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開封四郊的軍營中, 數北郊地形地勢最爲複雜,不僅有水,更多山巒起伏, 又與北方炤戎僅一省之隔, 易受侵擾,因此最爲兵強馬壯,人員編制也最充沛。

大祿朝原則上以百人爲都, 五都爲營, 五營爲軍,十軍爲廂,可實際編制卻常常有所刪減。

就好比當下, 開封北郊地理位置最爲關鍵,因此一直是滿員的十軍,剩下東西南三面則分配剩下的二十二軍, 平均下來也不過七八個軍,並不滿一廂。不過因爲這些年這三面並無大的戰亂,也就一直這麼維持着。

聽上去似乎不免有些寒磣, 可除了跟聖人崇文抑武的做派有關之外, 之前大戰的慘烈減員也有很大關聯。

大祿朝剛定下來那些年,國內處處皆燃戰火,無處不是戰場, 每家都有傷亡,而死去的往往也是最精壯的男人們,想要徹底填補這一段人口空白, 這幾十年也不過堪堪夠用罷了。

後來人口發展起來,當今卻又不大重視,導致士兵地位低下,民間參軍積極性不高,是以如今放眼全國,也不過有開封八萬禁軍,周邊不足十萬廂軍,地方上最多不過八萬上下禁軍,廂軍倒有將近十四萬上下,統共也不過區區三十來萬,絕對不超過四十萬常備軍,還不算裡頭吃空餉等各種水分。若真扣去這些,想來真正遇到戰事能立即拉出來的常備軍,撐死不過二十五到三十萬之間。

而且廂軍往往戰鬥力低下,最近這些年更是疏於管轄、訓練,只不過叫他們做些修城鋪路、打造兵器、維持治安等活計,算不得真戰士,若有戰事……真是想想就頭疼。

然而那些都是後話,眼下牧清寒最該頭疼的,卻是軍營之中一衆老油子的下馬威。

有人羨慕就有人眼紅,有人服氣也有人不服。

憑什麼老子混了一輩子纔是個虞侯、部頭,他毛都沒長齊的就成了四品大員?

甭跟老子扯什麼科舉的,咱們要的是能帶兵打仗的,不是那些讀書讀傻了的呆子,難不成敵軍殺進來了,你能用書口袋憋死他們?

誰願意叫個黃毛小子騎在頭上指手畫腳作威作福?既然來了,想叫咱們聽話卻也不難,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若能叫咱們都心服口服,日後莫說聽指揮,便是叫上刀山下油鍋也不皺眉頭一下,這條命就賣與你了!

可若沒得真本事,趁早滾蛋,老老實實滾回去當你的朝堂官兒,這山裡頭的風太硬,當心吹裂了你的細皮嫩肉!

牧清寒、杜瑕和盧昭、龐秀玉兩家都是同一天搬過去的,儘管職位相差懸殊,可因爲同在一軍,住的地方倒不遠。

山上地廣人稀,牧清寒又官居四品,統共整個北郊能與他比肩的也不過四人,住所竟十分敞闊。

這是個完整的院落,一應都是砍了山上木頭搭建而成,簡單質樸又結實耐用,正北一溜兒正房,臥房正廳書房工作間等都有了,綽綽有餘;東西兩側各有廂房,廚房、倉庫、下屬、下人住所都在那裡;正中好大一座四四方方的院子,縱橫怕不有六七十步,跑馬都使得,水井石凳等都是齊備的。可若是五品以下的官員,就沒有單獨水井,要去山腰的公用水井打水,也可使喚小兵跑腿兒。

南邊院牆和正門也是就地取材的木柵欄,左右兩側打開的木門,左手邊是馬棚,右手邊可以放些器具什麼。

因山間不似平地,高低起伏寬窄不定,所以住宅區往往也是根據地形地勢穿插着安排各級官員的住宅,這一帶卻只能塞下兩座牧清寒這等級別的官員住宅,剩下的都是小頭目的小房子小居所。

除了牧清寒之外,斜對面約莫兩三百步也住着一位軍都指揮使,卻是第四軍的,叫朱元,已經五十多歲了,精神矍鑠,臂力驚人,箭術奇佳,有“神箭將軍”的美譽。

聽說這位老將曾不止一次親歷戰爭,爲人仗義爽直,在軍中威望甚高。

來之前,杜瑕和牧清寒分析情況時,就已經默契的認定:只要搞定這位朱元老將軍,想必其他什麼都不足爲據,可事半功倍了。

因到底是在軍營,不便張揚,杜瑕仔細斟酌一番,只帶了小燕、小蟬、劉嫂子另兩個粗使婆子各一家四口,再有牧清寒那邊,也有阿唐、於猛、張京和幾個得力小廝,還有一個管事的,一個馬伕,上下加起來也有三四房人二十號出頭,搬起家來也顯得浩浩蕩蕩,只是等都各自歸位之後就絲毫不顯了。

牧清寒自去報道,杜瑕就在家裡指揮着人拾掇東西,忙而不亂。

早就聽說今兒有一位極年輕的軍指揮使大人帶着家眷前來上任,因此一早就有許多士兵等着看,這會兒便三三兩兩湊上來主動幫忙。

杜瑕一一認準了他們的模樣,又分別問了各自職位和所屬,準備好生招呼。

有持積極態度上來幫忙、套近乎的,也有許多目前並不表態,只遠遠瞧動靜的,比如說斜對面那家朱都指揮使家,就門戶緊閉,沒得動靜。

杜瑕心中有些打鼓,這算是個閉門羹麼?

等收拾的差不多,她又叫劉嫂子略整治一桌茶飯,留那些兵士們吃了。

原本那些兵士見她年輕貌美,又舉止有度,說不出的好看,且聽說早有才名,還有些放不開,十分扭捏;可後來觀她言行舉止也十分爽朗,眼神清明,絲毫不嫌棄他們這些底層士卒,不覺心花怒放,紛紛敞開吃起來。

等他們真開始吃了,杜瑕才暗暗吃驚,心道原先只阿唐一個大肚漢,若是日後在軍營紮根,少不得要請諸多同僚相聚,恐怕糧食消耗要再創新高……

席間她裝作不經意的問了朱元家的情況:“早就聽說有位朱都指揮使十分不凡,渴望一見,怎麼今兒像是不在家似的?”

“可不是不在家麼,”一個兵士聞言擡頭,擦了擦嘴道:“朱指揮使這會兒恐怕還在軍營裡咧,指揮使夫人好像進城走親戚,昨兒就不在,如今還沒家來。”

杜瑕點頭,心情輕鬆了些,好歹對方不是故意避而不見。

新官上任,各項事務交接本就有些繁瑣,又有人要帶着牧清寒將軍營內外轉遍,熟悉下情況,便頗耗時光。

冬日天黑的早,等他歸來時,已經月上梢頭。

北地冬季萬物凋敝,蒼翠不再,花草樹木也大多枯萎了,只剩下灰突突的嶙峋枝幹,橫生斜枝,入目便頗有幾分蕭索。

山間罡風尤盛,這會兒夜幕降臨,寒風嗚咽凌厲,恨不得連山石都刮起來,那些枯樹枝自然紛紛扭曲搖擺,在黑影中隱約有些毛骨悚然。

盧昭四下打量一回,又搓搓耳朵,笑道:“原先我在兩廣,幾乎沒得冬日,這會兒來到山裡卻又覺得自己是少見多怪了。”

牧清寒也點頭道:“確實如此,同此處比起來,開封城內竟也十分含蓄柔和了。”

此刻已經是三月初,都說春寒料峭,可山中春寒何止料峭,刮在臉上也似刀割,非城中歲月可比。

如今他們住的地方雖不在一處,可不過隔着一個坡,因此便一同家去,路上又說些今日見聞,倒也不枯燥。

剛出軍營,還未進後頭家屬院領地,兩人就隱約瞧見一個十分魁梧的身影同樣往這邊移動而來。片刻之後兩撥三人之間的距離越來越短,都看清了彼此。

但見來人身高八尺,肩闊體寬,濃眉大眼,目光堅定。下巴處一縷花白鬍須,眉宇間幾道深深溝壑,分明已經年過半百,可脊背依舊挺直如一杆標槍,端的威猛!

牧清寒和盧昭來之前已做過功課,提前將駐紮開封的禁軍中有名有姓的將領體貌特徵、身份來歷乃至背後可能的關係瓜葛都背熟了,這會兒根據來人衣着和年紀略一琢磨,很快便猜出對方身份,當即抱拳行禮,道:“見過朱都指揮使,晚輩牧清寒/盧昭,今日起擔任第三軍指揮使/都頭,還請多多指點。”

對方聞言停住腳步,在微薄的夜幕下打量他們幾眼,並不說話,只是唔了聲,然後大步離去。

剩下牧清寒和盧昭立在原地,直直望着對方遠去的背影,好不尷尬。

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約而同苦笑出聲。

盧昭搖搖頭,抱着胳膊道:“瞧這情景,似乎沒幾個人希望看到你我到來。”

牧清寒搖頭輕笑,也往那邊走去,道:“若換了你,你自己出生入死,是血肉裡頭打滾半輩子才爬到如今地位,這會兒卻突然來了兩個乳臭未乾的小子與你平起平坐,甚至還壓你一頭,你心中作何感想?”

盧昭自然明白他的意思,當即哈哈大笑,也甩開大步跟上,毫不猶豫道:“自然是拳頭上見真章,若勝得我,我自然服氣;若勝不得,自然是不服的,且先打他個滿地找牙,叫他知難而退!”

武人都有幾分誰也不服誰的血氣剛性,任誰也不可能對突然到來的上官、同僚一見面就死心塌地,說不得這幾日他們就要經歷幾回下馬威了。

話音剛落,牧清寒也跟着大笑出聲,又道:“得了,你倒罷了,想必還有許多人替你鳴不平哩,我這幾日且要提防着些,省的誰跳出來將我打的滿地找牙。”

兩人邊說邊笑,倒也很是自在。

他們兩個的身材都甚是高大,身高腿長,此刻邁開大步等閒人很難跟上,可饒是這樣,跟前頭朱元之間的距離竟絲毫不見縮短!

又拐過一道彎,眼見朱元似乎還是離自己不遠不近的樣子,兩人不禁對視一眼,都有些敬畏。

北郊山地甚多,這一帶也頗爲崎嶇,此刻已走了約莫一炷香時候,而年過半百的朱元非但速度不減,甚至身姿、動作都一如既往的從容,絲毫不見慌亂,當真非常人能敵。

牧清寒分到的宅院略近一些,位置也稍好,盧昭家的倒還要再往後,等他們兩個能看見牧清寒家的院子時,就見杜瑕和龐秀玉正在外頭跟一位婦人說話,似乎詳談甚歡的模樣。

很快的,那婦人瞧見朱元,隱約衝他說了句什麼,隨即又轉臉對杜瑕和龐秀玉說了幾句,兩人都上前見禮。

這會兒牧清寒和盧昭也都到了,就見那位婦人同朱元年紀相仿,也是頭髮花白,只是面容十分慈祥,正歉意道:“你們莫要見怪,他就是這個脾氣,悶葫蘆似的,半天沒的一句話。”

兩人就知道這位是朱元的夫人李夫人了,忙上前見禮。

李夫人側身受了半禮,連聲叫他們起來,又對牧清寒笑道:“你雖年輕,可到底有爲,與我們家同級,使不得。”

她前幾日去城內走親戚,今日傍晚纔回來,一到家就聽說斜對面那位新上任的牧指揮使和家眷俱已到了,也有些怪自己出去的不是時候,於是連忙重新收拾了,就出來找她說話。

正巧龐秀玉也在,三人雖然年紀相差甚大,可都是性格率真之人,又有意打好關係,因此竟十分投機,不知不覺已經說了有小半個時辰,還是朱元過來才暫時停下。

牧清寒就道:“話雖如此,可晚輩早就仰慕朱指揮使威名,只是無緣相見,他乃軍中前輩,晚輩初來乍到,日後少不得討教,如何敢比?”

話音剛落,就見朱元銳利的視線又刷的看過來,明顯帶着壓迫和審視。

牧清寒登時就感覺到了壓力,不敢怠慢,當即調動全幅精力應對,面不改色,雙眼不躲不閃的同他對視。

也不知過了多久,朱元才神色複雜的將視線一開,卻對李夫人道:“有些餓了。”

杜瑕忙順勢邀請他們來家裡吃飯,結果朱元卻看都不看她一眼,只是擰着眉頭對牧清寒道:“聽說你也耍箭,明日可來靶場一試。”

牧清寒立即抱拳,爽朗一笑,道:“敢不從命!”

見他這樣爽快,也沒多說什麼多餘的算話,朱元的表情似乎好了些,點點頭,也不管李夫人,徑直家去了。

李夫人卻有些不好意思,道:“叫你們見笑了,他就是這個倔驢脾氣,改日咱們再一同吃飯。”

杜瑕等人紛紛道不敢,又叫人送上早已準備好的見面禮,卻是兩件輕襖,兩牀輕被,都整整齊齊疊壓在匣子裡。

等李夫人家去打開看了,卻是有些驚訝,拿出抖開一看,對那頭照樣悶不做聲的朱元道:“那位杜夫人年紀輕輕的,行事倒很是大方,只是這禮物卻有些個重了。”

軍都指揮使俸祿雖高,可他們夫妻二人名下除了幾畝地之外幾乎沒有任何產業,又時常接濟那些生活困窘的手下,因此日子並不寬裕,儘管早就聽說了輕襖大名,卻也因爲價格昂貴,並未買過,這會兒見了便有些驚訝。

朱元聽後,眉間溝壑越深,沉聲道:“既如此,叫人送回去便罷了。”

李夫人卻先拿起匣子裡頭一張紙抖開讀了一回,旋即眉頭舒展,輕笑道:“原來那輕襖便是他家做的,虧她心細,還特意說與我。既這麼着,倒不好回絕了。”

這兩件輕襖,兩牀輕被若是從外頭市面上買去,少說也得小二百兩,與他們而言確算的重禮;可若是自家做的,也不過幾個手工錢,卻是不值什麼了。

杜瑕之所以選擇送這兩件,一來也是怕朱元爲人太過謹慎,送旁的不肯收;二來考慮到郊外山上氣候寒冷,朱元和李夫人年紀也都大了,想必十分怕冷。皮衣造價昂貴,兩人生活節儉,未必會上身;而若是穿棉衣,不免太過沉重,思來想去,這才選定了。

李夫人對着燈光將輕襖又抖了幾抖,見果然越發蓬鬆柔軟,不覺有些歡喜,伸手摸了幾摸,對坐在爐邊烤火的丈夫道:“這個當真如傳言中那般輕巧,前兒你說有些冷,棉襖又行動不便,如今便換了這個。”

朱元卻不大樂意的樣子,皺眉道:“我不穿。”

“你這犟種,”李夫人笑着搖頭,也不當真,叫丫頭去將炕上兩牀棉被換下一牀來,又伸手試了一回,也覺得很好,“你胸膛受過傷,如今還時常咳嗽,夜裡又常嫌壓得慌,有了這個倒不怕了。”

她嘮嘮叨叨的說着,朱元只是悶聲不吭的聽,兩人一動一靜,瞧着倒也十分和諧。

稍後開飯,老夫妻兩個也不過一葷一素一湯一飯,葷是燉的爛爛的風乾豬腿肉,素是清炒大白菜,湯卻是個胡辣湯,餘者不過幾個粗糧面卷子,簡單到了極致。

飯畢,李夫人又商量道:“我想着,咱們也不好白拿人家東西,總得回些什麼纔好。”

朱元只粗聲粗氣的嗯了聲。

李夫人又道:“我纔想起來,箱子裡還有你頭年打的一張白狐狸皮子,可喜十分完整,又皮毛柔亮,倒還拿得出手。”

朱元聽後不大樂意,皺眉道:“說要與你配一件大襖,怎的送與旁人?且換一個。”

李夫人卻知道自家並沒有其他能拿的出手的,又笑道:“我年歲大了,哪裡穿得了那個?倒是那杜夫人年輕貌美,又氣質出衆,叫她拿去再添些個,或是做個皮襖,或是做個坎肩、圍脖,豈不比我穿着好看?白收着也白瞎了。再者如今人家送了輕襖,卻不比皮襖更輕快暖和?我也用不着那個了。”

且不說次日李夫人當真叫人將那張白狐狸皮收拾出來,親自送了過去,朱元卻也是真去了練習射箭的靶場,牧清寒自然也跟了去。

人當真愛看熱鬧,兩人才在出現在靶場沒多久,消息就傳遍了,不多會兒,但凡手頭沒事的兵士就都圍過來看,那些軍官也不大管,只興致勃勃的盯着場中,大有看熱鬧不嫌事兒大的意思。

得知牧清寒要同朱元比箭,立時就有好些人覺得他膽大包天,想出頭想瘋了。

朱元是騎兵出身,極其擅長馬戰和箭術,平生最得意的便是一柄鐵桿長、槍和箭術,多少年來敗在他手下的不知凡幾。

“瞧那小子嫩生生的,哪裡像個練武的?”

“哈哈,別是走岔了地方吧?回頭看見咱們操練起來,還不得嚇得尿了褲子?”

“聽說原本就是個讀書的相公,後來不知怎的竟又稀裡糊塗中了武舉,還是狀元,這卻與誰講理去?”

“甚麼講理,拉倒吧你,難不成在場良家出身的誰沒去考過武舉不成?沒中就是沒中,中了就是中了,想來人家是真有幾把刷子的,你斗大的字不識一籮筐,卻喊得甚麼冤?”

“放你孃的屁,老子不識字,難不成你就識字?再說了,老子當兵是爲了打仗,會不會寫字有什麼要緊?”

“嘿嘿,所以人家上來就能做官,你卻要先在死屍堆兒裡滾幾年……”

衆人議論紛紛,一時說什麼的都有,甚至還有許多言行粗鄙者,當真一開口就葷素不忌,十分刺耳。

牧清寒卻不管周圍的人說什麼——被說的經驗他實在再豐富不過,如今越發不屑於同他們逞口舌之快。有嘴上費勁的功夫,還不如手底下見真章!不服不要緊,咱們就都放開了比試一番,誰怕誰不成?

兩人前方都立好了一百二十步遠的箭靶,上頭從內而外畫了大小不等的紅、黑圈,取了各自用慣的弓矢,約定各射五箭。

牧清寒從阿唐手中取了自己這幾年用慣了的犀牛角大弓,眼角餘光去看朱元,卻見他的親兵十分吃力的送上一副似乎頗有年頭的鐵胎大弓,當下越發慎重起來,不敢有絲毫怠慢。

鐵胎弓顧名思義,與尋常木弓、角弓不同,弓中有鐵片,十分沉重,勁頭極威猛,可穿石碎骨,非臂力非凡者不能拉開。而若要準頭好,自然更爲難得。

就見朱元輕輕鬆鬆取了弓箭,雙臂一張,便將那大弓拉了個滿月,周圍頓時響起一片叫好之聲,比賽尚未開始便已有無數人紛紛大呼神箭。

牧清寒收回視線,屏氣凝神,也不管朱元如何做法,只按着自己的節奏,深吸一口氣,繼而彎弓搭箭,一箭快似一箭,嗖嗖嗖,眨眼功夫竟就將箭壺中的五支箭射完了。

旁邊朱元也已收了,對面箭靶旁邊的兵士忙探頭去看,不由的驚駭非常,兩邊竟都箭箭皆中紅心!

此結果一出,場上一片死寂,原先準備看牧清寒笑話的那些人也都收了輕視的心,雖然嘴上不說,心中不免有些佩服起這小上司來了。

朱元武藝出衆,多年從軍,結結實實屍山血海裡拼出來的前程,光是一身威勢就叫常人不敢逼視,更何談一較高下!

牧清寒年紀雖輕,可眼下比起箭術,一百二十步遠的遠距離箭靶,論起快準狠竟幾乎與朱元相差無幾,便是外行人也該知道不容易了。

短暫的沉寂過後,校場突然迸發出一陣瘋狂叫好聲,無數兵士死命拍掌跺腳,震天家的叫好,竟有許多,尤其是年輕兵士開始慢慢朝牧清寒傾倒了。

旁的不說,只他這一份敢與老將軍正面相對且絲毫不落下風、不露怯意的本事和膽量,已經值得這份敬佩了。

叫好聲足足持續了一炷香時光有餘,這才慢慢消退了,就見距離朱元和牧清寒最近的那一羣三三兩兩站着的軍官中忽然走出來一個人,先笑着讚歎一回,然後又提議道:“兩位指揮使大人都武藝超羣,如此比試下去怕不是要到天黑了?再說也未免無趣了些,不如換個花樣。”

牧清寒聞言轉身朝他看去,只一眼就心生不喜。

倒不是此人長相不好,或是他拉偏架,實際上牧清寒自己也剛被激起一點興致來,正覺十分不過癮,而是說話之人生就一雙三角眼,目光中閃爍着算計,實在不像什麼正人君子。

見牧清寒盯着自己看,那人自報門戶,原來是朱元所在第四軍的營指揮,名喚周端。

牧清寒點點頭,一手持弓,一手擺弄着一支箭矢,笑容中帶些玩味的問道:“原來是周指揮,失敬失敬,也好,你卻說來聽聽,換什麼花樣?”

周端連道不敢,不過還是飛快的說了自己的意思:“一人一靶無趣,不若兩人共靶,多中者贏!”

一個箭靶的紅心統共就那麼大點兒,五支箭已有幾分勉強,若是兩人共靶十支箭,後來的箭矢是必要將前頭的箭矢擠下去,而如何儘可能保住自己的箭矢,擠掉對方的,實在是難。

這個玩法有趣麼?當真是有趣極了,若是換個時間換個地方,牧清寒簡直要拍手稱好了,可眼下……

他越發不喜周端此人,覺得那一雙三角眼中射出的盡是算計,叫人十分不舒服。

武將之間比試乃常事,他並不排斥,可若是尋常正面出擊也就罷了,眼下週端卻偏偏出了這麼一個招兒,搶靶!

自己與朱元皆是堂堂軍都指揮使,後者更是親歷過大小戰役數十場的老前輩,如今卻叫他們當衆做這玩意兒,豈非戲耍?

只是那邊朱元略一沉吟,已經先一步應下,牧清寒自然不好拒絕,只是不免又深深的看了周端一眼。

他的直覺告訴他,自己對此人並無好感,同樣的,對方對自己恐怕也揣着一股無名惡意。

比賽開始的旗子一揮,牧清寒和朱元都不約而同的往靶心拉弓射箭,瞬間便各自佔領一塊區域,繼而又各自射了第二箭。

四箭無一落空,紅心眨眼變得擁擠起來,緊接着便是第三箭!第四箭!

這會兒靶心的承受度幾近飽和,若想再繼續中靶,只能擠掉對方的箭矢!

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到了這會兒,兩人卻一反常態的慢下來,開始靜靜等待,牧清寒本能的用眼角餘光看向朱元,而就在這時,對方竟又射出一箭!

他暗道不好,身體快過頭腦一步,還未等他自己想明白,手指已然鬆開弓弦,那箭矢隱隱帶着一絲尖銳的破空聲竄了出去!

緊接着,只聽一聲微弱幾不可聞的輕響,衆人就看到兩支箭齊齊在空中劃出一個折角,生生改變飛行方向,朝着軌跡之外飛出幾丈遠,最後都因後勁不足而掉落在地。

內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就在場中一片寂靜之時,盧昭和幾名真正懂得箭術的軍官卻已經在大聲喝彩了。

原來兩人都知道這會兒每支箭矢都事關緊要,最關鍵的不是自己,反而是對手的舉動,因此都在暗中觀察,等待時機。

牧清寒等待朱元動作的同時,朱元也在等着牧清寒的破綻,他剛一分神,朱元就瞬間動作了。而幾乎是同時,牧清寒福至心靈,立即明白了他的打算,於是迅速亡羊補牢。

只是他們畢竟一前一後,牧清寒的弓力又略遜色於朱元,這會兒失了先機,想後發先至或是追趕上去已經不現實,因此他壓根兒沒往這方面想,瞄準的就是朱元箭矢的尾羽!

牧清寒的箭頭在半路順利撞上朱元箭矢的尾羽,登時就叫兩支箭都失了準頭,這才拐到一旁去,最終掉落在地。

這當真是一場大祿朝頂級射箭手之間的較量了!

朱元能等待時機並果斷出手,這份心機和耐性叫人膽寒;而牧清寒竟能當機立斷,且攔截成功,這份機變和本事又叫人拍手叫好!

此刻在絕大多數人心中,誰輸誰贏已經不重要,最要緊的是他們親眼見證了兩位老少神箭手的巔峰對決,當真大開眼界,心滿意足!

得此結果,牧清寒在心中暗自鬆了一口氣,這才發現掌心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出了一層薄汗,十分粘膩溼滑。

幸虧自己多年來從不曾中斷,基礎穩固,後來又得了彭玉這位江湖神射手的指點,並堅持玩兒命苦練,這纔有了今日成果,也算叫人大感欣慰了。

盧昭在旁邊看的十分感嘆,不禁讚歎道:“好兄弟,原來你這些年都不曾放下,如今早已經是超過我了,日後我可不敢再在你跟前自取其辱了。”

就連朱元也不曾想到自己突襲未果,竟被這小子臨危不亂,十分巧妙地將危及化解了,不由得多看了他幾眼。

牧清寒緩緩吐出一口氣,點頭致意:“承讓。”

朱元心底對他的排斥不自覺去了許多,也不多話,只微微頷首,重新取箭瞄準。

經過方纔一舉,接下來幾箭結果都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兩人竟都不射靶了,反而開始比拼耐性,若是誰先出手了,後頭那人必定要射前頭人的尾羽!

這似乎是在賭氣了,就賭誰先失手。

好在到最後誰都沒失手,不過兩人誰也沒能再中一箭罷了,頗有些同歸於盡的意味。

圍觀兵士們看的心滿意足,比箭的牧清寒和朱元也都覺得遇上難得的對手,這會兒俱都神清氣爽,無限暢快。

牧清寒倒罷了,對朱元這位久經沙場的老將一直十分敬重;而朱元經過此番較量,也知道牧清寒着實是個有真材實料的小子,不免將對他的輕視收起來七八分。

兩人也不管周圍人反應如何,那周端面色如何複雜古怪,只是打量對方。

朱元將自己的弓丟給親衛,眯着眼睛打量一回牧清寒的弓,卻微微皺眉,道:“太輕了些,可循序漸進,另換弓箭,則射程更遠,準頭更好。”

火炮造價昂貴,且運輸不便,攜帶更諸多限制,弓箭作爲如今最重要的遠程進攻兵器之一,重要性不言而喻,朱元提到的兩點便已經是弓箭最爲人稱道的殺傷重點了。

牧清寒聽後想了一回,抱拳:“多謝前輩指點。”

他的力氣也是從小連起來的,可後來做官之後不免繁忙,便不自覺將練習重點從力道往準頭上偏移,已經許久沒加力了,沒成想今日就叫頭一回正式接觸的朱元瞧出要害,真不愧是神箭將軍!

朱元對他的態度並未因此有什麼天翻地覆的變化,乍一看依舊是那副不冷不熱的樣子,可細細看去,卻能發現他眼中冷意去了不少,取而代之的事更多幾分讚賞。

兩人又不鹹不淡卻之差重點的討論一回箭術,因年輕的本就不是多話之輩,年老的更不愛多言,瞧着氣氛竟很有幾分尷尬,難爲他們聊得下去。

不過顯然這一回的比箭還是很有成效的,分別之際,朱元甚至破天荒的問了牧清寒所熟兵器,又叫他改日一處較量,牧清寒很有些受寵若驚的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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