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上病情有些起色,朝政上越發勤勉,峙逸同一班臣工常常在早朝散後還被招至暖閣議事,一待就是一整天。
有時聖上未到,衆閣臣自行討論,常常會爲長江水患究竟是在哪一節決堤等細瑣問題吵得翻天,峙逸只是在一旁陪着,若不是要拉扯得打起來,他連眼皮子都不會擡一下。
鄭福喜在門後窺視,再向今上稟報,今上嘆氣:“原是個可用之才,朕還待留給……算了,再看看吧。”
內閣合奏什麼,多半由首輔口述,峙逸執筆。一則,他年紀最小,資歷最淺;二則,皇帝喜歡他的書法。他寫的摺子總是格外受聖上垂青。
其實本朝書法上有大成的不在少數,年輕一輩的反而是廢狀元李穆的字最富盛名。他的字畫坊間要價極高。
只是皇帝卻格外不喜,嗤笑李穆的字富貴肥圓,庸俗不堪,做老婦人態,倒是峙逸的字合他眼緣,說如青青翠竹,清爽又有神韻,甚合他意。
鄭福喜就在一旁笑:“當是皇上先看過了侍郎大人的好人才,再見了他的字,便格外不同起來,什麼叫做先入爲主,這便是了。”
皇帝心情好,被他逗得哈哈笑。
此番也一樣,皇帝從□移駕過來,捧着摺子看上半天,擡眼看到侍立一側從北疆剛剛返來的九皇子啓瑜:“你看看艾卿家的字再看看你自己那爪子扒的貨色,朕真是要被你這頑劣無用的東西活活氣死……”
九皇子不過十八歲,卻幾乎身高九尺,生得天庭飽滿,大耳方口,很是體面,他原是皇上的幺子,加上母親褚貴妃聖眷正隆,所以格外得到皇帝寵愛,長到十六歲,皇上才捨得把他放出去歷練。
在塞北他外公的兵營裡喝了兩年沙子,一身皮膚曬得黝黑,連今上見了,都不禁感慨:最小的兒子都成人了,自己豈能不老。
啓瑜摸摸鼻子笑一笑,也不爭辯。
倒是峙逸的岳父喻尚書先開了口:“皇上太過謙虛,九王爺文韜武略,智勇無雙,在北疆原是極受將士們愛戴的。”
皇帝又罵了啓瑜幾句,嘴裡的話十分難聽,面上笑容卻格外甜蜜。
今上意猶未盡,嘴中猶自叨叨:“滿腦子不切實際不合時宜,也不知道你那些勝仗都怎麼打的。”
衆臣工好一番吹捧,今上笑道:“得得得,你們就把他捧上天吧……”隨即眼神一瞟峙逸:“艾卿家素來不愛言語,你只比啓瑜虛長几歲,不比這班老東西看着他長大,知道我寵他,你來說句公道話吧。”
峙逸擡眼看了啓瑜,笑一笑:“九王爺文武皆通,仁心仁志,孝心可鑑,他這般頑劣不過相仿綵衣娛親,爲逗聖上一笑罷了。”
衆人連忙附和起來,今上龍顏大悅,看着峙逸的目光卻似別有深意,嚇得峙逸一忽兒出了一背的汗水。
皇上身子雖有些起色,但是卻也不能勞累太久,過了一個時辰就被鄭福喜扶着回了□,峙逸別過岳父大人和衆臣工,這才鬆一口氣往外走了。
甫一擡頭,卻看到啓瑜正站在迴廊一角,衝着他笑。
峙逸恭恭敬敬的衝他行禮:“九王爺。”面上帶着笑意。
啓瑜也笑起來:“剛剛在父皇面前看到侍郎大人那般持重,笑也不笑,唬得我都不敢同您說話。”
峙逸笑得溫潤:“臣下資歷太淺,豈敢在堂上喧譁,怕是要唐突了各位大人。”
九皇子笑起來:“嘿嘿,艾侍郎客氣了。”一把挾住他肩膀:“老胡在太平樓擺了個局子,侍郎大人去是不去?”峙逸怔忪了一會兒,纔會意他嘴裡的老胡是胡之康,這啓瑜沒回京多久,竟然已同那一班人這般熟了,到真是沒想到。笑一笑:“家裡還待臣下回去呢。”
啓瑜呶呶嘴:“我剛從塞外回來,對京城都不大熟悉了,身邊都是些大老粗武將,什麼都不懂不說,回了京就是在家喝燒刀子玩女人,無聊透頂,不如侍郎陪我四處走走看看,侍郎長得這般俊俏,走在路上,看我們的姑娘都要多一點,嘿嘿,更何況父皇百般賞識你,同你一處,總不會有錯的。”說着扭股糖兒一般纏上了他。
峙逸見他瘋言瘋語,如孩子般胡纏,笑了笑,終是答應了,指指手中一摞摺子:“改日吧,今日實在是不行。”
啓瑜這才作罷,歡天喜地的去了。
峙逸這兩日當值,都眠在宮裡,每日思慮又甚,一日不過睡二個時辰罷了,上了轎之後略略睡了會子,到了家門口,轎伕一頓轎子,他便醒了。
掀開轎簾,外間便是淅淅瀝瀝的秋雨,峙逸探出身子,正要入艾維撐開的傘中,忽聽得一聲喚:“……峙逸哥哥。”
峙逸扭頭回視,看見一個白衣少女撐着一把青紙傘立在耳門邊上,她不知站在那裡多久了,白皙的面孔被凍得通紅,連鼻尖都是紅的。
峙逸有陣恍惚,彷彿回到了許多許多年前,似乎是另一個自己的另一段人生裡,也有這麼一個女孩,嬌羞嫵媚,亭亭玉立,用期盼的眼神望着自己,盈盈一笑:峙逸哥哥……
雲英緩緩走過來,臉邊的髮絲沾着雨水,看着他,一言不發。
艾峙逸看了看她身上穿着太單薄了些,取下自己身上烏色大氅披在了她身上:“你來了啊……”
他們原是故人,此時雖陌生,卻自然有種熟悉感在二人之間流轉。
雲英被溫暖的大氅包裹,擡眼看峙逸,他穿着朝服,配着朝珠,眉目如畫,卻有一種男人氣概流露出來,和當年那個少年到底不同,眉目間的威嚴和英氣卻更加迷人,看得她心馳神蕩。心中一股酸意涌了出來,只恨自己當初爲什麼這麼傻。
自己明明愛着他的啊,那樣愛,卻終究年紀太小,敵不過母親的世故,就這麼同他失之交臂。她原是不太懂得自己放棄的是什麼,等到懂得的時候,卻真正追悔莫及。
峙逸見她不說話,眼中盈盈有淚光,笑一笑:“要進去看看你姐姐嗎?”
雲英吸了吸鼻子,用手將臉邊髮絲向後挽在耳朵上,露出小巧的耳垂:“原是看過的,姐姐還留我吃飯呢,怕母親在家惦記着,也就拒了,想着峙逸哥哥的恩情,我……我……所以,就在這角門等了一會子,想當面同你道個謝。”她一雙大眼眨巴眨巴的注視着峙逸,好不動人。
峙逸卻恍若未見,低頭看她一雙白鞋已然溼透:“我如今同你是一家人了,你同我言什麼謝就太見外了,你姐姐也真是的,也不爲你備個轎子。”
他話裡不時提到雲鳳,才讓雲英醒過神來,連連擺手:“姐姐原是想的,但是她……說你……說支不動府裡的轎子,就給了我許多錢,還讓那個婆子送我出門另僱一頂轎子。”說着,伸手指了指身後。
峙逸順着她的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就看到陳婆子木訥的站在屋檐下,衝着他叫了一身;“爺。”
峙逸的眼光收回來時,注意到雲英白而細的手腕上套着一個紫玉鐲。
峙逸怔怔然:“你還帶着它啊……”
雲英笑得苦澀:“當年就是好不容易套上去的,如今年紀長了,骨頭也跟着長了,怎麼會那麼輕易的取下來呢。怕就是想取也取不下來了吧。”她及笄之時,他給她買過這麼一個小小的鐲子,兩個人站在柳樹下面,套了一個下午才套上去,她粉藕一般的手都擠紅了。
他心疼極了,捉着她的手親了兩口,她紅着臉埋怨:“做什麼要買這麼小的。”
他嬉笑:“爲了讓你再也取不下來。”
記憶中的場景宣泄而出,將眼前的現實撞得粉碎。
雲英的淚水就那麼自然而然的落下來了,不用再壓抑,也來不及覺得難堪。
峙逸卻只是微微愣了會子,拍了拍她的背脊:“天就要黑了,快回去吧。”
雲英孩子氣的點點頭:“今兒個原是見到峙逸哥哥,太高興了……許久沒有遇到這樣高興的事情……所以就忍不住流眼淚了……”那模樣梨花帶雨,我見猶憐,就是艾維都看得一愣神。
峙逸側身囑咐兩個轎伕:“把二小姐送回宅子裡去吧。”又對着艾維道:“你陪着一道去,去了囑咐家裡煮點薑湯給她喝,她身子現在虛弱的很。”看了一眼雲英,轉身進了門去,連傘都未要。
雲英猶自哽咽,看見峙逸毫不留戀,絕塵而去,似是心裡那一點點希望也同他一起去了,可是轉念一想,是不是他還戀着自己,怕作出什麼不該做的事情來,所以才這般躲避自己呢,這才又有了幾分欣慰。
一番得失計較之間,雲英這才恍然意識到,自己原來這般喜歡他,似乎比小時候更甚,這喜歡被埋葬了太多年,突然噴涌而出,強烈得連她自己也被驚嚇到了。
艾維本是人精,見雲英這般模樣,豈會猜測不透她的心意?不由嘆息,雖覺得她可憐,但是峙逸如今好歹都是她姐夫,她若是真的這般喜歡不捨,爲何不在當年,而要待如今這般不能割捨,這真是……
理智上清醒了些,艾維臉上又掛上了同往日無二至的笑容,扶着雲英冰冷的手:“二小姐別傷心了,上轎吧!”
雨勢本不大,峙逸也就沒在乎,一路穿廊過院,小跑着去了東屋,路上遇到的僕人都驚呼:“少爺……”峙逸只是不睬。雨水讓他清醒了些,也好過了些。他曾經對雲英的癡戀也讓他徘徊過傷心過,可是到今日,在他見到雲英的時候,卻突然有一絲慶幸,沒有同她一起。
她原不是他要找的那個人,他要找的那個人,在他的懷裡,在他的心裡……也許前路漫漫,暗無天日,可是隻要他艾峙逸想去做的,又有什麼是辦不到的呢?起碼她還在他懷裡啊。只要她還在,他才覺得這日子有意思,只有她還在,他才覺得這一切有盼頭。這麼想着,一時間所有的鬱結都如疏通了一般。
峙逸心情大好,一路狂奔進了屋,因着自己跑得急忙,也不覺得冷,一陣暖氣撲來,才真的覺起身上溼寒。
柳媽看到他,大吃一驚:“我的爺啊,您這是自己個兒跑回來的啊……”忙取了帕子給他擦身。拿了乾淨衣裳給他換。
峙逸看那單衣沒見過,還用繡花滾了邊,笑起來:“這是她做的?”
柳媽點點頭。心想就是做幾件衣裳,看把你美的。
“她人呢?”
“在屋裡呢。”
峙逸咧着嘴衝到裡屋,就看見雲英正偎在牀上,她穿一身白衣裳,鬢邊插一朵白絨花,一手中捧卷,一手還捏着一個雞子在吃。
峙逸一笑:“瞧你懶的。”一個冷冰冰的身子就往雲鳳牀上擠:“過去點、過去點……”
雲鳳嘴裡嘀咕了幾句,笑嘻嘻的往裡蜷了蜷。
峙逸搶了她的雞子來吃,雲鳳抱怨:“這個是我吃過的。你也不怕髒……”
峙逸打趣她:“你哪兒我沒親過?有什麼髒不髒的。”鼻子嗅了嗅:“什麼這麼香?”
雲鳳紅着臉從旁邊取出自己的小銀盃,復又從炭爐上取出溫酒的銀壺,倒了杯黃酒給峙逸:“我原是溫了些酒,暖身子。”
峙逸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這酒裡原是加了薑絲,枸杞,煞是暖人,心頭一暖,只覺得格外舒暢,復又多喝了幾口。
雲鳳剝了雞子遞給他,峙逸一面吃着,一面笑了。
雲鳳詫異:“你笑什麼?”
“我瞧你如今被那秀雅帶的通身爺們兒氣派,黃酒就雞子,我不在的時候,你們倒是可以一同喝幾壺。”
雲鳳捶他:“你這人,怎麼連這種醋都吃。”
峙逸翻過身來撓她癢癢,兩個人在牀榻上一陣嬉戲,雲鳳不住討饒,峙逸這才罷了手,撿起她丟在一旁的書:“我瞅瞅,你又看些什麼亂七八糟的?”
雲鳳抿抿頭髮坐起來:“僞胡說八道罷了。”
峙逸翻了翻扉頁,是本前朝野史,版本倒是真沒怎麼見過,漫不經心道:“怎麼就胡說八道了?從何而知啊?”
雲鳳接過書,翻到其中一頁:“你看他裡面說什麼……歷盡二百年戰亂,前朝由西邊一個遊牧民族發展壯大,進而入主中原,成就霸業,爲保持血統純正,數代都是近親通婚,所以後代特徵十分明顯,皇族子孫小拇指指甲天生便是兩瓣……呵呵,可笑得很,你看我,不就是兩瓣嗎?我娘也是嘞,小時候,我兩個哥哥也是……難道我們家還是皇族不成?”雲鳳獻寶一般的將手遞給峙逸瞧。
峙逸本在吃雞子,嗆得咳了幾聲。不由內心疑惑,莫不是周文晰同她說了什麼?所以她才這般來試探他?他斜着眼睛瞟瞟雲鳳那笑嘻嘻的傻樣又覺得不像。
心裡就尋思起來。
他以前不熟悉雲鳳的時候,他只覺得她沉穩寡言,書卷氣重,當是個有成算的女子。
後來慢慢知道其實她那些樣子原是唬人的,她那性子簡直是又癡又呆又老實,被人賣了還要幫人數錢。
自他們好了以後,只要不涉及她爹她們家,他怎麼欺負她,她都不吭不哈,呆呆的受着。
峙逸本來以爲她是能忍,後來才知道,她根本是反應遲鈍。
被欺負了,起碼要過好一段日子才反應過來,一個人在家越想越氣,就想着報復他。可是每次他哄哄她,她又感動得淚水盈盈,內疚起來。弄得峙逸偷笑不已,越發可憐她從小缺愛。
峙逸釐清了思緒,假假的衝雲鳳溫潤一笑:“你說的原是很對,盡信書不如無書。”
雲鳳這才得意的將那書放到一邊,把這事兒撇開一邊,頭靠在峙逸肩上,柔聲道:“今兒雲英來過了呢。”
峙逸“嗯”了一聲。
雲鳳在他手臂上蹭了蹭腦袋:“你什麼時候給她尋門好親……她年紀也不小了。”
峙逸點點頭:“我會留意的。”
雲鳳嘆口氣:“我就她這麼個妹妹了。”
峙逸揉揉她的頭髮:“我知道……”隨即摟了她入懷,心滿意足的嘆一口氣。
回憶起剛剛見到雲英那一幕,峙逸恍惚覺得少年時代的種種都已過去,他依稀記得夢境,卻恍如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