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之交,雨水豐盈。
山裡的雨下得不密,但十分綿長。登上山頂舉目遠眺,方圓數十里全被這場雨統轄了,竟長達三四日。
方易苦着臉站在檐下看雨。雨水在瓦頂上凝聚,一滴滴墜到地面,將斷未斷,幾乎連成一線。
他很憂愁。
這段時間山裡實在太潮溼,他可以替換的內衣褲已經全都穿了一遍,再也沒有可穿的了。葉寒說我希望你不穿,被方易揍了一頓。
現在身上穿的是葉寒的衣服,但也所剩無幾了。他千辛萬苦在勉強幹燥的檐下點了一堆火,開始烤衣服。
這裡位於深山,沒有通電,這歪歪扭扭的房子是玄武遣着山裡亂七八糟的精怪一起造的,現在被他們兩個佔用了,但傢俱幾乎沒有,地板上就放着幾根蠟燭。
神獸夜間也能視物,燈火只對人類有意義。找到玄武的那天,那個打扮很鄉土的中年人從口袋裡掏出一把蠟燭,把這間房子交給了葉寒和方易。
若不是重明鳥再三保證中年人就是玄武,他們無論如何都是不會信的。
葉寒每天早晨天還沒亮的時候就要起來,出門和玄武會合。玄武教給他從天地山水間汲取生命力的方法,方易本來也想去學,但玄武說他完全可以無師自通,堅決拒絕了。
實際上他每天能看到葉寒的時間並不多。葉寒走得早回得晚,吃了點東西就休息了。兩人又沒有什麼娛樂活動,抱着就往牀上去。方易不知道他每天在修煉些什麼,葉寒也不肯說,吭哧吭哧地做。雖然不是不喜歡,但做得多了,方易也有點煩惱:葉寒身體本來就不太好,這樣真的不會出問題?
方易後來揪着重明鳥問他:“玄武到底給葉寒修煉了什麼?他爲什麼每天都那麼亢奮?”
重明鳥咯咯大笑:“你忘記了?玄武也是生殖之神,它本來就是生殖和繁衍的象徵。跟着玄武修煉,葉寒亢奮很正常的。”
方易:“……”
他一邊烤衣服一邊想,不行,一定要解決這個問題。
要適度、要適量,要可持續發展。
烤得半乾時方易就困了。他滅了那盆火,靠在牆上打瞌睡,半睡半醒之間,有清涼微風在面上浮動。
睜開眼後看到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站在院子門口,怯怯地看他。
男孩穿着藏青色的休閒褲,白色兜帽衫有一點髒,像是在山裡玩了挺久。
“你好?”方易揉揉眼睛站起來,“迷路了嗎?”
男孩看上去有些焦慮,眼神帶着畏怯,嚅囁許久才鼓足勇氣說:“你能帶我去找媽媽嗎?”
“你媽媽在哪裡?你是從哪裡來的?”他走到少年面前問。少年臉上有一塊半乾的污泥,方易伸手去幫他擦掉。
少年指着身後的山路說從那裡一直走上來的。
他說今天和家裡人一起進山,但在途中他被小獸吸引了視線,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找不到他們了。
方易站起來四處看了看,回頭合上院門,牽着那少年往山下走:“我帶你去。”
少年很有禮貌地向他道謝。
山路溼滑,少年鞋子髒得看不出原貌。方易盯着他鞋幫看了一會,沒說話。
他牽着少年的手。那隻手冰涼得可怕,沒有絲毫人世的溫度。
山裡很大,他不知道如何去找少年口中所說的母親,但看少年一副驚怕過度的模樣,雖然不知道他到底是什麼東西,卻也不忍心丟下他一個人離開。
“你家裡人多嗎?”他問。
“我有一個哥哥,還有一個妹妹。”少年對他明顯十分信任,臉上有了點愉快的神情,“今天我也是跟他們一起來的。妹妹很小,常常要我抱。她跟我最親。”
“是嗎。”方易說,“那哥哥呢?”
“我哥很厲害,學習好,運動也很棒。他今年要去國外參加機器人比賽,是國家隊的選手。”少年眼裡出現了景仰的光芒,“我也想成爲哥哥那樣的人。”
他跟方易絮絮叨叨地說了很多事。方易帶着他,按照他說的方向走。直到灰暗的天色越來越沉,他的聲音也越來越低。
“媽媽呢?”少年問,手緊緊攥着方易不放,“你要帶我去哪裡?媽媽呢?”
方易正不知如何回答,身後傳來腳步聲。
他回頭看到葉寒撥開溼重的灌木朝自己走過來。
“怎麼了?”葉寒看看他,又看看他手裡的少年,“怎麼帶着這個東西?”
方易:“……注意言辭,不要嚇壞小孩子。”
葉寒走過來代替他拉着那少年的手:“是你嚇壞我了。”
方易:“?”
少年渾身發抖,盯着葉寒的眼睛漸漸滿出黑色霧氣,瞬息間兩隻眼睛變成了黑糊糊的兩團。
“頂着這樣一副模樣準備又去騙人?看到滅靈師,你不跑?”葉寒抓出自己的人皮手套戴上,正要伸向那少年,少年突然張開口朝他手臂狠狠一咬。
葉寒飛快收回手,拉着方易退了幾步。
那少年佝僂着腰,一步步往後退入了濃黑的灌木叢中。他雙手幾乎垂到地面上,身體搖擺,雙腿卻靈活異常地往回縮,很快消失在樹叢之中。
方易驚魂甫定:“那是什麼?”
葉寒牽着他的手往回走:“一個傀儡。它佔據了這具屍體,除了腦子,裡面估計已經吃空了。引你走到這裡就是想把你當做下一個食物。”
“他吃不了我的。”方易說,“我知道他不是活物。只要他一動彈我就能制住他。山裡那麼多動物,我隨時可以召喚出來攻擊他。”
“不行。吃不了也不能讓他碰。”葉寒拉着他說,“只有我能吃你。”
方易:“……你夠了。”
今天葉寒回來得很早。方易走了一下午,累了,癱在牀上不肯起,葉寒便去做飯。
山裡能吃的東西不多,大部分都是素菜,間或兩人打幾隻鳥、幾隻獸來開開葷。但最近這段時間連鳥也不能打了。自從上次重明鳥來玩,結果發現兩人燉了一鍋的鵪鶉正啃得歡,氣得差點把玄武的房子都給掀了。
葉寒不勝其擾。畢竟每天晚上和方易睡覺都睡不安穩:重明鳥站在樹上咯咯噠噠地說話、唱歌,還召來一堆說不出名字的鳥兒雀兒在院子里拉屎捋毛。兩人只好答應重明鳥再不會吃兩條腿還帶翅膀的動物,這場風波纔算平息下來。
玄武偶爾也會過來看他們。他一副很老成的中年人模樣,手裡提了一串老鼠,晃盪着跟方易打招呼。方易嚇了一跳,心想玄武是龜蛇組合,蛇是沒有腿的,龜有四條腿,要是玄武也過來說不許吃沒腿和四條腿的動物,他真的不知道還能吃什麼了。蜈蚣能做什麼菜?而且蜈蚣也不好找啊。
幸好玄武沒有提這種可怕的要求。他聞了聞方易做的肉湯,吃了兩口葉寒炒的青菜,嗤地嘲笑一聲,把手背在身後慢悠悠走了。
事後方易和葉寒經過短暫討論,都認爲在他們所見的神獸之中,白虎是少見的脾氣好又軟萌還特別容易捏。兩人手指纏着手指在牀上聊天,聊着聊着,突然都有點想廢柴。
方易此刻躺着躺着,也想起了廢柴。
“你說廢柴怎樣了?”他說,“蝦餃被他救活了嗎?”
“我不知道。”葉寒的聲音從簡陋的廚房裡傳出來,“除非它主動跟我們聯繫,不然我們是找不到它的。等級問題。”
方易不免感到悵然。屋外雨聲綿綿,瓦面上細碎聲響一刻不停。他突然覺得耳邊空空,這天地間除了他和葉寒,好像就再沒有其他人了。
他從牀上蹦起來,走到葉寒身邊看他煮東西。
“餓嗎?”葉寒問。
“不餓。”方易扭頭吻他。葉寒溫柔地迴應他,揉了揉他的腦袋。
葉寒說,對了,你看看這個。
他拿起菜刀,在自己手背上非常輕地劃了一道痕。
“葉寒!”方易大驚,從他手裡把刀奪了下來,“你……”
“你看。”葉寒被手背亮出來給他看。
手背上的傷痕很細,有一點點血滲了出來。
但很快,血就凝結,傷口也再沒有變化。
方易的心突然劇烈地撞擊着胸腔。
他顫抖着抓住葉寒的手,死死盯着那道傷口。
“已經癒合了。”葉寒說,“這是正常人身體癒合的速度。今天玄武說,我已經沒問題了。只要之後堅持這個方法不間斷,我……”
他話還沒說完,方易已經撲到他身上,抱着他瘋狂地親吻,完全將他後面的話堵在了口裡。
葉寒的鼻子和嘴脣都被撞疼了,方易抱得太緊,他甚至有些喘不過氣。他連連後退,背撞在牆上。方易緊緊抱着他,毫無章法地親吻他,像懷着巨大的恐懼,又像是擁有無邊狂喜。
葉寒聽到他哽咽的聲音。兩人臉上相碰的部分一片溼意。
他心頭終於發軟,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只是抱着方易,很輕地拍着他的背,儘量讓他平靜下來。
“沒事了,放心。”他低聲說,聲音碰在方易脣齒間,很快就碎了,“對不起。”
方易哭一陣又笑一陣。他失去站立的力氣,乾脆和葉寒都坐在地上,用擦眼淚的手不停摸着葉寒的臉,又親吻他手背上癒合了的傷痕,混亂地說着連自己都聽不懂的話。
但葉寒似乎都聽懂了。
“對不起,讓你擔心……好了,真的好了……不好的話我們再回來找玄武。”葉寒安慰着他,結果把自己的眼圈也說紅了。
兩人都不說話了,在食物的香氣和溫暖氤氳的煙火裡沉默地擁抱。
方易的眼淚一直往外流,他低頭蹭着葉寒胸口的衣服,眼淚都滲了進去。雨聲依舊綿密,彷彿從未改變。但他現在覺得自己有了能走遍這個世界而不會感到疲倦的勇氣。
房子歸還給玄武,重明鳥站在樹上俯視着葉寒和方易,眼神很倨傲。
方易想跟他道謝,但重明鳥不接受。它給了方易一根羽毛,說關鍵時刻點燃羽毛可以召喚它。方易拿着那根灰暗的山雞尾羽笑個不停,被憤怒的重明鳥追着啄了半座山。
玄武不太喜歡和人交流,遠遠地跟他們揮手告別,依舊提着一串老鼠走進了山裡。
方易這時才覺得有些捨不得。他把重明鳥另外給的一根火紅尾羽塞進包裡,和葉寒一起往山下走。
“我想蝦餃。”葉寒說。
“我也想它。不知道廢柴有沒有……”
葉寒打斷了他的話:“不,我是想吃蝦餃。肥佬包點的。”
方易:“……我們還沒出山。”
葉寒:“很想吃。還有一百九十八的自助。上次沒吃夠烤肉。”
方易糾結死了:“那是因爲你一直在吃冰淇淋!哈根達斯是很貴,但是你吃多了會飽,別的就吃不下了。”
葉寒沒有屈服於自己對象的指責之下:“那是因爲你一直在我耳邊叨叨,吃夠本吃夠本吃夠本。”
“……好,回去就去吃,你請,你付錢!”方易惡狠狠道,“死土豪,比我幾倍身家還多,還要訛詐我的血汗錢。”
葉寒說好的,都聽你的。
兩人走了幾日,即將離開這片山區時,隱隱約約聽到遠處有聲音。
人聲車聲嘈雜,間或還有哭聲尖銳地揚起,刺得人耳朵疼。
方易看了一會,臉色有點變。
“傀儡把那孩子的身體遺棄了?”
山腳下的泥潭裡,幾個人被警察和醫生擋在隔離線外,女人跪在地上,和兩個孩子互相抱着大哭。中年男人站在隔離線外不停地擦眼淚。泥潭中是一具俯臥的屍體,白色兜帽衫和藏青色褲子髒得差點看不出原貌。
方易看到了那個男孩。他也站在另一側的山坡上,看看自己的父母,看看自己的哥哥和妹妹,滿臉慌亂,半透明的身影晃來晃去。
“傀儡在哪裡?”方易擡頭問。
葉寒說我可以找到他。
“那我們分工吧。”方易說,“白春水說過,縛靈師也可以單獨行動的。”
“嗯。”葉寒拍拍他肩膀,“小心點。”
葉寒戴上自己的手套,身影消失在樹林之中,方易只能聽到他離開時輕微的腳步聲。他轉身順着土坡艱難地往下爬,試圖靠近那個男孩的靈體。
他要幫助他重新進入輪迴之中。
然後再祝願他,在新的人生中有幸免去顛沛流離,始終被人愛着。
謝謝my19890504、魚兒、賓啪啪啪、忍冬的雷。
謝謝一路陪伴的小夥伴,謝謝吃了安利過來的你。
感謝所有的人,我們新文再見,我會繼續努力寫出自己喜歡、你們也喜歡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