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 斬盡魑魅魍魎

朱祐樘隱隱覺得襲擊採珠船的事情恐怕跟安南那邊脫不了干係,只是看到湖廣這邊清查田畝鬧出這麼大的動靜,心裡當即涌起一團怒火。

清丈田畝無疑是觸碰到地方官紳的根本利益,甚至全天下官紳集團的利益,而今這幫人恐怕是想不擇手段除掉劉忠。

雖然他一直以來都想要將精力放在鐵腕外交和國家發展上,但現實終究是骨感的,國內這幫官紳簡直就是華夏的敗類。

官紳階層隱匿田畝不僅僅是爲了逃稅,更重要其實是想要逃役。

跟稅賦相比,徭役的負擔確實要重上太多。

如果官員名下只有二百畝良田還好辦,畢竟朝廷有相應的免役名額,但這些官員從來都不懂得節制,可以說是貪得無厭。

他們所圖不僅僅是自己這一世的榮華富貴,而且還保自己子孫後代的富貴,故而後面徐階坐擁幾十萬畝良田亦不嫌多。

只是田畝多了以後,他們終究不是三頭六臂的人,根本無法很好地履行服役的義務,從而致使他們走上隱田逃役之路。

朱祐樘雖然很憤恨,亦是想要好好地打擊阻礙清丈田畝的官紳,但現在找不到靶子,還真不宜輕舉妄動。

以自己的地位和權勢,想要除掉誰都不是一件難事,但難就難在找出那些真正的反派。

像自己暗地裡調查到現在,明明滿朝都已經是忠於自己的臣子,但就是查不到給懷恩和謝柯投毒的幕後主使是誰,亦是查不出是誰在協助朱輔通過雪楓刀激化了大明和安南黎朝的矛盾。

湖廣方面同樣如此,若是劉忠在湖廣無法揪出行刺他的不法官紳,自己還能下令將湖廣所有官紳殺絕不成?

大明之弊,弊在官滑如油、吏滑如油、紳滑如油。

朱祐樘並不打算讓這幫官紳繼續猖狂下去,當即暫時拋開安南黎朝、蒙古和朝鮮方面的事務,當即要來湖廣方面官員所有官員的人事檔案。

地方官紳如此猖獗,固然是官紳勢大所致,但亦跟地方官員的不作爲或爲虎作倀有關,而今是時候好好敲打官場。

湖廣方面官員的人事檔案送過來的時候,儘管去年已經被王越殺過一波,但他發現官場所存在的問題比自己所想的還要嚴重。

安陸州,鄂中腹地。

安陸城建於北魏時期,分設四門:東門名資生門,南門來薰門,西門阜城門,北門拱辰門,城樓上浮雲樓是唐宋時期的名樓。

樓在浮雲縹緲間,浮雲破處見朱欄。山光對入鄖城紫,溪影橫飛夢澤寒。

浮雲樓是安陸城的活招牌,但終究已經是數百年前之事,而今提到安陸,大家反倒想到的是謫居在安陸四年的王越。

王越的“王砍頭”之名固然被文人階層所不恥,但對底層百姓而言,王越簡直是爲他們砍出了一個朗朗乾坤。

只是最新的消息,王越已經前往廣東治鹽,而今來到這裡的官員則是從朝廷下來的湖廣總督劉忠。

“發生什麼事了?”

“劉忠帶人包圍了州衙!”

“這是要做甚?難道那把火是丘知州放的不成?”

……

一則震動全城的消息傳來,劉忠帶領總督衛隊回城的第一件事竟然是包圍安陸州衙,當即便引起了大家的廣泛關注。

安陸州衙後宅,兩名侍女正輕輕地搖晃着扇子。

安陸知州丘靜是國子監出身,而今只是四十歲出頭,但以貢生功名便身居正五品的安陸知州一職,可見其背景非同一般。

看到僕人慌慌張張跑進來,在得知劉忠帶人將州衙的前後門圍住後,顯得毫無不以爲然地伸了伸懶腰。

由於在京城呆過好幾年,自然知曉劉忠這位由戶部郎中升任戶部侍郎的官員並不受官場所待見,而今下來清丈田畝簡直是要跟天下官紳作對。

丘靜有着好看的長鬚,卻是仍舊躺在椅子上,對帶人闖進來的劉忠散漫地詢問道:“劉總督,你這是何意?”

“來人,將人押上來!”劉忠的髮梢還殘留着幾片灰屑,看到正在這裡享受的丘靜壓抑着怒火地道。

兩個錦衣衛將人押了上來,卻是一個其貌不揚的青年男子。

丘靜隨意地打量了一眼這個青年男子,卻是用小拇指扣着自己耳朵裝糊塗地道:“劉總督,這是誰啊?”

錦衣百戶程羽的微微蹙起眉頭,卻是沒有想到這個小小的知州竟然如此囂張。

“此人早前阻礙本督清丈田畝,本督將他交由州衙收監,你何以將人給放了?”劉忠忍着心頭的怒火,便是直接質問道。

清丈田畝最大的阻礙便是這些直接跳出來阻攔的刁民,而他的做法是將人收監,從而能夠繼續帶着自己的人完成清丈。

丘靜再度打量着這個其貌不揚的青年男子,裝着恍然大悟地拍了拍自己的額頭道:“本州記起了,確實有此事!”卻不等劉忠發難,便是兩手一攤地道:“劉總督,你前前後後送來了三百多號人,只是安陸城近來偷盜頻發,關押之人已達千人之多,州衙大牢可擠不了這麼多囚犯!爲了州城的治安考慮,本州只好將一些認錯態度良好的人員給放了,不知此舉有何不妥呢?”

這邊抓人,那邊放人,這便是地方官員使的絆子。只是丘靜雖然是監生出身,但深諳圓滑之道,此次打起治安的幌子,任誰都挑不出毛病。

“有何不妥?此人在驛站縱火,險些讓總督大人葬身火場,更讓總督大人的如夫人……”錦衣百戶程羽得知丘靜將人給放,亦是怒不可遏地指責道。

只是話沒有說完,便給劉忠狠厲的眼睛制止了。

丘靜知曉那把火沒能將劉忠燒死,顯得正義凜然地表態道:“本州剛剛解釋得很清楚了!本州是爲了州城的治安才釋放一些囚犯,只是不想其中竟有此等大惡之徒,如此已經落網,自定是要嚴懲不怠!”頓了頓,望向前來興師問罪的劉忠道:“若總督想要下官認錯,下官這便到浮雲樓設宴,保證讓總督大人滿意!只是總督認爲下官失職,大可向朝廷遞彈奏,不過……”

“不過什麼?”錦衣百戶程羽看着對方囂張的嘴臉,便是蹙起眉頭道。

丘靜感覺自己背後的椅把無比結實,便是透着幾分戲謔地道:“本州在朝堂不是沒有人,你雖貴爲總督,但今根基不穩,根本動不了本州!何況,本州馬上就要高升了,凡事留一線,他日好相見!”

官場從來都不會單打獨鬥,而是需要抱團羣毆。

像劉忠這種跟天下官紳作對的人,哪怕是一丁點毛病都能進行放大,像王越當年不就是因爲一首詩給扳倒的嗎?

至於此前的劉總督大人,不過是一隻秋後的蚱蜢,而自己即將出任贛州知府。

這……

錦衣百戶程羽看着如此有持無恐的知州,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實在是太囂張了。

“來人,將丘知州押到州衙大門!”劉忠的臉色頓時一沉,當即便下達指令道。

丘靜的臉色驟然一變,當即便蹙起眉頭道:“劉總督,你這是何意?”

兩個錦衣衛上前,當即將丘靜從座椅上抓了起來,對這個乖張的知州亦是生起了一團怒火。

“帶走!”劉忠並沒有搭理丘靜,轉身朝着州衙大門走去。

由於州衙的動靜很大,此時大門外已經聚攏上千名前來看熱鬧的百姓,致使總督衛隊亦是派遣人員維護秩序。

“出來了!”

“究竟發生什麼事?”

“誰知道呢?不過丘知州恐怕有麻煩了!”

……

圍觀的百姓只能是遠遠地看着,在看到知州丘靜被人從州衙押出來,便是議論紛紛地道。

“劉總督,本州是爲了州城的治安才釋放一些囚犯,這事鬧到陛下那裡亦是本州佔理,你究竟想要做甚?”丘靜被押出來看到周圍滿是百姓,當即便怒聲地詢問道。

劉忠仍舊沒有搭理丘靜,某些事情在來時便已經做出了抉擇,便對前面朗聲地道:“有請陛下御賜尚方寶劍!”

正是這時,一個盛放尚方劍的轎子朝這裡走來。

“劉總督竟然有尚方斬馬劍?”

“我早說肯定有,但你們偏偏不信!”

“斬了這個狗官,還咱們安陸州還一片太平!”

……

圍觀的百姓看到劉忠竟然亮出了尚方寶劍,在感到震驚之餘,當即紛紛跪了下來,恭迎這一把早前便名震湖廣的尚方斬馬劍。

“你……你要做甚?”丘靜的嘴巴哆嗦,顯得害怕地詢問道。

劉忠跪迎尚方寶劍後,便冷哼一聲地表態道:“你玩忽職守,本督便用尚方寶劍斬了你這條狗命!”

“你……你這是濫殺!”丘靜此刻是真的害怕了,便是大聲地質疑道。

劉忠長吐一口濁氣,卻是望着丘靜道:“濫殺便濫殺吧!本督終於明白王越,這不殺一殺,壓根做不了事,亦做不成事,更會害了身邊至親!”

單是從下面遞到京城的奏疏,其實朱祐樘很難了解事情的全貌。

在那場火災中,雖然劉忠僥倖被僕人所救,但劉忠懷有身孕的愛妾已經葬身於火海,可謂是一屍兩命。

若是縱火之人是其他人則罷,偏偏是最早的一批阻攔劉忠清丈田畝的鬧事領頭人,而當時便被劉忠下令抓起來關押在州衙大牢。

結果呢?正是眼前這位知州找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將人送了,而那個人又被躲在幕後的官紳所驅使,讓劉忠差些葬身火海,而劉忠的愛妾和腹中的孩子死於非命。

到了此時此刻,劉忠終究是明白了王越,知道只有王越那一套才能做成事情,才能真正保全自己身邊人。

“不,不要!”丘靜已經沒有了剛剛的囂張勁,顯得驚恐地瞪起眼睛道。

劉忠知道自己明悟得太遲了,但手持着鋒利的尚方寶劍,顯得咬牙切齒地刺了上去。

噗!

隨着劍尖刺入心臟,一道鮮血濺起。

劉忠曾經亦是想要做一個有賢名的賢臣,但面對如今的世道,卻是知曉只能做惡名昭著的王趙,將這世間的魑魅魍魎通通殺絕。

噗!

丘靜吐出一口鮮血,顯得心有不甘地望着劉忠,明明自己在朝堂有靠山,明明自己已經得到了升遷,卻是沒有想到竟然死在這個跟天下官紳作對的傻子手裡。

“死了?”

“知州真的死了!”

“這……劉總督原來是狠人啊!”

……

圍觀的百姓看到劉忠用尚方劍將人刺死,雖然很是樂於見到丘靜被殺,但此刻若是一副難以置信的模樣地喃喃道。

劉忠知道這個州衙仍舊沒有乾淨,當即便直接吩咐道:“此次放人非丘靜一人所爲,將州同知給本督押出來!”

州同知被押出來的時候,整個人嚇得尿溼了褲子,對着劉忠連連叩頭求饒,哭着哀求劉忠放他一馬。

劉忠不爲所動,手握着尚方寶劍,再次刺向了這個州同知。

原本斬這些正五品以下官員用王命旗牌即可,但自己若不動用尚方寶劍,一些人恐怕還不知曉自己在朝堂同樣有靠山,那便是朝堂上坐得最高的弘治帝。

“大人,饒命啊!大人,饒命啊!”州判官被押出來的時候,嚇得雙腿一軟,剛出大門口就已經癱軟在地求饒道。

劉忠知道想要順利地清丈田畝,這個州衙必須能夠關得住鬧事的人,不然自己的皇差無法貫徹,當即舉起手中的尚方劍朝着這位判官的脖子斬了下去。

這一刻,他已經徹底放棄做一個賢臣的念頭,亦是終於理解陛下高懸“實幹興邦”匾的那份苦心。

噗!

又是一道鮮血飛濺起,安陸州衙終於肅清了。

劉忠如此行事,終究還是帶來了不良後果。

京城奉天門前,逢八早朝。

“劉忠到湖廣已有一月有餘,然清丈田畝進展緩慢,有負聖恩!安陸知州丘靜勤政愛民,深得當地百姓愛戴,有賢者爲其唱名,今爲一方治安抓盜賊,因大獄人滿爲患釋放微罪百姓,便慘遭劉忠屠戮,請陛下收其尚方斬馬劍,將劉忠召回京城問罪!”文選司員外郎孫蛟親自站出來彈劾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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