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憶擁住我的手隨着小卓子這一聲通報還是鬆開了,我心底並沒有多深的失落,因爲,這是一早清明於心的事實。
佔據他心底最重位置的,始終是那一人啊。
早就明白的事,如果我此刻還要讓自己有多麼失落的話,不過說明我也和那些女子一樣的善妒,一樣的不知足了吧。
不會企求遙不可及的東西,一如聖恩,奢望佔據他全部的情感,註定會在比較中不開心,不幸福。源於,期許和落差之間的距離是最讓人難耐的。
所以,只要握住眼前他待我的好,我就會滿足地覺到快樂、幸福。
哪怕未來怎樣變轉,不去想,更能釋然。
“憶,快去吧。”說出這四個字,聲音柔軟。
我的臉本來一直俯低,隨着這句話,稍稍擡了一下眸子,想把今晚他的樣子,能多看一眼,如此,即便他去了傾霽宮,至少,我還有存於眼底的回味。
可,他並未立刻轉身離去,手彷彿要觸及我臉上的傷口,隔了一分的距離仍是停了下來:
“她竟下這麼重的手!”
他的聲音不復溫柔,帶着幾分的不悅,更多的,是憐惜。
“娘娘亦是無心的,誤傷瞳兒的臉罷了,”有他些許的憐惜,真的,就夠了, “憶,快去吧。”
我再次請他離去。
其實,我是有私心的啊。
我寧願是在我說了請他去傾霽宮後他才離開,也好比他就這麼離去,心裡會放得開一些。
反正,他今晚必然是要去的,我就愚人自娛地,讓心裡好過一些。
當然,我更不願讓我和他剩下的時間都被宸妃之前的言行所佔據。
他若因這件事,去貴罰她,那麼,我將樹立的不止是一個宮中的對手。木秀於林.風必摧之。
他若因這件事,仍對宸妃網開一面,那麼,我真的能不計較嗎?不能,我知道,我必會有所埋怨。
進退維谷的事,還不如,也由我來放,縱然,並不爲博什麼賢惠的美名。
“啓駕。”他朗聲吩咐。
在我以爲他要轉身的剎那,他卻又擁住我,這一次,他的吻輕輕淺淺地落在我的額際,暖暖的,淡淡的,縈着他脣上的芬芳,有那麼瞬間,我的神思陷入一片惶恍中,待回過神來,他的身影還是消逝在了殿內。
額際的暖意未散,手臂的暖意也未散,好象他沒有離開,仍是擁緊我一般。
眉心微蹙,驟然發現地上映看一個影子,那影子悄無聲息地來到殿內,我竟沒有絲毫的察覺,若不是粗神久了,偶一擡眸,或許,那影子還能藏匿更久。
難道是景王?只有他,總會不期然地出現在我身邊,但,今日是他大婚的日子,即便珍妃見紅,新娶的景王妃爲其妹妹,也不會深夜入宮相伴啊。
我驟然轉身,只看到一道白影從殿門外啉地竄過,再定晴看時,僅剩樹影搖曳間的森冷莫名。
殿內燃了幾枝燭臺,此刻,徒添了一種詭異的氣氛,彷彿那些燭影每一搖離間,揉碎的不止是影子,還有人心,在這萬籟靜寂下,一寸寸被蠶食。
一個人待在空曠曠的殿裡,莫名讓我心緒不靜、有些不安。
繫上披肩,往殿外行去,值夜的是一名粗使宮女,此時,有些昏昏欲唾得值在門邊,若剛剛那白影真的是人,恐怕她也是看不到的。
我的絲履聲稍重地邁出,行至她跟前,她才驚醒得擡起臉:“小主,有——有何吩咐?”
粗使宮女一般是不會當值殿前的,往日做的也都是雜役,所以伺候殿前,自然戰戰兢兢地。
“你提了宮燈,陪我到後殿。”
第一次,發現未央宮入夜後,是如此的陰寒,有這個宮女陪着,倒也是好的。畢竟剛剛的白影,那麼真實,應該不是我的失神眼花。
“是,小主。”
緩緩走到後殿,濃郁的中藥味濃郁地圳、面而來,後殿分成若干廂房,專供宮人居住。
因未央宮中並無其他后妃,我位份又低,所配的宮人並不多,所以除粗使宮女外,諸如雲紗等近身宮女瞥每人可獨自居一間廂房。
我望去,惟有一間廂房還隱約亮着燈,裡面有醫女的身影在忙碌,佟兒明日方回宮中,這名醫女顯然並不是她。
粗使宮女趕在我踏進廂房前替我打開那扇門,門甫開,我便看到雲紗側臥於牀榻,臉色是不正常的潮紅。
平索我對她卻是不關心的,不然,方纔就該瞧出這是她的居所。
曾幾何時,我們同爲宮女於昭陽宮的純粹日子,已然一去不返。
“參見小主。”那醫女瞧我進房,匆匆行禮時,手上還拿着半溼的綿-1,。
“她怎樣了?”我壓低聲音,問。
“回小主的話,風寒轉成高熱,再加外傷,情況不是太好,所以王太醫命奴婢在這照看着。”
我走到雲紗跟前,她睡得並不安穩,眉一直皺得緊緊地,脣半張,似乎在貨力地呼吸。
她不過是效忠她真正的主子,所以這責打與我是沒有關係的,我不必內疚,更不必自貴,我今晚來看她,不過是殿內太陰暗,不想一個人待着,也不想胡思亂想關於玄憶啓駕去傾霽宮的種種。
“藥換好了?”我問那醫女。
“是,剛又換了一次藥,眼見看高燒不退,奴婢用溼巾覆額,希望能有效採“
o
“你先下去歇一會,有我在這即可,若有事,再傳你。”我淡淡道。
“小主,這怎麼使得?”醫女有些驚訝。
“下去罷。”
我並不想多說什麼理由,只想待在這裡而已。
“是,小主,若有事您再傳我。”匡女將手裡的綿巾放入一旁的盆內,對那粗使宮女說, “記得若這一1】子熱了就得換一塊替她敷着。”
說完,她躬身退下。
這宮裡,每一主宮都有專用的藥房,未央宮的藥房,距離後殿不過十幾步之遙,所以,若有緊急情況再傳她,亦是來得及的。
我的眸華望了一眼仍神智昏沉的雲紗,與其讓粗使宮女替她換這綿巾,還不如我來,也算是我待她不薄。
縱然,她的傷,是由於她的愚忠所造成。
捋起袖子,將那綿?巾複用水搓了,指尖敏銳地覺得水溫已有些高。
“你下去換盆水來,要現打的深井水。”我吩咐那粗使宮女。
她喏聲,端着盆子下去。
我坐到榻邊,雲紗的身上蓋了幾牀厚厚的棉被,這使得她有一隻手伸到了被外,我握着她的手放入被內時,她的手卻驟然一緊,反抓着我的手,猶如滾燙的烙鐵一樣從我臂上烙進,嘴裡無意識地開始有輕輕地囈語傳出:“不要……不要……不……”
她好象陷進夢魘裡,不停地輕喊着,頭開始搖晃,眼角竟有晶瑩的淚珠子滾落,她抓着我的手也越來越用力,不長的指甲硬是深深嵌進我的肌膚內,我有些不悅,想抽手離開,卻聽她哭喊出另外一句話:
“王爺,求求您……不要……不要……”
她終於開始接近失聲地痛孔努我不明白她爲何驟然如此地失態,這使得我不由用另外一隻手裡握着的綿一干】去替她擦拭崩涌而出的淚水,可越拭,淚水卻流得愈多。
“求……求您……放了……奴婢……”
“雲紗.醒醒!雲紗。”
我放棄替她擦拭淚水的動作,這於她的眼淚根本無濟於事,而,不一會粗使宮女定然返回,我開始擔心,她繼續囈語出更多不該說的話,這些話,或許,將會因着第三者的在場,導致不該有的是非發生。
“啊!”她驟然喊出一聲尖叫,這聲尖叫是如此的犀利,劃破穹空,刺進我的耳中,讓我猛地一個寒噤,隨後,她終於不再哭喊,安靜地躺在那裡,宛如一具沒有生命的軀體。
連抓緊我的那隻手也陡然地垂下,我輕輕把那滾燙的手放進棉被裡時,身後,有鬼魅的聲音響起:
“小主.水打好了。”
其實粗使宮女說話的聲音不過是略帶着怯意,是我自己方纔的神經繃緊,纔在這瞬間,與鬼魅聯繫了起來。
“放在那邊,你也下去歇着吧。”我沒有回首,吩咐道。
聽她腳步聲漸遠,我才赫然發現,自己被雲紗握緊的手上,起了一些紅印子,還有些不知道是她的,拍,或是我的汗水,粘膩地纏縈在手心。
雲紗氣息微弱,乾燥得有些褪皮的嘴脣倒是抿得緊緊的。
她的過往到底經歷了什麼?我從她的囈語裡,隱隱覺出了一種不爲人知的悲慘。
是的,我只從那驚恐的囈語裡覺出一種意味,那就是悲慘。
‘王爺’是否指的是景王呢?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她會如此的抗拒?
止了繼續想下去的念頭,我放下綿巾,用自己的絲帕濡了些許的水替她擦拭褪皮的索脣,她下意識地抿了一抿,我會過意來,用一旁茶盞裡的水,少少地倒了些許在杯中,輕聲:
“喝些水吧。”
一手微微地扶起她的螓首,由於她意志不清,所以扶起來,頗是費勁,饒是如此,她還是少許地依在我的臂彎處,喝了一些水,然後,復昏沉沉地倒在枕上這麼一折騰,她身上發了一些汗,白色的中衣上皆是汗漬斑斑。我把被子愈緊地蓋住她的身子,只這一蓋,眸華卻不經意地瞥到她右臂的白色中衣上隱約地蘊了一些紅色,淡淡淺淺的,宛如把胭脂暈開塗於脣一般。
這是什麼?
未容我細想,一森冷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
“倒是挺會照顧下人的。”
我確定這次絕對不是幻覺,甚至不用回首,我也知道身後說話的人是誰。
他,果然還是來了。
在大婚的今晚,他出現在了未央宮。
景王緩緩走到牀前,伸手擡起雲紗的臉,一手捏開她的下頷,手心一顆血紅的藥丸已放入她的口內,只輕輕一閉,甚至不用水,那藥丸順着雲紗喉口的吞嚥,饒是嚥了下去。
“這是幹1。麼?”
縱然知道應該不是毒藥,我還是問出這句話,應該是無話找話吧。因爲從他進來的那刻開始,這裡的氣氛就開始變得尷尬,甚至於讓人覺得不自在起來。
隨着我這句話,他回身將目光凝向我:
“怎麼,不好奇本王爲什麼大婚的今晚出現在此嗎?”
“王爺一定有王爺的理由,或許,是不忍自己的暗人受傷?”
他薄脣劃過一抹哂笑:
“傾霽宮有事,本王的王妃自然是放心不下的,你可知道,那一胎,不論對後宮,乃至前朝的關係有多重要麼?”
那一胎與我有什麼關係?不過是見證玄憶對那女子的深愛,所以我不要聽我也不願爲這個耗費一丁點的心神。
我搖了搖螓首:
“這些不是我這枚棋子該用心的地方吧?”
他的手陡然捏住我的下頷,我輕喚了一聲,以爲他又要做甚麼,他卻只是湊近我的臉,鼻子輕輕一聞,皺眉:
“你臉上的傷怎麼塗這種藥膏?”
“是王太醫配的藥,難道有何不妥?”
他鬆開我的下頷,從一邊的几案上兀自拿過綿巾纔要沾那水,我輕喚:“以-——”
他頓了一頓,隨手擲去那綿巾,解下自己貼身的汗巾,復沾了水,便往我臉上抹來。
原來他是要替我擦去臉上的藥膏,並非是要親自照顧雲紗。
我竟又會錯了意。但,臉上火辣辣的疼痛讓我的恩維暫時陷入停頓中,那汗巾的力道絲毫不帶任何的憐香惜玉,我只感覺皮都快被他搓了下來,他方停下手“痛!”我不悅地顰眉,但他的下句話,卻讓我的顰眉只轉成了一絲驚愕。
“這傷藥雖能治癒劃傷,可,裡面卻獨獨加了一味極爲罕見的黃肜。”
“黃肜?”我不解,但云紗說他熱諳醫理,我自是該信他的。
“黃肜可使皮膚逐漸敏感脆弱,小小的花粉就可使你這張臉徹底毀了!”
“王太醫難道不怕被人發現,這罪名可不併不算輕。”
我並不是十分相信景王的話,畢竟王太醫不過區區一太醫,再如何,也不敢妄拿后妃的顏面來做文章啊。
“罪名?你真真是蠢鈍!且不說黃肜連太醫院的院正恐怕都未親眼見過,所以無從斷起,這敏感脆弱的轉變更非一日之間,黃肜最大的毒性就是少許就能隨着時間而逐漸侵蝕入人的膚底。”
“既是太醫院院正都未見過,他不過一名太醫,倒是熟識這味草藥?”
“黃肜本屬苗疆的毒草,若這王太醫入宮前曾遊醫苗疆,自然會曉得,並識得采摘的竅門。”
他愈說我愈頭暈,可,看他正色的樣子,卻並不象是誑我的。
真如他所說的話,秦昭儀名爲救,實則卻是暗下了毒手於我,我都不知。
這宮裡的明裡H音裡的陰狠歹毒,不由讓我的心裡彷彿袱什麼攫住一般,不甚舒服起來。
我討厭這種明爭暗鬥,把智慧,乃至時間耗費在這上面,我不知道,會有什麼價值。
難道君恩,會因嬪妃間的孰勝孰敗有所轉囝?
可,我亦清楚,這就是深宮的本質,這種本質不會爲了任何人的不願意所改變,我能做的,只是適應,並且,漸漸學會保護自己,甚至於——反擊。
神思間,他的手復輕觸我的傷:
“還好傷得不算太深,不至於破相。”
做他的棋子果真是有好處的,好處就是,不用擔心自己的臉會有任何的損傷哪怕,如今,這枚棋子並非是一枚真正的棋子。
他從衣袖中取出一小瓷瓶,輕輕倒了些許在指尖,那膏體竟是碧綠晶瑩的好看,和昔日他替我上的玉顏膏又是完全不同的顏色和味道。
“這是——”我沒有避開他的手,任他輕輕塗在我的傷口上,沁涼沁涼,唯一擔心的是這綠色會持久於皮膚多長時間,我並不願意稍後離開這裡時,臉如同那花間的菜青蟲一樣的‘嬌嫩欲滴’。
他極慢極柔地替我塗看,並不接我的話,那一刻,他的專注,是我從未見過的,或者說,我之前每一次與他見面都是處在一種極其緊張的;I是態,全然不會象現在這般自然,寧和。
終於,他收了手,我琢磨看是否要說聲謝謝時,他復倒了一小點膏藥在指尖,隨後,輕輕地,覆上我的脣。
我驟然一驚,立刻反射性地要避開他,他卻極快地離開我的脣,語音恢復平素的冷漠:
“脣上的傷口明日就會恢復。”
這簡短的一句話,卻瞬間把我的心捶了一下,那晚他的邪肆,伴隨着玄憶的神情,一併涌了上來,我重重地抒出一口氣,把那原本已到脣邊的‘謝謝’悉數地嚥了回去。
他全然沒有在意我臉上剎那籠起的霜寒,只若有所思地望了一眼殿外昏黃的月華:
“今晚傾霽宮,怕是不得安逸。”
“想不到對宸妃娘娘的孩子,王爺也如此的上心——”
我冷冷說出這句話,卻換來他的驟然轉眸,那眸底,分明蘊着寒刀一樣的魄寒,只一瞥,彷彿就要把我削殺怠盡。
我從來沒有見過他用這種眼神看着我,不禁下意識地往後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