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暖閣,檀香從銅爐中嫋嫋而起。
朱祐樘看着湖廣巡按姜洪的奏疏,不知道爲何有這麼一個大膽的想法。
只是他知道這鹽政就像已經爬滿蒼蠅和小老鼠的蛋糕,已經到了不得不見血的時候。大明鹽弊根本不是張敏那種改革就能解決掉的,只有將這些蒼蠅和小老鼠打怕了、打死了,這種才能夠保住朝廷該有的蛋糕。
其實任何時代都是如此,一旦哪裡能夠產生源源不斷的金錢或利益, 那麼那裡必定會滋生出利益集團。
即便是後世文明的時代,一些領域同樣不乏蛀蟲的存在,他們通過種種手段蠶食着該領域的糖分。
文官集團所向往的周朝很大程度上是一個童話故事,故事的背景離現在已經達兩千年之久,而且任何時代的官員都必定存在私心。
至於朱熹“顧天理,滅人慾”的理念, 或許是治理天下的一個方法, 但有幾個官員能夠“成聖”?
大明所轄的土地是兩京十三省, 底下有超過一千四百個縣,而這裡有多少個京山縣存在,又有多少個像黎光明這樣的人呢?
朱祐樘看到這些從地方遞上來彈劾王越的奏疏,不僅沒有動搖自己重用王越的念頭,而且還恨不得將這些官員殺之而後快。
“陛下,這是會極門那邊剛剛送上來的奏疏!”郭鏞抱着一堆奏疏進來,又是進行彙報道。
朱祐樘不由得伸手揉了一下額頭,這兩京十三省的奏疏已經夠多了,偏偏底下這幫京官一些都不安分。
縱觀現在的六部尚書,李裕和杜銘已經完全倒戈,戶部尚書李嗣並沒有號令力,工部尚書賈俊一個舉人尚書,兵部尚書賈子俊還在牢中,禮部尚書空缺。
朱祐樘在這皇位呆久了,反倒最敬佩的人是太祖朱元璋。
朱祐樘其實是第一次見到馬文升,發現臉比較瘦長、深深的眼窩、鼻尖、眼睛較小,留着下巴胡,一副回族人的形象。
朱祐樘直接將手中的奏疏丟到一邊, 卻已經懶得再看一眼。
內閣次輔劉吉看到馬文升如此不懂規矩,當即站出來呵斥道:“馬總憲,今日是朔望朝!”
朱祐樘知道這個朝會其實只是走一個流程,他來到這裡接受四品以上京官的朝拜,禮部官員念一堆,而後便各自散去。
朔望朝,這是每個月初一和十五在奉天殿中舉行的朝會,由正四品以上京官入殿參與,只朝賀並不討論政事。
朱祐樘並沒有罷掉朔望朝,一大早先到宮內的奉先殿拜祭先祖。
當然,這其實是一種充滿童話的幻想,鹽政被利益集團蠶食其實是一種必然,而開中法被毀掉是早晚是淮官壯大後的必然結果。
“陛下聖明!”
由於這些天都罷早朝, 致使奏疏是迅猛增長, 數量都已經超過了地方送上來的奏疏。
他跟劉敏的關係親近,甚至一度想要結成兒女親家,只是他兒子犯了一些事,最終那樁親事才作罷。
不管他承不承認,而今他身上流的是朱家皇親的血脈,而眼前的靈牌都是他名義上的先祖,居正的自然是太祖朱元璋。
徐溥權衡了一下,並不打算站出去,倒不是他不認同馬文升的方案,而是純粹不想替馬文升壯勢。
馬文升作爲正二品的都察院左都御史,可以說是現在是最有地位的清流,自然是要當仁不讓地扛起清流大旗。
“臣等並沒有此意!”大理寺卿馮貫自然不可能將自己的身家性命押在李敏身上,當即便否認地道。
剛從南京到任的都察院左都御史馬文升像是吃了藥一般,每天都是幾份奏疏遞上來,言詞間透着濃濃的不敬之意。
即便傳聞這個新君跟太子時期不一樣,但他始終相信自己這邊有頭腦又有口才,如何還能任由一個少年天子擺佈。
按周禮,原本官員都要脫靴進殿以示尊敬,但朱元璋並不是一個喜歡這種繁文縟節的人,故而特意下旨規定所有進殿的官員都別耍那一套虛節,給老子通通將靴子都穿好了。
其實任誰都看得出,馬文升此次從南京而來,一則是要營救他的同鄉好友李敏,二則是要打響他馬文升的名號。
“既然如此,那我們就一件件來吧!原戶部尚書李敏要免罪,你們是要幫他作保嗎?”朱祐樘望着殿中的四位官員,便是進行發問道。
外面的四品以下官員立於丹墀之下,亦是向殿中的弘治行一拜三叩禮道。
“陛下,臣此次要奏四事疏!一是請原釋戶部尚書李敏止抄家事,李敏貪墨之事不能僅憑一份來自民間的賬本便緝拿大臣並籍沒家財,此等做法亙古未見,亦與本朝法度不符,故請撥亂反正。二是請革王越之職,越復起之日,便於京山縣屠戮原順德知府黎光明和京山知縣,後於安陸州斬官共計四人,越此舉有挾公報私之嫌,亦見此人殘暴。三是請收回寶劍尚書,尚方劍代表皇權至上,歷來是軍中所用,唯有出征時皇帝授予領軍大將,而今越用於此劍屠戳地方官員甚多,故請止之!四是請赦免慶雲侯周壽,經查慶雲侯並沒有參與周烈謀反,而慶雲侯乃太皇太后親弟,株連慶雲侯有傷太皇太后之心,此乃是不孝之舉,故請止之!”馬文升四事疏上呈,同時侃侃而談地陳述道。
朱祐樘自然知道自己底下這幫官員都是官滑如油,不免進行嘲諷地道:“你們既是想要求情,又不願擔一絲責任,當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盤。”說着,望了一眼旁邊站着的郭鏞道:“宣讀吧!”
若這幫京官老老實實上奏政務還好, 但偏偏都是一些遞給自己的奏疏, 說好聽些是直諫,說難聽其實就是在教自己做人。
“正是如此,臣等無須替李敏作證,此事是陛下有錯在先!”馬文升自然不可能押身家性命,當即便大聲地迴應道。
“陛下聖明,當徹查賬本上所有相關官員!”
到了這個時候,朱祐樘便是可以退去,但百官出殿還得行禮。
啊?
此話一出,在場的官員不由得驚呆了。
只是迎着對方的目光,毅然是一副纏上自己的架勢。
跟王恕一樣,平時沒事還喜歡找事,而今有事更是要找事。不管有理還是無理,反正先要鬧上一通。
在場的官員不由默默地交換一下眼色,發現對付弘治還得依這種什麼話都敢說的科道出身的官員。
“聖躬萬福!”
馬文華是景泰二年的進士,初授御史,後巡按山西、湖廣兩地,原是南京兵部尚書,而今被推舉進京出任都察院左都御史。
李裕聽到他們的表達後,當即便是默默地搖了搖頭,卻是知道包括馬文升在內的官員都深諳官場之道。
不論是翻小說還是看史書,朱祐樘一直都在考慮這個官員究竟在那個背景下做了什麼事,而不是人云亦云就輕易判定誰好誰壞。
此時回來北京城,他得知自己同鄉好友李敏被捕入獄,當時就氣炸了。
隨着朱祐樘來到奉天殿的龍椅上,郭鏞當即唱道。
相對於這些侃侃而談的官員,他倒是更喜歡王越這種實幹家,前者只有那麼一張巧嘴,後面卻是實打實做事。
“臣有本奏!”都察院左都御史馬文升看到朱祐樘就要離開,突然出列道。
現在朝廷仍是萬閣和劉吉兩位紙糊閣老在閣,被寄予厚望的翰林學士徐溥已經丟盔棄甲,而馬文升想要藉此扛起清流的大旗。
馬文升看到大理寺卿馮貫等三人站出來,嘴角不由得微微上揚。
朱祐樘不願意將精力浪費在這些人身上,突然想到宋澄已經幾天沒見着人,當即便下旨單獨召見。
“此番新君如此胡來,吾等貴爲臣子當諫之,豈可任由新君一錯再錯!”馬文華不僅每日遞上幾封奏疏,而且還公然放話道。
“聖躬萬福!”
雖然現在已經年滿六十, 但身體還很健朗,即便少了幾顆牙,但聲音洪亮而有力, 仍舊是大明的一張名嘴。
新任禮部左侍郎陳瓊已經到任,由於是被朱祐樘從南京養老院撈回來,在望向朱祐樘的眼神明顯多了一抹感激,顯得規規矩矩地唱禮道。
咦?
吏部尚書李裕等官員聽到朱祐樘這個回答,當即嗅到了一股火藥味,而後隱隱地扭頭望向旁邊的回族小老頭。
“如此大貪之人,當誅之!”
“百官入殿朝拜!”
時間巧然來到了十一月,北京城的天氣越發寒冷。
萬安和劉吉率領所有四品以上的京官聽着鐘鳴聲進殿,而是恭恭敬敬地行一拜三叩禮道。
“臣附議!”大理寺卿馮貫、光祿寺卿胡恭和尚寶寺卿朱用和交換了一下眼色,當即便站出來表態道。
朱祐樘掃視在場的蠢蠢欲動官員,當即便淡淡地道:“你們有誰同意馬御史所請,全都站出來吧!”
雖然大家都清楚李敏的手腳不乾淨,不說在地方出任巡按之時,單是在漕運總督任上便已經有傳貪墨甚巨。
“陛下罷朝已有五六日之多,臣到京城赴任還未曾見得陛下聖容,今朔望朝相見,特呈時政十五事疏,另有要事上奏,還請陛下恩允!”馬文升自然知道不符合規定,但還是強硬表態道。
禮部右侍郎劉健望了望周圍,正要往前邁步的時候,次輔劉吉卻是喉嚨發癢咳嗽了一聲,讓他又是縮了回去。
當然,最讓他們沒有料到的是,李家的窯銀竟然給一個小小的戶部郎中找到,這張遮羞布算是正式揭開了。
朱祐樘亦是長舒一口氣,望着馬文升嚴厲地道:“若李敏真是官清如水、不拿一錢,卻不知這逾百萬的贓銀從何而來?馬愛卿,還請給朕一個解釋,好讓朕認爲自己做錯了,不該抄查李敏的家,該讓李敏回鄉頤亨天年!”
若是太祖時期所制定的制度不走形的話,而今的大明定然可以更加的強盛,甚至已經實現了國強民富。
朱祐樘知道馬文升和王恕都是喜歡“直諫”的臣子,在後世有着很大的聲譽,跟大夏並稱弘治三君子。
只是誰都沒有想到,李敏竟然已經貪婪到如此地步,所貪的銀兩總價值已經超過百萬兩,是原戶部左侍郎郭桓後的第一貪。
新任禮部左侍郎陳瓊履行禮部尚書之職,又是唱道:“歸班!”
“聖躬萬福!”
現在朱祐樘並沒有實據就將李敏下獄抄家,在他看來朱祐樘連暴君都不如,故而直接扛起反帝大旗。
郭鏞早已經做了準備,當即便清了清嗓子道:“這是戶部廣西司郎中劉忠剛剛送達的奏疏,雜家便念給大家聽一聽!微臣戶部廣西司郎中劉忠謹奏:臣奔赴雍城查抄李家,然李家大宅中所得贓銀甚少,幸得雍城知縣苟有忠提供李家窯銀藏於紫雲書院萬畝斛樹林中,經多日的仔細搜查,於鬼宅中找到藏銀之所,窯中黃金十萬兩有餘,白銀六十五萬兩,珠寶無數……”
此時,鴻臚寺贊排班,樂作。
朱祐樘翻開一本, 當即便是苦澀地道:“又是馬文升?”
“這四隻老狐狸!”
尚寶寺卿朱用和當即便圓滑地解釋道:“陛下,臣等以爲陛下在證據不充分之下對大臣下獄抄家會寒天下士子之心,故而諫言請止!”
“陛下,這三份都是馬文升的奏疏!”劉瑾知道新任的都察院左都御史馬文升已經成爲頭號刺頭,拿起另外兩本小心翼翼地彙報道。
只是可惜,不管他遞上多少封奏疏,仍舊是石沉大海。
朱祐樘知道這種事情恐怕真的“躲得了今天初一,躲不過十五”,當即便壓着心中的火氣道:“奏吧!”
……
得知劉忠在雍城查抄如此多的金銀,衆官員的態度當即發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轉變,當即便紛紛進行表態道。
馬文升的腦袋嗡嗡作響,頓時是汗如雨下,萬萬沒有李敏竟然貪了這麼多的銀兩,而且還真的被查抄的官員找了出來。
大理寺卿馮貫等三人同樣是心如死灰般,愣愣地望着宣讀劉忠奏事疏的郭鏞,萬萬沒有想到想要營救的人竟然是大明第一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