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與炤戎開戰的消息以燎原之勢迅速傳遍整個大祿朝, 百姓都議論紛紛。內心惶恐害怕者有之, 如釋重負者亦有之。
其實這並不難理解, 畢竟大祿已經安逸太久,距離上一次戰火連天的景象已經過去幾十年, 那種流離失所的場景雖然已經淡去, 可妻離子散的哀痛依舊刻在心中。
他們惶恐, 是因爲生怕好不容易得來的安逸生活再次離他們遠去。
他們如釋重負, 是因爲被炤戎已經欺壓的太久,久到已經無法繼續忍受下去。
他們心情複雜的跟熟悉或不熟悉的人交換着自己的看法,話多到超乎自己的想象。
“非要打仗嗎?炤戎也還沒打過來呢。說不定根本就打不起來, 咱們卻突然主動開戰……”
“老哥,你這話就說錯了。炤戎狼子野心,這些年何曾安分過。咱們沒去招惹他們,他們反而要生事端哩!今兒又燒了那裡的宅子, 明兒又搶了那裡的糧食, 禍害多少無辜百姓, 邊關的百姓可都叫苦不迭了。”
“……那, 那叫他們搬回來不就得了,何苦還在那裡住。如何非要打仗呢?”
“咦~你這老兄弟, 我看你長的十分憨厚老實, 怎的想法這般自私!你不願意離了故土, 難不成人家就想背井離鄉?再者憑什麼是咱們走呢,分明是他們不對。難不成都叫咱們的人走不了,留出大好的土地給他們霸佔?”
“唉, 我也沒這麼說……”
“非要這麼說嗎?我看你就是這個意思。”
“就是,佛爭一柱香,人爭一口氣。那些混賬欺負了咱們多少年啦,還禍害了咱們的公主,如何忍得下去?換做是你閨女,你不心疼?”
“該打就打,都欺負到咱頭上來了,坐在咱們脖子上拉屎拉尿,難不成咱們還不能反過去打他們?”
“聖人待百姓夠可以的啦!這些年咱們過的也夠滋潤。瞧他老人家最近又拿了那麼些貪官,還減免各地的稅收,咱們也該出出力氣了。”
“就是,銀子沒有,難不成還沒有人?回頭若是招兵,老子第一個報名,定然要去砍幾顆炤戎的狗頭回來!”
旁邊便有人鬨笑出聲,道:“老哥,莫要說笑,恁都這把年紀了,人家招兵也不會找你,去養老的麼?卻去哪裡砍狗頭?”
說的那人也笑了,黑乎乎的粗糙臉龐微微透出點紅暈,粗聲粗氣的說:“老了又怎麼樣?老子還有一大把力氣呢,擡一頭豬並不算事兒,何況是擰幾顆狗頭!”
顯然此人也是越說興致越高,方纔還是砍頭,這會兒眨眼工夫就已經變成了徒手擰,進步神速。
不過短短几天,主戰的呼聲就佔據了絕對優勢,再加上聖人默許的鼓動士氣,竟有許多百姓主動要求報名參戰!
上頭象徵性的婉拒幾回,然後就順水推舟的應了。
於是軍隊迎來一次久違的擴編,從原先計劃的十二萬大軍迅速膨脹到二十萬,而且還在持續攀升中。
軍隊人數的急劇增多帶來的變化是顯而易見的:
本就高昂的士氣越發昂揚,每一名士兵的臉上都帶了興奮的紅光,說話聲音也大了,腰桿也挺直了。彷彿他們即將面臨的不是一場惡戰,而且籌謀已久的報仇。
印象中凶神惡煞的炤戎士兵也不再可怕,成了土雞瓦狗一般的存在,彷彿只要他們這二十萬大軍一到,對手便會瞬間瓦解!
牧清寒等人卻不敢懈怠,日夜操練,加緊練兵,尤其是騎兵。
面對現在的局勢,他們心中當真喜憂參半。
喜的是士氣可用。
打仗最怕膽怯,一旦仗還沒開始打的就先怯敵,那麼基本上就已經註定了慘敗的結局。若是將士們士氣高昂,略加引導便能激發出數倍於本身的強大戰鬥力,歷史上許多以少勝多的著名戰役靠的便是一往無前的勇氣和破釜沉舟的銳氣。
憂的是恐他們輕鬆太過。
炤戎橫行這麼多年也不是吹出來的,至今仍然堅持遊牧生存方式的他們民風彪悍,全民皆兵,年輕女子也敢面對餓狼,年幼孩童也習得一身好騎術、箭術。
放眼整個天下,他們的騎兵幾乎無敵!
而反觀大祿,因爲生活方式的限制,本地養育的馬匹並不適合衝鋒作戰,只得從外頭採買,便是先天不足。而前面一二十年上頭也不重視,戰馬數量有限,不足以跟炤戎抗衡。
兩軍交接,大祿朝能倚仗的只能是步軍和山地兵,以及威力巨大的進攻器械。
假如這幾樣真的發揮出應有威力,再憑藉二十萬大軍的巨大人員優勢,炤戎滿打滿算不過十來萬人的軍隊並非不可戰勝的。
然而這也正是問題所在,現在的大祿還能發揮出最大威力麼?
前面這麼多年太過安逸的生活磨滅的不僅是聖人的鬥志,更造成許多兵將訓練時的混水摸魚,得過且過,他們早已不是當初浴血奮戰的大祿精兵!
而且二十萬大軍聽着龐大,可其中精銳纔多少?能佔幾成?各地禁軍素日裡甚少有正式的戰鬥訓練,只是充當勞力,不過進行治安警戒便罷,更別提那些才收編的民夫!沒經過長期訓練與磨合的他們會是真正的士兵嗎?還是說只能被當做填旋?
每每想到此處,牧清寒就憂心忡忡,偏他卻還不能澆滅將士們的熱忱!
朱元也是一般想法,兩人湊在一處說話時,他也是意味深長道:“士氣可用啊!”
只說這個,並不講別的,顯然帶兵更久的他比牧清寒更加清楚問題所在。
然而他們別無他法,能做的只有豁出命去拼命練兵,哪怕將士們叫苦不迭沒有絲毫手軟。
這會兒多精進一分,現場上也許就能多活幾個人。
人命,都是活生生的人命啊!
看着眼前一張張鮮活的面孔,新上任的副將牧清寒直覺肩頭擔子重於千鈞,難掩擔憂的說道:“太膨脹了也不是什麼好事,可我卻不知該如何說。”
直接點明論真正作戰能力,他們根本不如炤戎,所以跟本沒資格這會兒就囂張?還是……
可若是不說,一旦後面跟炤戎正面相接,便是之前再如何粉飾太平也無濟於事,大祿的士兵會不會因爲這突如其來的,跟想象截然不同的戰鬥力而信心垮塌?
就好比一直以來你以爲的,以及周圍的人同你說過的,或是讓你有的這種想法,認爲自己要去同一個稚嫩孩童作對,可一旦到了場中,卻突然發現對手是一個五大三粗的彪形巨漢一般!
巨大的心理落差很容易造成大面積恐慌,而這樣的情緒在極度要求凝聚力、服從性以及不畏死的勇氣的軍隊中一旦蔓延開來將無法收場,這無疑是最致命的。
朱元呵呵笑了幾聲,道:“要說,可不能這麼說,太直接了打擊士氣不說,也容易讓士兵跟你對着來,不好,很不好。”
每一場戰鬥都是用滾滾鮮血和累累白骨鑄就的,不管勝負成敗。
勝負的區別,說到底,不過是看誰家死的人數罷了。
饒是明知道帶出去的士兵不可能再原封不動的帶回來,甚至爲將者本人自己都無法保證自己的性命安危,可誰不願意少死人呢?
幸虧聖人還沒糊塗,沒因爲面子而立刻發兵,不然他們長途跋涉,炤戎以逸待勞,到時候勝算更小!
可即便如此,留給他們的時間也不多了。
大祿一反常態的強硬麪對,不管炤戎是否真的有開戰的打算,走到這一步已經沒了退路,勢必會強力回擊。
大戰一觸即發。
幾日後,軍營裡的將士們都有些筋疲力盡,牧清寒和朱元商量了一下,便給他們放了一日假,該跟親人道別的道別,該安排一下家裡事的就安排一下,便是光棍兒一根的,也鬆散鬆散,不然總是這麼繃着也不大好。
雖然沒具體說什麼時候開拔,可大祿宣戰的消息過不了幾日就會傳出去,炤戎也不可能拖太久。
牧清寒也趁這一日去拜訪各家長輩,也說些自己的打算,問問他們的意見什麼的。
到底分離在即,此去便是九死一生,唐芽也是難得和顏悅色起來,說了好些和氣的話。
“只是到底文武有別,”他頗有些遺憾的說道:“對朝堂之事我倒是能說些什麼,可帶兵打仗,確實不好亂講。”
唐芽位高權重,其實爲人是頗驕傲的。但他有個好處,驕傲卻不自負,知之爲知之不知爲不知,並不會爲了面子胡言亂語。
就好比眼下,分明牧清寒是他晚輩的晚輩,可他卻也沒有拿着架子訓誡,當真難能可貴。
帶兵打仗,說白了就是用人的性命換取勝利,若是策略得當便可將損傷壓到最低,可怕就怕有人不懂裝懂,從中攪和,反而壞事。
牧清寒感激不已,忙起身道:“叫您操心了。”
唐芽擺擺手,不以爲意道:“不過幾句話罷了,你們只管去,朝廷上還有老夫,魏淵那廝也折騰不出什麼水花來,不必擔憂。”
有人不惜用生命保家衛國,可也有人專門愛挑在這個時候踩着別人上位,古往今來,多少忠臣良將在外浴血廝殺,就是吃了朝中無人的虧,非但沒功,反而惹禍!
有唐芽這話放在這裡,牧清寒當真就沒了後顧之憂!
牧清寒聽後心神激盪,乾脆拜倒在地,正色道:“慎行不求別的,我渾家眼看生產在即,偏我不在家,若您老人家得空,還請照拂一二,着實感激不盡!”
唐芽微微一挑眉毛,眼神古怪的笑了,道:“你倒有趣,旁人但凡得了這機會,託什麼不好?你倒好,卻叫老夫看顧媳婦……罷了,你亦是我的徒孫,我便是應了又如何?”
晚上,他又跟杜瑕去看何厲。
當初何厲被從大牢裡放出來時連路都走不得,還是人擡回來的,然後也一直臥牀休養,如今他倒是能自己下地走路了,可卻拄着柺杖,披着長衫,也不耐久立,臉色也不好,黃黃的。
他本是個多麼意氣風發的人呀,而今卻落得這般田地,杜瑕和牧清寒看後都無限唏噓。
趁牧清寒與何厲說話之際,杜瑕悄悄將何葭拉到一邊,問道:“這麼多天了,怎麼瞧着不大見好呢?”
何葭也暗自垂淚,小聲說:“已經請太醫瞧過了,說是大牢內本就潮溼,那段時間又天氣悶熱,傷口略有化膿不說,也有些傷了根本,腿腳已經是大不如前了,需要時日慢慢調養。”
杜瑕嘆了一回,安慰道:“好歹人全須全尾的出來了,既然沒什麼大毛病,也別太擔憂,只管安心將養就是了。”
“正是這話,”何葭點頭,抹了抹眼淚,道:“父親性子這般,也不是個多麼愛爭權奪利的,如今也算顯赫了,何苦再爲了什麼功名利祿豁出命去?我也時常同母親說,叫她規勸着些,千萬別再有第二回 了。”
對這話,杜瑕卻有些不大好說什麼的。
趙夫人與何厲同牀共枕多年,如何不知道丈夫的性格?便是上一回何厲入獄,趙夫人之前也未必沒看出什麼蛛絲馬跡,不然事後也不會那般沉着冷靜。可既然連何厲入獄這樣危機的事端都沒能攔住,旁的……
若說趙夫人對何厲沒感情,鐵石心腸什麼的,那是胡說八道。歸根結底,也不過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八個字罷了。
她早就知道丈夫深陷局中,已經不可能安然脫身,也知道勸也無用,因此不勸了。
回去的路上,牧清寒見妻子有些走神,還以爲依舊是擔心自己出徵之事,開口便安慰起來,。
哪知杜瑕卻搖搖頭,十分感慨的說道:“只是看到何師伯如今的樣子,有些感慨罷了。”
牧清寒也深有所感,嘆道:“都是不易。”
誠然武將可能征戰沙場,有性命之憂,可文臣又哪裡清淨?這些人日夜的勾心鬥角,放出來的脣槍舌劍,什麼借刀殺人的手段層出不窮,明槍暗箭防不勝防,當真殺人不見血,慘烈程度更甚於真刀真槍的拼殺!
兩人都知道分別在即,因此越發親暱,每日牧清寒校場練兵後,必要陪着妻子說話,晚間睡覺也必然摟着,當真珍惜極了每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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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忙着道別,有人忙着□□,都不輕鬆。
自打聖人給九公主和蘇平指婚之後,後者知道自己即將迎娶一位高貴動人的美嬌妻,自然是喜不自勝,隔三差五便要問好,或是輾轉託人送些小玩意兒進去,以表心意;可反觀最初熱情主動的九公主,此刻卻已經興致缺缺,蘇平送進來的東西幾乎看都不看,最後乾脆連他的消息都不耐煩聽見,只叫貼身宮女隨意打發。
蘇平雖不是人精,可好歹也不是傻子,一回兩回也就罷了,可次數多了,難免窺出端倪,又因見不到九公主的面兒,託人帶進去的信兒也總沒得迴應,便輾轉找到三皇子,大咧咧的問九公主是不是壓根兒不想同自己成親。
須知九公主同蘇平成親雖是下嫁,可蘇平好歹也是開過功臣之後,正經名門出身,只要不娶公主,隨便哪家姑娘嫁來都是高攀了,哪裡需要他這般巴結討好?偏偏一腔熱情付出了又沒個迴應,好似熱臉貼冷腚,叫他自己心中不是滋味不說,亦有不少眼紅他家的人背地裡取笑。
“臣原本沒敢奢望駙馬之位,可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好歹聖人垂憐,要召了臣做女婿。臣雖然惶恐,也是滿心歡喜。臣長到這麼大了,從沒這般掏心窩子對誰好,可九公主總是避而不見,最近越發連個信兒都沒得,若說忙,也忒忙了些,難不成忙的連寫封信的空都不得?臣也知道自己言行粗鄙,容貌不堪,配不上金枝玉葉……”
他越說,三皇子心裡的鼓就越敲越響,聽到後半截一顆心簡直都要涼了,忙打斷他的話,擺出一貫溫和的笑容說道:“蘇公子這是說哪裡的話,你跟九妹的婚事乃是父皇親指,又合了八字,大大的天作之合,小妹心中也是歡喜,哪裡能不願意呢?”
聽他這般說,蘇平的面色纔好看了些,只還是有點懷疑,追問道:“那如何這麼久了也沒個動靜?”
三皇子笑容一僵,不過旋即眼珠一轉就有了說辭,面不改色道:“說來也是慚愧,九妹本不欲叫人知曉,哪成想卻叫你誤會了,說不得我來做這告密的惡人。想你蘇家世代威猛,小妹也十分嚮往,偏偏舞槍弄棒非她所長,便想先摸索一番,哪知她身子嬌弱,大太陽底下做了一回,中了暑氣不說,還因爲擺弄弓箭拉傷了臂膀,這幾日一直臥牀靜養。你說這事哪裡有臉面張揚?她又是個好強的,常說七妹與她同歲卻能文能武,自己不過略擺弄一回就這般,早已是掛不住,又哪裡敢讓外頭的人知道,豈不是要生生羞死她!”
三皇子打小在宮中長大,哪怕面上再溫和多禮,該有的心急和應變一樣不少,端的是唱唸做打俱全,因此這番話說的也是情真意切,只把心思簡單的蘇平唬住了。
“原來是這麼一回事!”蘇平信以爲真,恍然大悟道:“我還以爲,嗨!到底是讀書識字的女孩兒,就是心思細膩,想得多些!承蒙公主厚愛,臣卻如何擔當得起!勞煩三皇子轉告公主,臣是個粗人,最不在意這些繁文縟節的,便是公主不會武藝也不妨事,我們豈不是文武並濟?哈哈哈!”
三皇子聽了,饒是城府再深,面上也不禁微微有些扭曲。
果然是土匪根子裡出來的,何等粗鄙!
你這種出身的,能尚主便已是祖墳冒青煙的三生有幸,竟然還敢說什麼妨事不妨事的,哪兒來的膽子!
誰同你文武並濟!
蘇平自己在心裡幻想了下九公主努力的樣子,好一個心花怒放,當即喜不自勝的搓了搓手,粗聲粗氣道:“大舅哥,勞煩你幫忙多多照顧九公主,若是受傷了,我家旁的沒有,傷藥有的是!再不濟還有供奉的大夫,手段了得。也請轉告她,莫要再折騰,不管她會什麼不會什麼,臣都愛的緊!”
也許是三皇子口是心非的本事當真已經出神入化,又或者蘇平的心思已經單純直爽到這般地步,竟絲毫沒覺得有什麼疑點,反而對三皇子親自跟自己解釋這件事十分有好感。且又見對方這般和氣親近,一時間竟忘乎所以,張嘴就蹦出一個“大舅哥”的稱呼。
這稱呼簡直要叫三皇子面上的笑容維持不下去,嘴角抽搐了好幾下,這纔好歹穩住了,又幹巴巴的胡亂敷衍一番,然後便隨意找了個藉口走了。
偏蘇平還沒事兒人似的,站在後頭熱情揮手,又亦步亦趨的跟着,親自扶他上了馬車。
三皇子就覺得自己彷彿吞了一隻蒼蠅,而且這蒼蠅還是自家人親手塞過來的,叫他連吐的可能都沒了。
上馬車的瞬間,三皇子臉上的笑容就立即消失了,轉而變得彷彿陰沉的能擠出水來,然後咬牙切齒的對馬伕道:“進宮!”
他早已大婚,並在外開府,若想進宮也得提前遞牌子。
只是誰叫他的生母是當今皇后呢,又是打着請安的幌子,不過走個過場罷了。
皇后正疑惑呢,說今兒非年非節,朝廷也沒什麼新的大動向,三皇子如何就進宮了?難不成是外頭又生了什麼事端……當即也不敢多想,忙叫他進來了。
然而三皇子進來之後先沒有一絲皇室風範的給自己灌了一杯涼茶,這才叫人去請九公主。
皇后見他面色不佳,忙問緣故,三皇子也不遮掩,原原本本的說了。
皇后一時也有些惱火,擰眉道:“果真如此?虧她還說一切安好!當初主動提出要聯姻的是她,你我都曾苦勸,可她哪裡肯聽?如今倒好,咱們依了她,她反倒懶怠起來!叫她來,我也得親自問問她,究竟是個什麼緣故!”
若是不願意,早從一開始不打這個主意也就是了!可這會兒聖人都已經指婚,昭告天下,哪裡還能有迴轉的餘地!
不多時,九公主來了,一看三皇子也在,當即笑吟吟的問道:“三哥素來是個大忙人,今兒怎的有空進宮來了?可是與我帶什麼好玩意兒?”
哪知一貫愛與她說笑的三皇子這回卻微微擰了眉,尚未開口,上首的皇后已經忍不住質問道:“九兒,進來那蘇平頻頻送東西與你,你可曾回贈過?”
一聽問這事兒,九公主面色一變,登時沒了小模樣,不大樂意的擺弄蔥白手指上新得的貓眼兒石戒指,避重就輕道:“我們畢竟尚未成婚,男女授受不親。”
“糊塗!”三皇子斥道:“你們的婚事早已昭告天下,只等完婚了,算什麼私相授受!我且問你,你一而再再而三的迴避,卻是怎麼個想法?”
不聽還好,一聽這個,九公主直接把眉毛揚起來了,不怒反笑,反問道:“他這是找你告狀了?哼,沒什麼本事,脾氣倒是不小!”
“九兒,你莫要胡鬧,”見此情景,皇后自然也就明白了,當即有些頭痛的嘆道:“早前說要聯姻的是你,這回鬧脾氣使性子的也是你,你到底要如何?須知明旨已下,便是金口玉言,改不了了的!”
九公主心口一堵,又想起來蘇平的音容樣貌和粗鄙言行,越發覺得糟心,乾脆道:“他無才無德,甚至連個好模樣都沒有,能尚主還有什麼不高興的!非要本公主上杆子巴結他麼?他算個什麼東西!”
“胡說八道!”三皇子當真氣急了,拍案而起,道:“你素來嬌生慣養,旁的是我與母后可以縱容,這一回卻是不能夠了。不管是福是禍,皆是你自己闖下的,這會兒又來後悔也是無用!”
九公主本就外柔內剛,是個有脾氣的,如今見自家三哥也這樣說,當下氣急敗壞,擡手將桌上茶具一發掃落在地,然後踩着滿地碎瓷器茬子怒道:“這纔是我的好兄弟呢!你當我這麼做是爲了誰?就蘇平那等貨色,若非有所圖,捧着一座金山來我都懶得瞧一眼!如今我已將蘇家抓在手中,你還嫌不夠,非要我堂堂皇后所出嫡公主去卑躬屈膝討好與他不成?”
勇氣這種事情往往是難鼓起,卻容易消散的。
當初九公主之所以能下定決定下嫁蘇平,說白了也是“天時地利人和”,再加上七公主時常與她氣吃,這才咬牙做出決斷。
可如今聖人將她的婚期無限延後,無疑給了九公主極大的緩衝餘地,然後她不禁要將蘇平與其他兒郎比較一番。怎奈她本就看不上蘇平,越比較便越是毛病多,最後竟沒一點兒能入她眼的地兒了……
女孩兒一輩子能嫁幾次人呀,誰不想找個自己喜歡的如意郎君?如今她卻要爲了兄弟大業犧牲至斯,心裡頭哪能不委屈!
這已經夠了,誰曾想蘇平瞧着老實,竟這般不知天高地厚,蹬鼻子上臉,竟敢跑去三哥面前告狀,叫她如何忍得?
她纔是公主,金枝玉葉,只有她擺佈旁人的,何曾又旁人算計她的份兒!
這蘇平,簡直混賬!
“你這是做什麼!”究竟是親生骨肉,又確實付出良多,皇后見她這般,先就不忍心,忙起身將她拉過來,又一疊聲的叫宮女來打掃碎片,又檢查九公主鞋底,生怕扎傷了。
三皇子張了張嘴,卻什麼都說不出口,最終化作一聲長嘆,只道:“九妹,你這是何苦!”
九公主一僵,索性趴在皇后懷中大哭起來。
什麼何苦,生在帝王家,哪裡有那麼多的隨心所欲!
何苦他們兄妹是皇后所出,若三皇子不能順利登基,來日他們母子三人必會死無葬身之地!
其實九公主自己也知道這麼做不妥,可到底心裡不願意,也覺得能拖一日是一日。她甚至也曾無比陰毒的想過,父皇爲何不叫那蘇平也跟着出征,說不得他就死在外頭了,到時候自己只需裝模作樣的爲他守節幾年,蘇家必然也是服服帖帖,何苦似如今這般,眼見着就要賠上後半生。
哭歸哭,鬧歸鬧,九公主到底也不是那等會任性的人,發泄過後便主動向母兄賠罪,並言明明日就叫人捎幾句話出去,暫且安了蘇平的心。
見她這般委曲求全,皇后也十分心疼,摸着她的頭感慨道:“終究是,委屈你了。”
因在母兄面前,九公主也不強顏歡笑,只苦笑一聲,幽幽道:“也罷,這些年錦衣玉食享用不盡,也該付出點兒什麼了。可若有來生,我情願粗茶淡飯,也不要再生在帝王家!”
三皇子也安慰一回,母子三人便又故意說些輕快話題,九公主也暫時丟開煩惱,抓住所剩無幾的團聚時光與他們說笑,氣氛這纔好轉了。
三皇子到底是已經開牙建府的人了,長時間逗留後宮不是正事,約莫過了一個時辰,他便起身告辭。
九公主卻叫住他,又轉身對皇后軟聲哀求道:“母后,我這些日子也憋得狠了,可否讓我去三哥府上鬆快兩日?並不敢亂跑。”
皇后本就心疼她,且又不是什麼過分的要求,當即應了,叫她只管去,自己去同聖人說。
九公主歡歡喜喜的謝恩,只叫宮女去收拾行裝,她自己卻先同三皇子走了。
路上,三皇子還不忘囑咐她,說:“纔剛我同蘇平說你傷着了,還在養着,若回頭你實在耐不住要出去逛去,可別漏了餡兒。”
九公主滿口答應,又忍不住掀開車簾,去看街邊繁華景象,雙目中滿是歡喜,看見普普通通的耍把式人也欣喜異常,便如最尋常不過的一個天真少女般爛漫,哪裡又有同三皇子謀劃大事時候的果決狠厲?
三皇子看的心頭一片柔軟,又想起來這個妹妹也不過十來歲年紀,卻老早就開始幫自己分憂解難,心下越發難受得緊。
兩人走了一段,拐了個彎,便要上橋。
開封城內橋都不寬,而三皇子的馬車十分寬大奢華,往來行人老遠一看就知道是貴人經過,不敢相爭,人人避讓開來,叫他先過。
而三皇子依舊十分和氣有禮,並不趾高氣昂,還同過往讓路行人點頭示意,引得衆人嘖嘖稱讚。
等行至橋中央,四下無人,卻聽九公主嗤笑一聲,在車廂裡說道:“三哥日日如此,不累麼?”
三皇子輕笑一聲,神色不變,反問道:“九妹也日日如此,不累麼?”
他們兄妹二人也是半斤八兩,都在外經營的好名聲,任誰說起來都要豎大拇指的,因此九公主這麼一說,三皇子就順勢反擊了,十分麻利。
九公主皮笑肉不笑的哼了幾聲,話頭一轉,問道:“南邊那人,可靠麼?”
三皇子眉頭微蹙,雖然有些遲疑,卻還是把實話說了:“卻是我忘了同你說,南邊的人已經摺了兩個,我卻說不好到底是誰下的手。”
九公主吃了一驚,追問道:“卻是哪兩個?誰這麼快的手?”
男人哪裡有不好色的?這些年三皇子派人培養的那些女子個個身懷絕技,國色天香,且有十分過人之處,等閒男人見了根本把持不住,到底是哪個,竟捨得殺了!
三皇子做了個嘴型,九公主瞬間瞪圓了眼睛,旋即卻又恢復平常,問道:“東西也給揪出來了?”
三皇子微微一笑,搖頭,神色中隱隱有些得意。
九公主見狀,這纔跟着鬆了口氣,並不以爲意道:“也罷,死了就死了吧,沒什麼大不了的,東西在就好,若日後他們聽話,咱們相安無事;若是不聽話,說不得就要使殺手鐗了。”
兄妹二人又說笑一番,九公主也沒追究兄長隱瞞至斯,氣氛倒也融洽的很。
等他們剛一下橋,另一條小路上卻走出來一個二十歲上下的男子,衝三皇子躬身行禮:“見過三哥。”
三皇子的眼睛一眯,眼底飛快閃過一絲厭惡之後又飛快的消失了,好似從來沒有過一般迅速,然後便天衣無縫的堆出一副溫和好哥哥的表情,笑着問道:“哦,原來是七弟,你卻是從哪裡來?”
七皇子瞧着安安靜靜的,說話也十分柔和,不管文武都不大突出,原本在一衆兄弟之中存在感甚是薄弱。可自打和親的二公主死了之後,聖人便十分補償這對母子,如今他的生母祥妃不知怎的又得了太后青眼,儼然已經能與皇后和肅貴妃分庭抗禮,叫一衆皇子也不得不重視起這位原先他們並不放在眼裡的弟弟來。
他似乎是有些害羞的抿了抿嘴兒,老實答道:“再過幾個月便是母妃生辰,我這幾日也時常出來,想找些合適的禮物。”
三皇子在心中嗤笑一聲,心道果然是個上不得檯面的,連這點小事竟也需要自己跑一趟。可面上卻十分動容,感慨道:“七弟與祥妃娘娘果然母子情深,只是到底勞累七弟了,不知七弟可尋到了什麼?”
說完,就朝七皇子身後站的兩個小太監手上看去,見那兩人竟也是兩手空空,不覺越發鄙夷起來。
果然,就聽七皇子的聲音又低了兩分,踟躇道:“我,我並沒有什麼銀兩,故而並未……”
三皇子早已在心中笑開了花,可依舊面色不改,又十分痛惜的說道:“七弟這樣說,倒叫我無地自容了,你卻也這般見外,不早來找我!你我兄弟,骨肉至親,三哥焉能坐視不理?哎,你莫要多言,回頭我叫人與你送些銀兩過去,好歹全了祥妃娘娘的臉面,也是我做小輩的一點心意。”
他一邊說,一邊盯着低着頭的七皇子露出的半張臉,試圖從上面看出點兒什麼來。
然而很遺憾,他話音剛落,七皇子當真連一點兒遲疑都沒有的就道謝,並十分感激的說了許多好話,看過來的眼神也滿滿的全是濡慕,只叫三皇子閃得慌,活似用力打出的一拳落空了一般。
三皇子突然就失去了與他虛與委蛇的耐性,胡亂擺了擺手,便要繼續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