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璇自開春就在尚書府一直住着,不回家。
當家奶奶成日住在孃家,到底不像話,艾府派人三催四請,她還就是不回來。
峙逸無法,只得親自去接,喻尚書掀着眼皮跟他不鹹不淡的敷衍,峙逸始終直直站在那兒,連座兒都沒有,喻尚書只當沒看見。
峙逸自知這個岳父並不滿意自己,但是爲着寶貝女兒,又不得不同他周旋。
男人的心思,男人又豈會不知。
但他不知道的是,喻尚書爲何如此討厭他。
喻明倫討厭艾峙逸,是因爲當他看到艾峙逸的第一眼,猶如在鏡子裡看到了當年的自己。
少年時的喻明倫,家境清寒,空有一身才學,爲了出人頭地,娶了當朝範首輔的女兒範文菊,範文菊不是不美,不是不溫柔,但是喻明倫卻恨她。如若不是爲了娶範文菊,他不會拋棄自己心愛的表妹,表妹和他早有婚約,聽說退親,十七歲的她上吊自盡了。這些種種,範文菊卻是不知道的。
位高權重的岳父、囂張跋扈的岳母時時提點着他的一切不過是範家施捨的,他要好生待文菊,因着她是他的恩人。
恩人同妻子是不同的。
喻明倫覺着這恩人更像是他的恩客。
他出賣的自己的肉體與才華,換取富貴同榮華。
當他大權在握,範首輔行將入木的時候,範文菊那個女人也成爲了他的前塵往事。
他將陌生的女人一個個娶進門,各種各樣的,也許都不如範文菊那般才高貞靜,傲骨錚錚,但是這些女人是屬於他自己的,是臣服於他的,極大的滿足了他作爲男人的自尊。
範文菊的話越來越少,身體越來越瘦,漸漸的就咳血起來,然後無聲無息的死在了喻府的某個角落。
如今範首輔早已去世,範文菊也早在十幾年前就鬱鬱而終,灰飛煙滅了。
喻尚書卻忘不了彼時那個午後,在喧囂樂聲中,同旁人觥籌交錯,身邊的美姬嬌弱妖嬈,眼睛裡充滿了諂媚與討好。他想,他當年一定也是這般看着範文菊的,一樣的眼神,讓他滿足。
侍婢捧上一碗徽州芝麻糊,一個官員哈巴狗一般的諂媚道:“喻大人,這是特意爲您準備的。”
喻明倫正待要吃,管家就急火火的跑過來貼着他的耳朵道:“喻大人,範夫人去世了。”
範文菊的死,對他的人生不是沒有影響的。那碗芝麻糊變成了苦的。他平生從未吃過這麼難吃的東西。
喻明倫小時候窮,唯一的嗜好是吃芝麻糊,範文菊雖是首輔千金,卻不嬌氣,總是親手爲他做芝麻糊,自己篩自己磨,她做的芝麻糊比家鄉的味道還要醇厚香甜。
喻明倫當年,每次從衙門回家都要吃上一碗。
他現在卻看也不能再看芝麻糊一眼了。只要一吃這個,想起範文菊,他的心像被活剮一般疼。
喻明倫不喜歡艾峙逸,但是喻蘭璇卻着了魔一般的喜歡,尋死覓活,他也沒有辦法。心下苦笑,這莫不是報應。自己的掌上明珠,卻愛上了一個如自己一般的男人。
好在蘭璇性子不似範文菊那般傻氣,他這個女兒還是很會爲自己着想的。
各人自有各人命數。
喻明倫這般安慰自己。
但是看見一向好強的女兒挺着大肚子哀哀哭泣的樣子,他心裡還是難過。
他知道艾峙逸不愛蘭璇,但是隻要蘭璇覺着他愛她就夠了。
做父親的也沒有旁的辦法了。
喻明倫提點了艾峙逸幾句,雖然不敢說重話,怕艾峙逸這種小心眼的人心裡存了恨,卻也故意冷淡着他,只想給他提個醒。
說了幾句,蘭璇就出來了。
穿着一身十二幅的百蝶穿花緋底長裙,妝容精緻,頭上一枚小小的金鳳簪,綴着長長的紅珊瑚珠子,在鬢邊擺盪。一手扶着自己的腰,妙目含嗔:“爹~你別爲難他了。”
蘭璇的孃親蘇姨娘也隨後跟了出來,也是個不可多得的美人,雖然年過四旬,看上去卻不過三十出頭,塗滿蔻丹的長指甲翹做蘭花指着蘭璇:“看看,見不到的時候,可勁兒的數落,見了真人了,卻連爹孃都不顧了。”
蘭璇嘟着嘴往峙逸身邊靠,撒嬌:“娘,瞎說,哪有!”
蘇氏嘆息:“這孩子就是被我們慣壞了,但是峙逸啊,她也有孕在身,你多少讓讓她,不同她計較纔是。”
峙逸心中無比荒涼,臉上卻笑着,拉着蘭璇的手,對喻明倫、蘇姨娘道:“這些日子麻煩父親母親了。”
擡起頭看到喻明倫那雙看透世事的老眼,並不畏懼。
夫妻二人上了馬車,沒了話說。
蘭璇端在那兒,等着峙逸去哄她,峙逸卻始終一言不發。
蘭璇本來聽說他親自來接她,心裡還是高興的,此時卻如被一盆涼水兜頭澆下一般。忽而詭異一笑:“東屋那個,怎麼樣了?”
峙逸沒說話,眼睛看着前方。
“我原是想去看看她的,也不知道怎麼樣了,咱媽下手就是狠。唉,若不是我去了,不知道得怎樣呢,咱媽這些年的齋算是白吃了……”
峙逸也笑,回頭看蘭璇:“你的善心,我領教了。”
蘭璇的笑變得有些苦,看着自己手上戒指:“你過去不曾同我這般說話的,難道我在你心中竟敵不過一個她。”
峙逸冰涼的手按在蘭璇手上:“只要你同從前一般,不去招惹她,我該對你如何便還是如何。如若你玩什麼花樣,別怪我艾峙逸不是人。”說完,用力按了按蘭璇的手背。
蘭璇眼裡的淚珠滾落出來,側過臉去,一言不發,心中恨雲鳳已然入骨。
到了府門前,峙逸抱蘭璇下車,氣息拂過着她的耳朵,輕聲道:“我說的話,你千萬記住啊。”
蘭璇的鼻尖充溢着他身上清冷的香氣,她再恨,也禁不住迷離在他疏離的懷抱裡。
峙逸接了蘭璇回府,又去了丹陽樓。
啓玥正在獨自擺棋譜,一身半舊青衫,十分儉樸。
牡丹來開門,她今日只結了一條長辮,頭髮上細碎的點綴着珍珠貝母,襯着一身淡得看不出顏色的淺藍春衫,越發顯得年紀小。
峙逸衝她笑,牡丹歪了一下頭,皺眉頭。轉身對着啓玥飛快的比着手勢。
啓玥看着峙逸笑一笑:“牡丹說你月餘不見,變了個人一般。笑得比哭還難看。”
峙逸訕訕的摸了摸自己落拓的臉頰,掏出一封信遞給啓玥。
啓玥一邊拆信一邊道:“聽說你請動了太醫院的陳老怪,倒是奇了,他除卻給父皇治病,旁人都是不睬的。”
峙逸心知什麼事都逃不過啓玥的眼睛,苦笑:“原是我治家不嚴,出了些事情,讓王爺笑話了。”
啓玥搖頭:“我府裡那些事情不說也罷,我原也無甚可取笑你的。”峙逸早就聽說過六王府是出了名的鐵門栓,治家極嚴,想來這種事卻也是不可避免的。
啓玥自小就有一目十行過目不忘的本領,不過雙眼在那信上略劃了幾下,便笑了起來:“啓珏估計死都想不到,我安在他身邊的釘子竟是晟燁。”晟燁乃是三朝元老,極受皇上重視。而且還是啓珏的親舅舅。又對着峙逸道:“你是如何做到的?這老狐狸可不好對付。”
峙逸喝了一口牡丹遞來的茶:“世間的人原是有弱點,平日裡刀槍不入未必就能百毒不侵。若不是你的那些密探確實得力,我又豈能輕易得到他老兒的把柄。”
牡丹將炭盆上的金絲罩揭開來,啓玥將信丟了進去,嘆口氣:“只是啓珏這張網撒的太大,如今朝中與他沒有瓜葛的官員只怕沒有幾個。他也是太過囂張,以父皇的個性,豈會這般縱容?我們暫且靜觀其變就好。”
峙逸點點頭,不再說什麼。
牡丹只覺得,如今的峙逸,只要不說話,就流露出一種深深的落寞,這種落寞僞裝不出,卻也掩蓋不了,看了讓人忍不住心疼。
峙逸出了門,牡丹倚在啓玥懷中比着手勢:艾大人是不是出了什麼事?你知道嗎?
啓玥丹鳳眼斜睨着牡丹:“你倒是挺關心他?”
牡丹一粉拳砸在啓玥身上,啓玥握住她的手親一口,笑起來:“這世上怕也只有你敢打我。”
牡丹不解,比着手勢:爲什麼你這麼高興?和艾大人有關嗎?
啓玥驚詫:“想不到你這般敏銳。”
牡丹淺笑,將手比了比啓玥,又比了比自己的心:我原是把你放在我的心上,你想什麼,我自然知道。
啓玥摟牡丹入懷,一隻手在她手臂上輕蹭:“就你嘴乖。唉,我倒是知道一些,我高興的只是艾峙逸這個人到如今終於算是能用了。”
牡丹擰眉不解。
啓玥笑笑:“人若是太過聰明,就不會輕易甘居人下,如若甘居人下,必定是有所求,艾峙逸這麼年輕,卻老練異常,幾近沒有弱點,如若不是有仇在身,加上羽翼未豐,希冀我給他做個庇護,又豈會真的對我忠誠?”
牡丹歪着腦袋:你的意思是,除了報仇之外,他有了弱點?
啓玥點頭。
他的弱點是什麼?
“一個女人。”
什麼樣的女人?牡丹好奇,像艾峙逸這樣的男人會把什麼樣的女子放在心上。
啓玥笑起來“說來也怪,是……一個名滿京城的……惡婦。”
牡丹皺着鼻子不太相信:你逗我。啓玥搖頭:“這我可編不出來。”牡丹舉起手想比手勢問:那我是不是你的弱點?卻又想起,啓玥是要成就大業的人,又豈能有弱點呢?
這麼想着,心裡一陣窒息,一雙手,軟軟的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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