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八十四. 我是誰
“甄教授，你看，這是我從古玩市場淘到了一本古籍。”
“又是什麼古籍？”
“這裡有段非常有意思的記載，是這麼寫的。說是唐朝安史之亂中，叛軍尹子琦部攻睢陽，至德二年十月，睢陽撐破，尹子琦以大將宮德旭爲主將入城。時天降暴雨，睢陽已無抵抗力量，叛軍肆虐。但此時，忽有一年輕壯士入城，赤手空拳殺賊三百，復又殺賊千餘。及至宮德旭至，壯士再殺宮衛士千五人，旋斃宮賊德旭，宮賊德旭渾身粉碎……”
“夠了，夠了，小鄭啊，我和你說過多少次了，少研究些這些野史，多在正經學問上下些功夫。按照這個野史上說的，這個年輕壯士簡直不是人，根本就是一個神了。在正史中，宮德旭的確死於睢陽之戰，但卻是入城後，被還在抵抗的唐朝士兵用冷箭射死的。什麼粉身碎骨而死，簡直就是一派胡言。”
“可是，甄教授，這本古籍我仔細研究過了……”
“不用再繼續說下去了，我從來都不相信這些荒謬的傳說，還是認真的做好自己的功課吧……”
……
睢陽，大唐至德二年十月。
艾小海從一具具的屍體上踏了過去，此時在他的身邊，已經沒有一個叛軍敢再停留哪怕片刻了。
他找到了一個負傷的唐朝士兵，問他張巡在哪裡。士兵朝着身後的一座破廟指了指，然後便死了。
艾小海走進了那座破廟，他看到了一個同樣渾身是血，戰袍破碎，煙塵和血跡沾滿了他的身體，但手裡卻依舊緊緊握着一把寶劍，從文官變成一員出色將領的大唐名臣：
張巡！
固守雍丘，屢敗賊軍，使安祿山手下頭號名將令狐潮屢戰屢敗，此後又和許遠一起死守睢陽的張巡！
艾小海默默的看着他，就如同在看着自己一般……
“賊人，來取我首級的嗎？”張巡誤以爲出現在這裡的艾小海是叛軍中的一員，他手持寶劍慘然一笑：“可惜我張巡的大好頭顱，不能被一英雄所得，卻落到一個無名小卒的手裡！”
英雄？張巡是頂天立地的大英雄，可是，和艾小海心目中的英雄形象卻有着很大的差別。
一怒戰天的蚩尤是英雄；率三百親兵死戰八百諸侯的帝辛是英雄；單槍匹馬，百萬軍中取上將首級如探囊取物的項羽；又或者是十戰十捷，幾乎以一己之力挽救了整個民資的冉閔，他們都是英雄！
可是面前的這個張巡呢？他雖然穿戴着戰袍，但他個人真實的戰鬥力實在是太差了。
自己的前世一身強橫的本事到哪裡去了？那強悍的讓百萬敵軍膽寒的個人戰鬥力呢？
無論是蚩尤、帝辛或者是項羽，即便窮途末路，也絕不會困守在一座破廟裡，等着敵人來生擒自己，然後慷慨成仁的。
英雄，有英雄的死法！
“我不是來殺你的。”艾小海微微搖了搖頭：“我是你。”
“什麼？”張巡怔了一下。
“我是你。”
“你是我？”張巡只覺得莫名其妙，難道這個年輕人是個瘋子嗎？
“真的，我真的是你。”
“你是我，那麼我又是誰？”張巡一剎那間，也不知道怎麼就迷糊了。
“我是你，你自然就是我。”艾小海輕輕嘆息了聲：“你忘記了嗎？啊，我知道了，蚩尤記得我是誰，帝辛記得我是誰，項羽直到死前才知道我是誰，冉閔已經逐漸忘記了我是誰。你呢？徹底的忘卻了我是誰嗎？”
我是誰？我是誰！
張巡不再覺得這個年輕人是個瘋子了，相反，他也被徹底的糾纏進了這個問題中：
我是誰？我到底是誰？
我不是張巡，不是大唐的官員！我應該是誰？
我的記憶裡，有些恨模糊的影子存在，這些影子曾經不斷困擾着我，但我摸不到想不到。
我感覺到我曾經很強大，強大到縱橫天下都沒有人能夠阻攔的地步！我不該是一個文官，我該是馳騁沙場，殺人無算的大將軍！
爲什麼當叛軍開始攻擊雍丘，自己以一文官身份，第一時間毫無猶豫的便開始率領着一羣老百姓反抗那麼多的正規軍？那是我的本性在讓我那麼做！
爲什麼當睢陽斷糧後，我毫不猶豫的殺愛妾以給衆兵分食？那還是因爲我的本性：
爲大丈夫者，沙發果斷，絕無婦人之仁！
我是誰？我真的不是張巡，我該是這個世界的主宰！我該去完成一個使命！
可是這個使命又是什麼？爲什麼我一點都想不起來了？
我是誰？他又是誰？這個年輕人從哪裡來？他是我？我是他？我們兩個本來就是一個人？
聽着非常荒謬，可是張巡呢卻舉得這是最真實存在的事情……
我——是誰？
我應該是誰？
張巡就這麼怔怔的看着艾小海。
“我是你，你是我。”艾小海再一次重複了一遍這話：“我們在很古老的年代就存在，我們一代一代的輪迴轉世，只爲了一個使命。”
張巡還是迷茫：“那你爲什麼會在這裡？”
“這裡是我的精神世界。”艾小海淡淡地道：“我在這裡無所不能，可是我也覺得奇怪，我似乎覺得我的精神世界裡這一段歷史變成了真實的事情。我還親手殺了人。”
“外面的那些叛軍嗎？”
“是，我大概殺了幾千個叛軍，還把一個敵人的大將給宰了。”
“你？一個人殺了幾千個人？”張巡難以置信的叫了起來。
艾小海淡然一笑：“你根本不知道我們的力量有多強大，在我們最強大的時候，足以毀滅這個世上所有的一切。可是奇怪，你爲什麼那麼弱小？這一世的你爲什麼沒有找到龍靈珠？”
“龍靈珠？那是什麼東西？”
艾小海只有苦笑了。以前，這些東西都是從通過別的途徑知道的，但現在，自己卻必須告訴一千二百多年前的自己。
張巡也在那苦澀的笑着：“如果我真的有那麼強大的能力，又如何會守不住睢陽？叛軍又如何能夠如此橫行？可憐，我爲了守住睢陽，爲了這大唐江山，不惜殺了自己的愛妾，後世的歷史上只怕我這個污點是再也無法洗刷的了。”
“我們怕有什麼污點？”艾小海根本就不在意：“沒有誰可以評價我們，沒有誰可以對我們指手畫腳，我們是龍，我們是不死不滅的！我們和天地永恆！不，就算天地毀滅了我們依然存在！”
這是黑龍曾經告訴過他的，而他現在又告訴了另一個自己……
張巡卻忽然急切的叫了出來：“我不管我是誰，你又是誰，但我求求你，救救睢陽，救救這裡吧！”
“我幫不了你。”艾小海搖了搖頭：“這是我的精神世界，並不是真實的世界，我不知道爲什麼會和你見面，爲什麼也只有在這個時候我們才能夠見到彼此。我需要你的幫助，你能夠想出一些什麼來嗎？”
張巡閉上了眼睛，他努力的想着，可是腦海裡什麼也都沒有……
“放鬆自己，你會找到一些我們需要的東西的。”
艾小海的聲音在他的耳邊響起，張巡竭力放鬆着自己的心靈，漸漸的一些影響若隱若現的出現了……
“我們要想戰敗黑龍有許多要求……”張巡閉着眼睛一張嘴，這些話也不知道怎麼的自然而然的就從嘴裡迸了出來：“我們的每一次轉世都是一個點，所有的這些點串在一起，我們就能恢復金龍的本尊……我們不斷的失敗着，但我們其實卻在不斷的蘊藏着力量……一次次的轉世，一次次的蘊藏力量讓我們越來越弱小了……”
恢復金龍的本尊？艾小海怦然心動，他已經見識到了金龍的強大！
蘊藏力量？力量蘊藏在哪裡？該到什麼地方去尋找？
張巡這時卻忽然睜開了眼睛，這時候的他已經變得和之前完全不一樣了，充滿了威嚴，身上展現出的氣息就和艾小海擁有的幾乎一樣，他用緩慢的，但卻毋庸置疑的口氣說道：
“你聽着，在我死前，我將最後一絲靈力封存起來，爲的就是等待後世的我出現。八百年後，我們另一次的轉世中還會有一個人將所有的點都串聯起來，然後龍靈珠就會沉睡，一直等到最後一任主人的出現……而你的出現，證明你就是龍靈珠的最後一任主人，是我們的最後一次轉世……”
自己是最後一任龍靈珠的擁有者？自己是金龍的最後一次轉世？
“我苦苦的等待了一千多年，一縷靈力好像孤魂野鬼一般，爲的就是這一天的到來……”張巡的聲音變得低沉下來：“現在，你來了，就證明你將是龍靈珠的最後一位擁有者，你將承擔起和黑龍決戰的最後使命，那將是我們的最後一次機會。”
艾小海打了一個寒戰。
最後的一次機會？這個使命將由自己來完成嗎？
“如果我失敗了呢？”艾小海忍不住問了聲。
“那麼所有的一切也都將結束。”張巡平靜的回答道：“再沒有金龍了，這個世界也將被徹底毀滅，‘我’，將不復存在，‘我’，將會永遠的消失。後來者，決戰早晚都會發生，我們聚集了上萬年的力量，而這所有的力量都被封存在了龍靈珠裡。打開龍靈珠的最後一層，你將變成神一般的存在。去戰敗那條黑龍，去爲我們，爲我們的每一世報仇！”
艾小海皺了一下眉頭：“我還有許多問題，你之後，‘我’的繼任者是誰？”
“你問我？”張巡笑了：“你居然問我？這一世的‘我’將在唐朝結束使命，‘我’的繼任者是誰連你都不知道，你問我？”
艾小海也覺得這個問題問的實在是太多餘了：“那就當我沒有問過，但是你在這一世的使命是什麼？聚集力量？我在你的身上根本看不到任何力量的存在，你不過是個文弱書生而已。”
“是啊，我在這一世的使命是什麼？”張巡也變得迷茫起來：“我在尋找一樣東西，一樣對於我們來說最珍貴、最重要的東西。那是？那到底是什麼？好像是一個……玉璽！”
“和氏璧？傳國玉璽？”艾小海失聲叫了出來。
“對，傳國玉璽！”張巡終於想起來了：“可惜，在我的記憶還沒有恢復之前，安史之亂就爆發了，我沒有完成我這一世的任務。我想起來，我全都想起來了。傳國玉璽將是最終解開龍靈珠全部力量的關鍵所在，是最重要的存在。我本來該平步青雲，然後站到大唐權力的巔峰，這樣就有機會接觸到傳國玉璽了。可惜，這該死的安史之亂，打亂了我們所有的計劃。‘我’，去找到傳國玉璽，一定要找到這個玉璽。王朝會一代代的流傳下去，傳國玉璽也會一代代的流傳下去！”
艾小海苦笑，他很想告訴這另一個自己，傳國玉璽沒有了，失蹤了，而且就在唐朝末年的時候失蹤了，從此後，上千年的歷史中這枚珍貴無比的玉璽就再也沒有出現過。
到哪去找傳國玉璽？還有什麼別的辦法解開龍靈珠的全部力量不？
張巡的聲音漸漸變得虛弱下來：“我的靈力支撐不住了，我等了你那麼多年，終於還是等到了。記得，你是最後一任的‘我’，所有的恩怨都將在你這一代身上結束。記得，殺了那條黑龍，不管付出什麼樣的代價都要殺了那條黑龍！”
“我知道了。”艾小海長長的出了一口氣。
張巡的眼睛又閉上了……過了一會才重新睜了開來：“我剛纔好像回憶起了什麼？”
“是的，你回憶起了許多東西。”艾小海注視着這另一個“我”：“你在這個時代的使命已經完成，儘管是一次失敗的使命，可是我知道該怎麼做了。再見。”
“再見？”張巡沒有明白這個意思。
艾小海的聲音很低沉：“在歷史上，你將被俘，然後拒絕投降被殺，可是，身爲‘我’，絕不能成爲任何人的俘虜，你明白了嗎？”
張巡明白了，他看了一眼手中的寶劍……
艾小海離開了，他知道張巡清楚自己應該做出什麼樣的選擇……
一個英雄，是不可能忍受成爲俘虜這樣的侮辱的……
大唐至德二年十月，睢陽城破，死守睢陽的張巡自盡身亡……
……
睢陽的幻境消失了……艾小海弄明白了許多事情，但心中卻也增加了無數的謎團……
張巡之後，自己之前，還有一個“我”的存在，但那是誰？自己爲什麼一點記憶也都沒有？
艾小海繼續在自己的精神世界裡驅動着時間的記憶，可是讓他驚訝的事情發生了：唐朝、睢陽、張巡，記憶到了這個時間點便不再前進。
從睢陽城破一直到宋朝、元朝、明朝、清朝，再到現在，這一段歷史完全是空白的。艾小海看不到任何東西。
那個點，那個最關鍵的點，就這麼憑空消失了……
他甚至可以看到自己的出生、成長，但就是看不到之前發生了一些什麼……
他又一次看到了自己的爸爸、媽媽，還看到了自己的爺爺。
當自己出生的時候，一家人歡呼不已，圍着自己笑個不停。
爸爸皺起了眉頭：“奇怪，這個孩子不會哭？難道是個啞巴？”
“你纔是啞巴！”爸爸抱着自己，不滿意的回敬了一句：“我們家小寶貝勇敢，天生不哭。”
“給孩子取個名字吧。”爺爺也樂得合不攏嘴，伸手想抱孫子，可又怕不會抱，弄壞了孫子，訕笑着縮回了手。
“我想想，我想想。”爸爸皺着眉頭在那想着，過了好一會才說道：“我看，就叫艾大海吧，希望將來他的心胸和大海一樣寬闊，他的前途和大海一樣遼闊。”
“不好，不好！”還是媽媽第一個抗議出來，接着，媽媽懷中的自己居然哭了，發出了自己在這個人世上的第一個聲音。
全家人都圍了上來，媽媽頓時興奮地道：“看，誰說我們家小寶貝是啞巴的？他都在抗議你這個名字。什麼艾大海，一點都不好聽。爸，你抱抱你孫子吧，他一直在看着你。”
爺爺終於抱起了孫子，那樣子既笨拙又溫馨：“孫子不哭，孫子不哭，艾大海不好聽。爺爺幫你想下，我看你叫艾小海吧。”
艾小海就這麼誕生了……
大概他們不會想到，這將是一條巨龍的最後一次轉世，他們不知道他們的孩子前世都是什麼樣的大人物！
艾小海發現自己的眼眶溼了，那是他的爸爸、媽媽、爺爺，是他的家人。在這一瞬間，原本那個困惑着張巡，也同樣困惑着艾小海的問題終於有了答案：
我是誰？
我是艾小海，我就是艾小海！不是什麼金龍，不是蚩尤帝辛項羽，我就是艾小海，獨一無二的艾小海！
如果自己的使命是和黑龍抗衡，那麼，就以艾小海的身份堂堂正正的去抗衡！即便戰敗死了，自己也是以艾小海的身份死去。
沒有什麼遺憾，沒有任何可以抱怨的地方！
自己是艾小海，天下只有唯一一個的艾小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