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孤家族向來定居於南坪城,寓所稱爲望月堡,不過,與南坪僅一牆之隔的白水城是族內宗教與商貿組織的集中地,有很多事務需要在這裡處理,所以,他們又在內設了一處臨時住所——望月別莊,浩原這次來白水城便是落腳在這處別莊裡。
“少主好!樊侍衛好!”走進別莊大門的時候,家丁僕役們紛紛含笑行禮,但當他們看到走在浩原身旁的月靈的時候,無不瞪大了眼睛作驚愕狀。浩原一邊“嘿嘿”地乾笑着,一邊拼命按住眼中噴火,一臉想要吃人表情的月靈,目不斜視地走了進去。
在花廳內坐定後,樊通剛想開口說話,浩原便搶先道:“樊通,你馬上去通知公孫叔叔,這幾日內,需提防有人意圖破壞瓏川江堤,要派人日夜看守,萬不可掉以輕心。還有,你沒什麼事的話就也去幫忙,我不派人去叫你就不要回來,知道嗎?”
“是!”素來把浩原的話奉若神諭,脾氣又實誠得可以的樊通聞言立即答應了一聲,轉身飛奔而出,全然忘了剛纔想要問什麼。
“你可真夠奸詐的!”月靈好笑地把玩着頸上的銀項圈,“不是說好到了望月別莊就把詳情告訴人家的嗎?結果這樣就把人打發了?怕只怕……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啊!”
“那就先過了初一再說!”浩原淡淡扯脣,“是不是活得到十五都不知道呢,想那麼多做什麼?”剛說到此處,他眉頭一皺,又掩口輕咳起來。
“你還好吧?”月靈心裡一慌,頓時無心再開他的玩笑。
“乖乖在這兒等我。如果你表現好,一會兒我就把你想知道的事情告訴你。”低啞而急促地道出一句,浩原推開月靈轉身就走。
月靈懵懵地看着他走遠,無奈間,只得怏怏不樂地坐下,支着下巴發悶。
不知過了多久,門口響起了一陣腳步聲,月靈聞聲回頭,只見浩原已緩步走來,臉色看起來比先前好了許多。
“你來了?”她開心地跳起來,衝上去盯着他猛瞧,“嗯,看起來好多了!吃了仙丹哪?”
“你這麼關心我,比吃什麼仙丹都強!”浩原凝眸看她,目中閃過了一絲柔色。
月靈微微一怔,隨即“唰”地紅了臉。“誰關心你了?”她板起面孔,故作兇惡地道,“我只是怕你爲我枉送了性命,到時候會冤魂不散來纏着我!”
說到“冤魂”二字的時候,她想起了自小被人視爲妖孽,受盡白眼的屈辱生活,不由得心中一酸垂下了眼眸。“不過真有那一天的話,我也未必會怕你!”她自嘲一笑道,“冤魂對妖孽,有得一拼,誰勝誰負尚在未定之天呢!”
“胡說!”浩原惱火地瞪了她一眼,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厲聲道,“記住,你是個人,和我們一樣有血有肉的正常人,別人可以看不起你,但你絕對不可以看輕你自己!”
眼前洶涌着某種灼熱激流的目光讓月靈無端地心神一蕩。“放手,你抓疼我了!”她慌亂地掙扎着,可對方的手竟似鐵箍般牢牢扣在她腕上紋絲不動,沒料到看起來病病歪歪的他竟有這麼大力氣,她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
火頭過後,浩原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急忙鬆手後退。片刻的尷尬相對後,他緩和氣氛地一笑,明智地岔開了話題:“真是的,我們這是扯哪兒去了?你不是想知道自己的身世嗎?到底還要不要聽我說?”
“要,當然要!”聽聞此言,月靈立刻忘了剛纔的難堪,忙不迭地湊到他身邊連聲道,“你說你說,快告訴我啊!”
“好吧,那我就把我所知道的一切告訴你!”理了理思緒,浩原的語氣變得沉重起來,“其實,當年的我也只有六歲,很多事情都是後來才逐步瞭解到的……”
* * * * *
月靈的母親名叫水柔漪,家住平遙村,跟着父親水生、母親餘紫鴛以打獵爲生。十八年前的一天,她像平時一樣清早出門打獵,卻極爲反常地整夜未歸。她的父母心急如焚地找遍了她平時常去的地方,可始終沒有半點消息。後來,有個鄰村的漢子告訴他們,他看到水柔漪追着一頭麋鹿進了鬼蜮谷。
鬼蜮谷是景月族的禁地,其實,它原本只是一個人跡罕至的荒谷,若說它與其他山谷有什麼不同之處,也就是其間有一個寒水潭,潭中蒸騰出的寒氣讓谷中氣候一年到頭如同冬季,但只要進了山洞,便是溫暖如春,絲毫感覺不到寒氣的影響,內外完全是兩個世界。不過,它之所以會變成禁地,卻並不是因爲這些,而是因爲這裡曾出過一宗無頭怪案。
那是七十多年前的事了。有一段時日,住在山谷附近的人們每逢深夜便聽到谷中傳出奇怪的聲響,有叮噹的鑿石之聲,也有隆隆的重物移動之聲,有時甚至連地面都有輕微的震顫感,可過去看時卻又見不到半個人影。
這古怪的情狀使得族內一時間人心惶惶,一些好奇心強的年輕人按捺不住,結伴深入谷中欲探個究竟,沒想到就此一去不回,生不見人,死不見屍。時任景月族第六代族長的獨孤秀楓爲免再有人受害,就下令所有族人永不得再入此谷。
自從定下禁令之後,鬼谷異響倒是沒再發生過,但那次的怪事隨着人們的口口相傳變得越來越恐怖,直至演變成鬼神靈異之說——這就是鬼蜮谷之名的由來,到了這一步,即使沒有禁令,也沒有人敢再涉足其中了。
得知女兒竟進了那可怕的山谷,水生夫婦嚇得幾乎昏厥過去,就在他們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水柔漪卻毫髮無傷地從鬼蜮谷裡走了出來。
說起這一天一夜的經歷,水柔漪有顯得有些困惑。她記得自己的確是因爲一心追蹤獵物才誤入鬼蜮谷的,可奇怪的是,她的記憶就停留在了進谷的那一個瞬間,之後發生了什麼事,爲什麼會在那裡呆了那麼久,她居然完全沒有印象了。
面對如此古怪的情狀,水生夫婦雖仍有些不安,但女兒既已平安回來,他們也不想再追究了,於是,他們請來法師給女兒驅了驅邪,此後就恢復了和以往一樣的平靜生活。
如果故事只到這裡結束也就罷了,大不了是讓人們猜測議論一段時間而已,然而,兩個多月後,離奇的事情再度發生——雲英未嫁的水柔漪竟然被查出有了身孕!
乍知此事,別說她的父母如遭晴天霹靂,就連她自己也一下子懵了,在她的記憶中,自己根本沒有和任何男人發生過關係,怎麼可能懷上孩子?水生夫婦起先以爲她私下做出苟且之事,還要砌辭抵賴,自然非常生氣,可後來看她的態度不像是在撒謊,不由得也慌了。
他們反覆細思,如果說在她身上曾經出過什麼問題,那就只可能是在進了鬼蜮谷的那一天一夜裡,可她缺失的偏偏就是這段記憶。看她回來時的樣子,衣衫齊整,臉上身上也沒什麼傷痕,不似經歷過什麼不堪的遭遇,他們實在是想不通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了。
此時,關於水柔漪的流言蜚語已經在族人中間傳開。人們都說她是被鬼蜮谷中的邪魔附體,懷上的是妖孽之種,看他們一家人的眼光也變得異樣起來。水生夫婦一方面是受不了這種壓力,一方面也是爲她的將來着想,就勸她儘快把孩子打掉。
然而,初爲人母的奇異感覺卻讓水柔漪對這個來歷不明的胎兒產生了感情。她捨不得放棄孩子,爲了躲避父母的逼迫和族人的刁難,她乾脆再次逃進鬼蜮谷躲了起來,直到在那裡產下一個女嬰。
因爲這個孩子誕生於新月初升之夜——也就是傳說中的月神誕辰,深愛女兒的水柔漪認爲她是月神賜予自己的禮物,身上有着月神的靈氣,於是爲之取名爲“月靈”,孩子沒有父親,當然只能從母姓,後來人們就把這孩子喚作水月靈。
在這段時間裡,景月族遇到了有史以來的最大一次災難,西鄰都乾部落發兵入侵,企圖吞併景月族領地,剛繼任族長之位不久的獨孤明雖率軍奮力抵抗,但還是屢戰屢敗,族人死傷慘重,一時間白骨成堆,哀鴻遍野。
就在獨孤明絕望之時,族內的宗教首領——月神教主駱無花前來覲見,聲稱自己有能力挽救景月族。
獨孤明一開始對此將信將疑,但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也只能姑且一試。駱無花用龜卜之術替他推算了敵方的幾條行軍路線,事後居然都應驗了。有備而戰的景月族軍隊逐漸佔得上風,獨孤明大喜若狂,從此對駱無花奉若神明。
駱無花告訴獨孤明,景月族的軍隊之所以頻頻受挫,是因爲有妖孽作祟之故,要想徹底消弭這場災禍,就必須斬妖除魔。此時的獨孤明對她已是言聽計從,二話不說便把此事交給她全權負責。
駱無花掐指一算,說這興風作浪的妖孽如今正在鬼蜮谷中,是以俯身女體、投胎肉身的方式來到人間。於是,所有的人都聯想到了離奇懷孕的水柔漪。
也許是因爲人人掙扎在生死邊緣的緣故,那時的族人們都失去了理智,發瘋似的聽從駱無花之言,用火攻煙燻之法把水柔漪逼出了鬼蜮谷,要殺死她懷中的孩子。
水柔漪苦苦哀求,但沒有人肯聽她的,無計可施之下,她提出用自己的命換孩子的命,用自己的血來給孩子洗清所謂的“罪孽”。
陰險的駱無花對她的請求不置可否,水柔漪以爲對方已經同意,於是毅然撞柱自盡,可待她死後,駱無花仍然堅持要殺那個孩子,最後還是獨孤明的勸阻才讓她打消了這個念頭,改而收月靈入教,讓她修行十八年消除魔性,到時再還她自由。
此後,景月族又與都乾部落打了近一個月的仗,最終把他們趕回自己的領地,成功平息了戰亂,駱無花在族人心目中的地位再次突飛猛進。就在景月族全體男女老幼載歌載舞歡慶勝利的時候,水生夫婦卻因爲無法面對喪女之痛,悄然離開了這個傷心地,自此不知所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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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這裡,月靈的面色已是慘白如紙。
“我早看出那駱老太婆不是什麼好東西,沒想到……原來是她逼死我孃的!”她哽咽着咬牙冷笑,“要是早知如此,當初我給她泡茶時加進去的就不該是辣椒麪,而應該是□□!”
忽然,她鐵青着臉衝向門口,浩原忙一把抓住了她,急道:“你幹嗎?”
“放開我,讓我去殺了那個老毒婦!”她掙扎嘶吼着,“我要給我娘報仇!”
“報仇?別天真了!”浩原又氣又憐地瞪她,“你有多少本事能殺得了她?就算你殺得了她,也只會讓族人們再次把你當成爲非作歹的妖孽而已,到時免不了還要再算上你娘一份罪過,你忍心讓你娘在九泉之下還要背上這樣的污名嗎?”
月靈的身子陡然僵住,片刻的失神後,她眼前一黑,似一朵枯萎的殘花般無力地飄墜了下去。
“月靈!靈兒……”浩原驚呼着攬住了她軟綿綿倒下的嬌軀。突然間漲滿心房的焦急與疼惜,讓徘徊於他心頭多時的愛稱衝破諸多顧慮的藩籬脫口而出,然而,懷裡佔滿他視線的秀美人兒早已緊閉着雙眸失去了知覺,只任那瞬時真情流露的呼喚如寂寞的塵埃般默默飄散,無聲地消逝在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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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春,你相信獨孤浩原的說法嗎?”
月神宮的正殿內,換上了便裝的駱無花斜倚在大殿正中的雕花木椅上,把目光投向侍立於前的大弟子廖知春。她邊發話邊把玩着手中的法杖,左腕上一條寸許長的傷疤在微微滑落的衣袖間若隱若現。
“不信!”廖知春立即搖頭,“十八年前一個六歲孩子說的話豈能當真?更何況,如果真是這樣,那小騷蹄子又何必放着當少夫人的機會不要,寧死也不肯說出實話?我總覺得,這是獨孤浩原存心跟您老人家過不去!”
“那你覺得應該怎麼辦?”
“其實,這也未必是壞事!獨孤浩原既然把事情攬上了身,那我們正好藉機拖他下水,利用這件事作文章來打擊獨孤家的威望,鞏固我們月神教的勢力,那不是比單純除掉個礙眼的小妖女更有價值嗎?”
駱無花眯起眼眸,懷着複雜的心情深深打量廖知春。美麗的容貌、冷酷的血液,加上一顆充滿慾望的不安分的心,簡直就是她的翻版,而且還比她多一樣極具爆發力的資本——年輕。
她暗自打了個寒噤,這樣的人,將其引爲心腹固然很管用,但也很危險。幸好,歲月雖然給她的身體和麪龐留下了風霜侵蝕的痕跡,但也賦予了她年輕人所沒有的經驗與城府,所以,她相信自己能夠張馳有度地駕御好對方。
不動聲色地給了廖知春讚許的一瞥,她又漫不經心似的問道:“你二師妹那邊怎麼樣了?她一向護着那小妖女,這次我們在動水月靈之前把她調開,不知她回來後聽說了這事有什麼反應?”
“反應?她那個木頭人能有什麼反應?”廖知春嗤之以鼻地輕哼了一聲,“您又不是不知道,她除了唸經練功,別的什麼都不關心,平時護着那小妖女,也不過是表現她的慈悲心腸罷了,現在事情都已經發生了,她還能怎麼樣?您就別操這份心了。”
“駱無花,你給我出來!”正說話間,忽聽外面傳來一陣“乒乒乓乓”的擂門之聲,一個粗嘎的嗓音聲嘶力竭地咆哮着,“駱無花,你這個蛇蠍心腸的女人,十八年了,爲什麼還是不肯放過她?你出來給我說清楚!”
“是誰那麼大膽敢來月神宮鬧事?”廖知春獻殷勤地快步走向門口,“師父,我帶人去把他抓起來……”
“不許去!”駱無花霍然站起,向來銅澆鐵鑄般的面龐上竟流露出一絲少有的慌亂,看着愕然回頭的徒弟,她定了定伸,繃着臉道,“去偏殿告訴你所有的師妹們,沒有我的允許,誰也不準過來。你替我看好她們,知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