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牧清寒自己也沒想到會在兒子出生前不久突然被派去前線, 想來也是日夜牽掛, 可巧杜瑕又會畫, 說不得就要叫他這個當爹的先睹畫思人,以解相思之苦。
正巧杜瑕正嫌坐月子枯燥乏味, 這會兒就靠在軟軟的墊子上, 略畫一張小像。
畢竟還在月子期間, 不好長時間坐着, 不過畫了一張罷了。
次日一早,昨兒的信使果然又來收走。
轉眼毛毛已經滿月,杜瑕先痛痛快快的洗了澡, 換了衣裳梳了頭,仔細將修剪的指甲打磨的圓潤整齊,這才小心翼翼的將兒子抱在懷中疼愛。
嬰兒長得飛快,幾乎是一天一個樣子, 這會兒毛毛雖然還不會說話, 可已經會看會聞, 也能夠通過不同的哭聲表達情緒, 然後杜瑕就發現,這是個愛撒嬌的寶寶。
因爲是母乳餵養, 家中乳母也不過是幫忙看着睡覺、換洗尿布等, 毛毛同杜瑕十分親密, 每日睡前必要她抱一抱纔好,不然定要哭鬧不休,吵得兩三個院落一大家子都不得安生。
杜瑕有些不好意思, 可已經許久不曾有新生兒的家人們卻不以爲意,杜文甚至十分得意,四處炫耀他小外甥身體強健,哭聲響亮。惹得沒有兒子的人家恨不得掐死這廝,有了兒子的人家竟也被鼓動的一同攀比,當真亂的很。
這會兒毛毛越發張開了,瞧着果然頗有幾分像杜文,也酷似牧清寒,衆人紛紛稱讚,可杜瑕卻不免時時憋悶:
好歹我也是辛辛苦苦懷胎十月生了你,你這小東西倒好,像爹像舅舅,偏生不大像親孃……
王氏剛知道女兒想法的時候着實笑狠了,滿眼含淚道:“傻孩子,這個醋也吃?毛毛是孫兒哩,像爹像舅舅纔好,若是一味隨你,男生女相,也未必是什麼好事。”
杜瑕也知道長相這種事情本就是聽天由命的,自己爲了這點小事悶悶不樂也有些好笑,當即不好意思道:“嗨,也不是吃醋,只是……到底不甘心!”
好歹是她生的呀,兒子怎麼了,怎麼就不能像自己嘛!
不解釋倒罷了,一解釋,王氏越發笑的前仰後合,又摟着她揉搓許久。
滿月雖是人生大事之一,不管貧窮富貴人家都要竭力操辦,可如今外頭畢竟還在備戰,說不得哪兒已經開打了,杜瑕與家人商議過後,便決定要低調。這日並不大肆宴請,也不請戲子、不開門收禮,只把該走的流程走齊全了,叫幾家至交好友來簡單開幾桌,湊在一處吃喝便罷。
哪知樹欲靜而風不止,他們倒是想着低調,偏偏有許多人正巴巴兒的等着這個大好的機會拉關係,因此當日竟就有不少官員、商賈老早打發人來送禮!
既然是打着滿月節的由頭,大頭便是嬰兒戴的小項圈、長命鎖、小手鐲等,不乏鑲嵌各色珠寶的珍品,珠光璀璨,完全是掛羊頭賣狗肉,醉翁之意不在酒。
那些人大多放下東西就走,壓根兒不給他們回絕的餘地,言行之乾脆……絕對是做慣了的!
杜瑕無奈,隨手挑開一個盒子,瞬間就被裡頭一塊明晃晃的鎖片晃花了眼睛。
只見那祥雲形狀的黃金鎖片已然十分沉重,另外還鑲嵌了許多紅藍寶石併名貴的珍珠、翡翠等,她略顛了一下,便對一旁的杜文苦笑道:“瞧瞧,這哪裡是給孩子戴的?真若掛上去,還不將頸子壓歪了!”
杜文也笑着搖頭,正欲開口,就聽一陣腳步聲伴着嬰兒咿咿呀呀的稚嫩聲響朝這頭過來。
兄妹二人擡頭一看,正見王氏抱着毛毛進來,小傢伙正在她懷中扭來扭去,不住往四周尋找着什麼,肉嘟嘟的臉上竟帶着幾分焦急。
他一雙酷似牧清寒的眸子黑白分明,平靜時便如同寒冬裡的一汪湖水,清澈又悠遠。而這會兒這雙眼睛卻悠遠不起來,充滿渴望,直到見了杜瑕才歡喜起來,又努力朝她伸出胳膊。
王氏無奈,只好戀戀不捨的將外孫遞過去,又輕輕蹭了蹭他軟乎乎的腮幫子,又愛又恨道:“外婆這般疼你,你卻一時半刻都離不得娘,當真是個粘人精。”
她一雙兒女成親都不算早,同齡人中許多的孫兒早都已經能滿地跑跳,會上學能讀書了,她這纔好不容易得了一個金孫,喜得什麼似的,只把毛毛當成心肝肉一般疼愛,看的杜瑕時時汗顏,感覺自己像個後媽。
杜瑕笑着接過,先在兒子面上親了一口,又拍了拍他圓滾滾的小屁股,道:“又鬧外婆啦?趕明兒娘就帶你回大營,裡頭也有許多叔伯,一個賽一個大嗓門,你們且去比比吧!”
說的杜文也笑了,王氏忙不捨道:“左右我長日無事,有着小東西鬧着倒痛快些,你莫多心!再者這寒冬臘月的,山中酷寒,他這樣小小的人過去如何使得?還是開了春再走吧。”
毛毛卻是聽不懂的,只聞到了母親身上熟悉的味道,也就不喊了,又咧開嘴笑,嘻嘻哈哈的往地下懷裡鑽,惹得杜文也去拍他屁股。
王氏又道:“時候也差不多了,該來的客都到了,你也趕緊前頭去吧,莫要失禮。”
杜瑕應了,略檢查一番便往前頭去了,果然見肖易生、何厲幾家俱都到了,就尋常見面不多的師伯宋平也難得賞臉,親自來了,還送了一整套朝廷主編,並不對外發售的律法大全,倒叫衆人笑個不停。
杜瑕也知道他是好意,且這一套書外面千金難求,竟是十分貴重了,便親自接了,又鄭重道謝。
正在這時,王能竟小跑着進來,面上十分欣喜,微微帶着氣喘說道:“唐,唐老來了!”
唐芽?!
衆人大驚,旋即紛紛上前迎接。
果然是唐芽。
到底是頭一個重徒孫,這兩年越發不愛露面的他竟也頗有興致,不僅親自過來,還帶了一套百家衣!
因是好日子,唐芽穿了一件紫紅袍子,十分喜慶,襯的一貫嚴肅的過分的面龐亦平添和藹。他指着那件百家衣道:“老夫並沒有什麼可送的,只好挑了歷年諸多才子學士,厚着麪皮討了件衣裳,圖個好意頭吧。”
唐洌也來了,且他到底年輕,性子也活泛,就在後頭拉着杜文悄聲道:“你也知道父親的,尋常人哪裡敢同他說話?這一回他卻開口就同人要衣裳,又板着臉,黑壓壓的,不知嚇壞了多少人哩!”
杜文險些沒忍住笑出聲。
杜河與王氏十分惶恐,忙上前道謝,又親手接了。
唐芽並不以爲意,只叫他們隨意,又打量毛毛幾眼,指着杜文笑道:“頗似慎行,卻也像極了你這個舅舅,倒是你佔便宜了。”
衆人都不想他今日這般隨和,十分喜出望外,都跟着笑了,杜瑕更是很有些受寵若驚的意思。
毛毛並不怕生,今兒家裡突然多了着許多人也沒怎麼着,只睜着一雙大眼睛咕嚕嚕的看,時不時發出咿呀之聲,彷彿十分好奇。
唐芽輕笑一聲,伸手輕輕摸了摸他看上去便手感頗佳的軟下巴,笑道:“你父親你舅舅皆是年少成名,你也必然是個青出於藍的。”
誰都願意聽好話,杜瑕當真歡喜非常,忙替兒子道謝,又捏捏兒子的小手,叫他意思一下。。
毛毛只衝唐芽眨巴眨巴眼睛,照例咧嘴咯咯笑了幾聲,又抓起他的手指要往嘴巴里頭送,唬的衆人一陣騷動,卻又不敢上前。
唐芽只覺得那兩片嬰兒牙齦光禿禿、軟乎乎、溼漉漉的,磨在指頭上非但不疼,還有些癢癢的,也覺好笑,等毛毛啃了一口才順勢抽出,笑道:“想啃老夫這把老骨頭,卻還得等些年頭。”
衆人都鬨笑。
杜瑕趕緊叫人遞上乾淨的手巾,心道你這孩子也夠大膽的,普天之下想咬唐芽的恐怕數不勝數,可真敢當衆咬的,恐怕還沒幾個呢……
肖易生也打趣道:“老師便是個喜新厭舊的,這回有了小的出來,我們這些卻又往後去了。”
衆人均大笑出聲,已經嘗試着丟開柺杖的何厲笑着擠兌他道:“快別酸了,原先老師可不最遷就你?你就是最小的,這回你若有臉同個剛滿月的娃娃吃醋,我也算服了你。”
這些人在這裡說話,十分自在,原本正經的家人如牧清輝和商氏夫婦,乃至牧植卻不自覺挪到後頭,這會兒只顧賠笑,卻不敢開口。
他們本就是商籍,便是再如何風光,到了當官的跟前也是天生矮半截。若在平時,他們哪裡有機會這樣近距離接觸這些有資格日日面聖的大老爺們!更別提湊上去說話了。
莫說牧植,便是牧清輝這見慣世面的看的都有些呆了,之前只有肖易生等人在的時候還勉強能大着膽子出來招呼一二,可這會兒唐芽一到,他本能的就被對方身上積年的官威唬住了,竟還不如杜河與王氏這兩個本分人來得自在。
本以爲這就夠了,哪知又過了會兒,竟陸續有三皇子、九公主等府上送來賀禮,裡頭竟也有一套百家衣!
杜瑕心裡就有些不自在,面上笑容也險些沒維持住。
且不說百家衣這種東西,要麼是自家,要麼就是正經的師長家裡頭準備,你九公主還沒我大,也非親非故的,準備這個卻是什麼意思?
穿吧,不是正理;不穿,她又是公主之尊……
好在有唐芽在!
到底是叫當今聖人也不敢輕視的唐芽,九公主府上來人一看他也在,也不敢拿大,竟先朝他問好,這才說明來意。
唐芽顯然對九公主這種不怎麼着調的做派不大滿意,一點兒臉面也不給的說道:“這個倒不必公主勞心費神,老夫早就備下了。”
來人十分吃驚,顯然並不曾想到唐芽竟這般看重這個奶娃娃,微微愣神,卻也不敢說什麼,只對杜瑕說了幾句恭喜的話就麻溜兒去了。
杜瑕等人都感激不已,覺得家有一老如有一寶這話在某種程度上還真是不錯!
再後來竟還有太后也叫身邊的姑姑送了幾匹新式綢緞,並一套內製小手鐲、小項圈來!
衆人都口頭謝恩,然後杜瑕親自給了賞錢,又恭恭敬敬的送出去。
宮裡出來的東西說不得便是工藝精巧絕倫,瞧着不小的東西,卻是用融化了的黃金拉成細細的絲編成,透氣不說還輕便,叫人愛不釋手,且榮光無限。衆人都或真或假的欣賞一會,然後由杜瑕親自給毛毛解了現在戴的,換上太后賞賜的。
也不知是覺察出輕了,脖子痛快了怎的,毛毛竟也十分喜愛這個,還伸手抓了玩。
杜瑕先就樂了,道:“竟是個識貨的!”
這般榮光,直叫商氏也不覺有些眼紅心熱,好歹只是羨慕,不曾嫉妒,只剩她們二人時才由衷感慨道:“好妹子,你如今當真是出頭了。”
並非她心中失衡,只是想當初她們二人初見,杜瑕也不過是個尋常農戶女兒,秀才的妹子,雖也是落落大方,可哪裡有今日這般?
瞧來的這些人,雖少,卻精,皆是官宦人家,官階最低的也是個四品!
四品,這可是四品吶,便是外頭的知府大人,掌一方經濟命脈,也不過是個四品了,且這些還都是京官兒!
想到這裡,她卻又忍不住看向牧清輝,見他果然也是心思翻滾的樣子,不由得一陣暢快。
原先你老覺得小叔還是那個需得由你庇護的孩子,可如今呢?你再瞧!連當今尚書大人都來了,幾個孩子能得這份榮耀?
便是這般,小叔還做不得你的主麼?
不過收拾了一個來歷不明的小妖精,瞧你那吼天吼地的熊樣兒,當真是活了大半輩子,心眼兒都活到狗肚子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