。”
牧子源何其要面子?聽了這貌似體貼的話登時火冒三丈,越發將一張臉漲的通紅,毫不猶豫的拽下腰間玉佩丟上去,咬牙切齒道:“一把定輸贏,就比大小!”
他就不信了,自己的手氣真這麼差?
隨着玉佩落到桌上,周圍的鬨笑都小了許多,好些人本能的屏住呼吸,貪婪的看向玉佩。
那莊家也不多話,伸手拿過玉佩摸了幾下,又對着光照了照,點頭:“上等羊脂玉,細膩溫潤,有年頭了,雕琢也精細,個頭雖小,說不得也能值個八百兩。”
“放屁!”牧子源惱羞成怒道:“你莫要趁火打劫,當年這玉佩我買的時候就花了一千五百兩,怎得到你手裡就成了八百?”
那莊家嗤笑一聲,輕蔑的瞥了他一眼,重新將玉佩丟回來,懶洋洋道:“說八百就是八百,你若覺得不值,轉頭去街角當鋪當了再來!莫要說我們坑你,咱們可丟不起那人!”
若你還是當初那個受寵的牧少爺,莫說一千五百兩,便是一萬五千兩,說不得咱們坊裡也能佘給你,反正牧老頭兒還在,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廟,只要拿着借據去了,他總會還。
可如今那老子早死了!當家的是你那同父異母的嫡長哥哥,人家自己有親孃有兄弟,都出息的了不得,跟你便是兩家!就你們孃兒幾個那點兒家底兒,哼。
以前的牧少爺,出手的玉佩自然值得一千五百兩;可如今的牧子源,嘖嘖,不值!
見牧子源臉上青一陣紫一陣,莊家又似乎是嫌棄刺激還不夠似的,輕飄飄道:“也怪不得你,想必是你一家子剛出來單過,日子緊吧,計較着三幾百兩的……”
這話說的扎人,三幾百兩?在他們說來好像輕飄飄一張紙似的沒重量,可實際上,便是在這濟南府內,一百兩也夠一個四口之家租一處好宅子,再舒舒服服吃喝過日子了!
話音未落,就見牧子源面上紅欲滴血,也不顧旁人議論,大吼一聲,又將玉佩推了過去,賭氣道:“八百兩就八百兩!本少爺缺那點兒不成?也不必出去換!”
如今,如今竟也有人敢說他寒酸小氣了!
他向來自負,覺得自己是有身份的人,對當鋪那等窮困潦倒了典當物件過活的地兒自然避之不及,且十分不屑。便是如今大不如前,他也死都不會踏足那種地方!
又有幾個賭坊專門僱傭的潑皮趁機起鬨,唾沫橫飛的圍着牧子源奉承,誇他如何如何氣吞山河、氣勢驚人,只叫牧子源渾身酥麻,十分暢快,如同又回到了當初橫行府城的年月,不自覺洋洋得意起來。
方纔說話那位姓李的紈絝卻微微用力,將牧子源拖到一邊,壓低聲音道:“牧兄,莫要逞一時之氣,怎麼說也幾百銀子呢!白白丟了豈不心疼?”
不說這話還好,一說,牧子源就覺得對方是在譏笑自己,立即甩開他的手,大聲道:“老子有的是銀子,區區幾百兩”
話音未落,那李姓紈絝便搶斷他的話,賠笑道:“好好好,我自然知道你財大氣粗,這麼着吧,牧兄,我正缺一塊好玉來配衣裳,尋摸良久都沒找到合適的,今兒驟然見了你這塊當真愛的很,既然你要變成銀子,何苦便宜了賭坊?不若饒給我,我給你一千兩,如何?”
牧子源卻有些遲疑,到底面兒上過不去,道:“不好吧?”
他向來都是往外撒錢的,若擱在以前,哪怕就是爲了面子呢,說不定他就咬牙直接將玉佩送人了!可如今……說老實話,便是這多出來的二百銀子,他竟也有些心疼了。
見他已經意動,姓李的哪裡肯錯過這大好機會?當即施展開三寸不爛之舌,又拿出以往他們湊在一處作樂時的勁頭來胡亂敷衍幾句,便叫牧子源彷彿回到曾經甩銀子不眨眼的暢快時候,模模糊糊便點了頭。
少頃,李姓紈絝叫小廝家去取了銀票,當面銀貨兩訖,牧子源轉身就去賭,他則喜滋滋的回了家。
當真是個蠢材!
這樣上等的玉佩,早些年倒罷了,如今因都往都城皇宮並那等皇親國戚家裡供應,外面已經不多見了,外頭怕不是要賣上兩千兩!若是再等幾年,怕不還要漲?自己不過隨便說了幾句就得了,轉手一賣少說也能翻番!天下哪來這樣划算的買賣!
李姓紈絝拿着玉佩剛走不過片刻,牧子源就在一片叫好聲中喪魂落魄,一屁股蹲到了椅子上。
怎麼會,怎麼會!
莊家收了銀票,心滿意足,又拿着眼睛將牧子源從上到下打量幾回,確定沒什麼值錢的玩意兒了纔沒甚誠意的問道:“還賭不賭?”
牧子源也往自己身上摸了幾遍,氣了一陣,索性將空蕩蕩的錢袋丟到地上狠踩幾腳,努力爭面子一般嚷道:“少爺我今日沒心情。”
衆人轟然大笑,就聽一個聲音道:“嗯,心情不心情的,人家正牌少爺同同窗兩個出去遊山玩水,你卻在這裡賭錢。自然沒心情。”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牧子源先是一愣,繼而腦袋裡嗡的一聲,猛地轉身,死死抓住說話人的衣領,雙目赤紅地喝道:“你說什麼,誰出去遊山玩水?去哪裡遊山玩水?”
屋裡頭蘭姨娘正算賬,越算越覺得支應不開,捉襟見肘,便不禁眉頭緊鎖,正琢磨果然還是應該趁現在手頭還有幾個錢,或是出去買幾畝地,或是盤幾間鋪子過活,又見兒子沒頭沒腦的撞了進來。
“娘,那小子跑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