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
鏡映容垂眸凝視極御袍和極清簪良久,對寅山說道:“我想請你幫我做一件事。”
寅山:“何事?”
鏡映容:“修鑄它們。”
寅山接過兩件道器,轉交給燕瀾,道:“能修復到哪種程度,要等鑄器師看過才能答覆閣下。”
鏡映容:“好,謝謝。你想要什麼報酬?”
寅山直視她的雙眼。
“我希望閣下解答我的疑問。”
鏡映容露出準備作答的神態。
寅山:“道尊當時,因何產生爲閣下創造人身的想法?契機是什麼?”
鏡映容愣了愣。
她視線移開,飄飄忽忽落到空處,怔怔的,陷入遙遠回憶。
夜風忽來,草木簌簌,鬢邊髮絲拂過那雙泛起迷惘的眼。
“不知道。”
“不知道?”
“有一天,他忽然說想給我做一具軀殼。”
“這句話之前,是否有發生特殊的事情?”
“沒有。”
鏡映容回答得很篤定。
忽地有什麼東西朝她臉龐飛來,她隨手接住,輕飄飄毛絨絨的小小一粒,原來是被風吹來的某種植物的種子。
寅山若有所思。
鏡映容:“有哪裡讓你想不通嗎?”
“整件事。”
寅山看着她,“史料記載,道尊對修道百藝無一擅長。古時有鑄器宗師同樣設想過鑄造類人法器,亦有操偶神匠欲賦予傀儡生命,丹道聖手嘗試爲丹藥開啓靈智。他們都是在某項技藝上登峰造極後纔有種種癡妄之念開創之舉,而道尊顯然不屬此類。”
她見鏡映容沉吟不語,接着說道:“若說只是一時興起,如何支撐得住此後無以計數的心血投入。他日夜爲收集材料奔忙,在創造過程中也必然耗極心力。我猜,這件事極大影響了他的修煉和道途。”
鏡映容的沉默間接承認了這番話。
“換了別人,或可說是執念。但他是人族的撐天之柱,從他不惜抹去自己斬殺獸神的功勞可見他深明大義。這樣的人,明知結果不可控,單單憑一次突發奇想,就投身於一件可能會對人族不利的事情上,這委實不合邏輯。”
鏡映容默然許久。
她擡起雙眸,望向夜空。漸濃的夜色中星子逐次亮起,月亮還羞澀地隱在雲後。
“我無法解答你的疑問,你換一個要求吧。”
寅山也仰首遙望天際。
“那先存起來,我想到再提。”
“好。”
鏡映容離開了。
燕瀾走上前,靜靜等待半晌,見寅山仍是不動不言猶如一尊仰望星夜的石像,便出聲道:“還在想那個問題麼?”
寅山低低迴應一聲。
燕瀾:“爲何如此在意?道尊的動機很重要麼?”
寅山:“會困擾我,這不重要?”
“你……”燕瀾不由失笑,“重要,重要。”
她思量一番,道:“會不會是,比起人族,道尊更在意自己的本命法器呢?人總有私心,道尊活了太久太久,鏡對他而言,或許不僅僅是法器,而是並肩作戰的夥伴,朋友,甚或親人。”
寅山:“法寶器靈,有智慧,有思想,與之心神相照並日夜相伴……據說人之本命法器,器靈和其主會有相似之處,你可聽過這種說法?”
“聽說過的,我專修術法不煉法器,不知此話真假。”
燕瀾一邊回想相關消息,一邊緩聲講道:
“這類說法起源於亡海之主。蠻骨道君殘酷狠毒,爲一己私慾殺害徒弟,結果被本命法器反噬。世人戲稱物隨其主,蠻骨道君自私無情不擇手段,本命法器也就有樣學樣。往後慢慢流傳爲,擁有器靈的法器會潛移默化地受到主人的影響,在性情上與主人趨於相近,或是持有主人的某些想法和嗜好。”
她頓了一頓,補充道:“不過由於缺少實質證據,且僅亡海之主一個特例,所以這種說法傳得不廣,不太爲人所知。”
寅山微微皺眉,目中異光隱動。
“如果屬實……豈會是單向……”
她夢囈般低聲喃喃。
燕瀾沒聽清:“什麼?”
“無事。”
寅山看了眼她懷裡的極御袍和極清簪,不再談那個話題。
“你先回一趟天淵,我去看奔雲他們的進度。”
“是。”
……
夜幕下的大地像一塊巨大的皺巴巴的深黑絨毯,往四面八方無限延展。
雲羅飄曳,飛行的殘影宛如一顆銀星的尾跡,在廣闊背景上明明滅滅。
鏡映容不慌不忙地朝十絕府山門行去。
極界筆:“寅山這一提倒讓我想起,當初李成空冷不防說那麼一句,可把我們都嚇着了。”
極焰珠:“是啊是啊,我當他是修煉修壞了腦子呢。”
極煞劍:“我以爲他是隨口一說,他居然來真的。”
極界筆:“的確沒想到他能在這件事上堅持那麼久,甚至於成功了,全然不像他以前學那些技藝。”
極焰珠:“哈哈,鏡子之前也沒想過擁有人身這種事吧。”
“啊,想過的。”
瞬間寂靜。
三靈愕然,然後極煞劍急問:“你什麼時候想過?!”
鏡映容不急不緩地道:“我抹滅無生劍器靈後,那任無鋒劍派掌門傳訊告知他領悟到讓無生劍變強的方法時。”
“這有什麼關係?”
“我當時不知道無生劍是自願。”
“所以呢?”
“我便想,如果我擁有軀殼,可以主宰自己的命運就好了。”
三靈驚愕到說不出話來。
過了好一會兒,極界筆才問:“那,李成空他知道麼?”
鏡映容:“只是想了一下,我沒有告訴他。”
極煞劍:“你要是那時候告訴他,說不定——”
說不定會怎樣,它卡了殼。
極界筆感慨着:“因緣巧合,你的無心之念竟然成了真。”
“這也算是一種世事無常吧!”極焰珠一如既往地跳脫,“話說鏡子你手裡拿的什麼呀?”
“嗯?”
鏡映容攤開手掌,這才發現適才被她接住的那粒種子她忘了丟,一直攥在手心。
手腕輕轉,種子落下去,消失在黑暗中,不知落在茫茫山林的哪片土地。
彼時彼刻,無人在意這顆被她隨手拋下的種子。
它會有什麼樣的未來,什麼樣的結局。
是在土壤中靜待腐爛,是被飛禽走獸帶往遠方。
又或是生根發芽,悄然生長,於千百年後碧葉凌霄,成無邊蒼翠。
無人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