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爲你了!”微一頷首, 鳳魈影淡淡地道,“你回去吧,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那好吧, 你自己……當心身體!”似憐惜似無奈地看了對方一眼, 闞經農轉身緩緩走遠。行至谷口時, 一陣淒涼的葉笛聲在他背後驀然響起, 他身子微微一震, 卻沒有回頭,只是在一絲五味雜陳的苦笑中加快腳步,匆匆走出了山谷疾行而去。
* * * * *
傍晚, 月靈策馬走在返回南坪城的道路上,滿臉盡是鬱郁不歡的陰雲。
“我和龐憲……去山上採藥, 無意中看到了大當家的臉, 他……他就打瞎了我的眼睛, 龐憲已經被他殺了……他的臉好可怕,魔鬼, 魔鬼啊——”
那個被鳳魈影打瞎雙眼之人漫溢着恐懼和痛楚的哀號聲反覆迴響在她耳邊,越想忘記,卻偏偏越是清晰。
也許這人說的沒錯,鳳魈影就是個可怕的魔鬼,不管他的長相到底如何, 僅憑他的毒辣手段就完全當得起這個稱呼。可是……想到他兩次爲了救她而受傷, 她又忍不住拼命想爲他尋找辯解的理由。
“我和他非親非故, 如果他真是個心狠手辣之人, 又爲何要對我另眼相看?或許……其中還有什麼我不瞭解的隱情呢?”
嘆了口氣, 始終找不到答案的她又陷入了更深的迷茫。鳳魈影並不是景月族人,他是暴君還是仁主和她又有什麼關係?只要等舉行過部族大會盟之後, 能確認他沒有侵犯鄰族的野心不就夠了嗎?她爲什麼要爲了一個不相干的人一路茶飯不思,心煩意亂呢?
“浩原,一直以來,就只有你最懂我了,你能告訴我,這到底是爲什麼嗎?”摸了摸貼身收藏的玉簫,她把滿懷惆悵的目光投向了無垠的蒼穹之間。
又恍恍惚惚地行了一程,不覺已至南坪城內,滿街熙熙攘攘的人羣讓她不得不暫且拋開心事,小心翼翼地控制坐騎。路上時不時地有族人跟她打招呼,她也只得打起精神微笑以應。忽然,她發現前面不遠處,年炅正帶着幾個刑捕隊的手下在一間店鋪前查問着什麼。
微微一驚,她不禁詫異地擰起了雙眉。帶領隊員外出調查取證那是刑捕隊長的職責,年炅已然升任長老,通常情況下只需在刑捕司坐鎮指揮就行了,除非是發生了什麼刑捕隊長處理不了的大事,他才必須親自出面。
“年長老!”揚聲呼喚了一句,她下馬快步朝他身邊走去。
“族長,您回來了!”年炅趕緊率衆手下迎上前行禮。
“怎麼是你親自帶人出來?出了什麼大事了?”月靈語氣急切地問道。
年炅知道她的緊張所爲何來,趕緊解釋道:“族長,其實案子也什麼特殊的,本不必我來處理,只是這幾日刑捕隊的正副隊長都抱病在家,我不放心讓其他人代管,這才親自出面的。”
聽了他的前半段話,月靈稍稍鬆了口氣,可聽到後面,她又禁不住吃驚起來:“你是說……樊大哥和藍姑娘都病了?”
“藍副隊長已經沒什麼大礙了。可樊隊長,他爲了幫春暉善堂裡一個叫大寶的孤兒治病,不惜以身試藥,結果到現在還發着高燒,昏迷不醒呢!”
藍葉受傷已有多日,在年炅的悉心照料下,近來已經好了很多,雖然還不能劇烈活動,但自己梳洗吃飯基本沒什麼問題了,所以年炅才能放心地騰出時間來忙案子。他生怕月靈會提出要去探望藍葉,讓她受傷的事泄了底,於是將她的問題輕描淡寫地一提,隨即很技巧地把重點轉移到了樊通的病情上。
果然,聽他這麼一說,月靈無心再問藍葉,全副心神都集中到了樊通身上。“樊大哥現在在哪裡?”她急道,“我這就去看他!”
“在皇甫神醫家!”
話音未落,月靈已是一陣風似的奔了出去。
此時,雲岫正在皇甫鬆家中守着高燒不退的樊通暗暗着急。皇甫鬆已經從樊通的症狀上判斷出,那種藥液中有兩味熱性的藥分量過重,只需調整一下,給服藥者造成的反應就不會這麼大了。他按照調整後的方子給大寶用了藥,效果還不錯,可樊通的燒卻到現在還沒有退。
其實,他的燒退不了,並不是因爲無藥可治,而是昏迷中的他不會吞嚥,用湯匙送到嘴裡的藥大都淌了出去,真正喝下去的沒有多少。如果他能正常服藥,逐漸康復應該是沒有問題的。
“也許,有個辦法可以一試!”看着手中的湯藥,雲岫下意識地咬了咬因連日焦慮而起泡的嘴脣,可眉宇間仍凝着委決不下的猶豫。
“嗯……”
心念未已,只見樊通的身子動了動,喉間逸出了一聲痛苦的□□。起先,他還是清醒一陣糊塗一陣,後來就開始不停地說胡話,這會兒,除了偶爾哼哼幾下,他已經沒有任何其他的反應了。
“你很難受,對不對?”摸了摸樊通滾燙的額頭,雲岫忽然莫名地痛恨起自己的懦弱來。他爲了救大寶可以不惜冒生命危險,而她,爲什麼還撇不開那麼一點世俗之見,居然生放着一個早就想到的辦法卻不去做呢?
“樊大哥,我不會讓你死的!”
深吸口氣,下定決心的雲岫低頭飲了一勺湯藥含在嘴裡,隨即掰開樊通的牙關,俯身就上他的脣,把藥汁渡進了他的口中。
初觸到他那生着粗礪胡茬的嘴脣,雲岫緊張得差點當場昏厥過去。她雖從小愛慕浩原,但只是一廂情願的幻想,事實上並不曾有過任何親密的舉動,這還是她生平第一次與一個男子如此“肌膚相親”。撫了撫幾欲被狂跳的心撐裂的胸膛,她又含了口湯藥,閉着眼睛喂進了樊通口中。
有了第一次和第二次之後,她緊繃的神經漸漸放鬆,一顆心卻是不知不覺地飄忽起來,似乎有點下意識地喜歡上了這種生平從未體驗過的奇異感覺。就在她喂到最後一口的時候,房門忽然“砰”的一下被推開了。
“樊大哥!”
衝進屋裡的是滿頭大汗的月靈,剛喊了一聲,她便被眼前的情形驚呆了。
雲岫也被突然闖進屋裡的月靈嚇了一跳,手中的空碗“噹啷”墜地摔了個粉碎。剎那的失神後,她滿面通紅地一躍而起,語無倫次地解釋道:“水姐姐,我……我是在吃藥……啊,不不不,是喂樊大哥吃藥,他……一直昏迷着,那藥都……喂不進去……”
吃驚已過的月靈很快就明白了是怎麼回事,看出雲岫的尷尬和慌亂,她立即落落大方地一笑道:“這幾天,都是你在照顧樊大哥嗎?真是多謝你了!”她好像完全忘記了剛纔看到的事情,徑自走到牀前問道,“他現在怎麼樣了?”
月靈若無其事的態度減輕了雲岫的窘迫感,定了定神,她回答道:“還在發燒。不過皇甫爺爺說,吃了藥就會慢慢好起來的。”
略感放心地點了點頭,月靈拉起雲岫的手道:“這幾天辛苦你了。你瞧你,臉色那麼差,眼睛都熬紅了!快回去睡會兒吧,我來照顧他就行了。”
雲岫這幾天守在樊通身旁,幾乎都沒有合過眼,的確是很累了,但她還是滿腹擔憂地看着樊通道:“我回去了也睡不着啊!都是我不好,要不是我拉着他一起去幫大寶,他也不會弄成現在這樣,要是他有什麼三長兩短,我……我……”說到這裡,她鼻子一酸,眼淚便“撲簌簌”地掉了下來。
“哎,瞧你說的,這怎麼能怪你嘛?”月靈趕緊拿出手帕替她擦去了淚水,柔聲勸慰道,“依着樊大哥的性子,如果是他先知道大寶的事,就算你不拉他,他也會去幫忙的。再說,他又不是沒救了,這裡有皇甫爺爺,還有我,我們都會好好照顧他的。聽話,回去休息一下,改天再來。現在你爹孃和奶孃可都指望着你呢,要是把自己拖垮了,他們可怎麼辦呢?”
聽她這麼一說,雲岫終於不再反對了。再次俯身摸了摸樊通的額頭,又小心翼翼地幫他掖了掖被子,她這才一步三回頭地朝門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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彷彿在洪爐中被苦苦熬煉數日,好不容易纔逃出生天,高燒漸退的樊通終於忽忽悠悠地醒了過來。
睜開眼睛的時候,他看到一雙纖纖素手託着塊潔白的帕子朝他額上覆來。與此同時,那雙手頓了頓,一聲驚喜的呼喊隨之響起:“樊大哥,你醒啦!”
“月靈?”樊通有些不敢相信地揉了揉眼睛,隨即喜不自勝地想要爬起來,“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哎,躺好躺好!”月靈一把將他按了下去,“纔到鬼門關裡走了一遭,別剛好一點就得意忘形啊!”
“我……”按了按尚自有些疼痛的額角,樊通滿不在乎地一笑道,“你都知道啦?沒事!我這人打小命硬,想死都死不了!”
“都這副德行了,還好意思吹牛!”又是好笑又是心疼地微嗔了一句,月靈回身拿起桌上的藥碗道,“剛想餵你喝藥呢,正好你醒了,可省事多了!來吧!”
“藥?”看到月靈手中那碗冒着熱氣的湯藥,樊通的心絃忽然劇震了一下。他隱約記得,昨晚做了一個很奇怪的夢——說是夢,可那種肌膚相觸,溫軟馨香的感覺又是出奇地真實,尤其是……醒來後,脣邊還殘留有湯藥苦味與脂粉香氣混合的味道,這絕不可能是他的幻覺。
他的心越跳越快,方纔降下的體溫又驟然升高,渾身都發起燙來。
月靈見他的臉突然紅得像喝醉了酒似的,不由得吃了一驚,伸手到他額上一摸,更是嚇得不輕。“哎呀,怎麼又燒起來了?”她急忙放下藥碗起身道,“我去叫皇甫爺爺!”
“別……”樊通趕緊一把抓住了她的手,結結巴巴地道,“不……不是燒……一會兒就好了!”
“啊?”月靈詫異地回過頭去,卻見他神色古怪地瞧着自己,看得她好是心慌。
“樊大哥,你……你到底怎麼了?”她動了動手腕,想把被他抓住的手抽回來,可他的手扣得好緊,她怎麼拔都拔不出來。
“月靈……”樊通癡癡地看着她,夢囈般道,“我一直以爲……我是在癡心妄想,沒想到……你對我這麼好……我……我……”說着說着,他不覺雙眼泛紅,眸中隱隱閃起了淚光。
“瞧你,還真是名副其實的吃錯藥了!”月靈一頭霧水地笑着,“你病了,我照顧你是應該的呀,也值得你感動成這樣?”
“能知道你對我這麼好,別說吃錯藥,就算是吃毒藥,我也心甘情願!”夢囈般輕嘆了一聲,樊通回手掩住了面龐,似要讓自己冷靜一下,以便確定到底是不是在做夢。
“什麼毒藥不毒藥的,少說這種不着邊際的晦氣話!”總算得以抽回手的月靈暗暗鬆了口氣。她沒再多想他話中的含義,徑自回身端過桌上的藥道:“既然沒什麼,那就趕緊把藥吃了吧,快點好起來纔是真的。”
“好,我吃,我吃!”忙不迭地點着頭,樊通放下手來細瞧月靈精緻玲瓏的眉眼,心神又不知不覺地恍惚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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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徒長老,您的意思是……他會被提前釋放?”
政務堂內,聽司徒雲彙報完情況的月靈心頭大震,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
在她前往棲鳳嶺的這段日子裡,南坪城監獄發生了一件大事:一個即將被處決的殺人犯在臨刑前一夜殺死了給他送飯的獄卒企圖越獄,此人武功高強,生性兇殘,衝出監室後又連殺數名看守,竟無人攔得住他。在他隔壁牢房服刑的卜驚天見獄卒們對他無可奈何,死傷越來越慘重,情急之下破門而出幫他們制服了這名兇徒。鑑於他這次重大的立功表現,長老會決定按族規給他減刑,讓他提前出獄。
“呵呵!”司徒雲微笑點頭,“見識了這次的大場面我們才知道,若是卜先生沒有服刑贖罪的誠意,天底下根本就沒有一間牢房能關得住他,僅憑這一點,也該讓他早日重獲自由了!”
“那……他大概什麼時候能出來?”月靈的聲音微微有些顫抖。
“如果族長不反對,這個月底,他就可以正式獲得釋放了!”
“這麼快?”月靈情不自禁地驚呼出聲。
“怎麼?難道……族長不希望他能早點出來嗎?”司徒雲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我……”月靈一時語塞。要說希望他被關久一點,那不是真心話,她沒那麼狠,可他若當真提早出來了,她又不免有些心慌意亂,因爲她還沒有考慮好,到時要以怎樣的態度來面對他。
看出她的心事,司徒雲瞭然地勸道:“族長,你不必爲難。該面對的,遲早都要面對,順其自然也就是了。也許……等你真正面對過以後,就會發現事情其實並沒有你想象中那麼複雜。”
“是嗎?但願如此!”五味雜陳地苦笑了一下,月靈頷首道,“好吧,如果衆位長老都同意,我……也沒有意見。”
“那好,我這就去向長老會傳達族長的意思。”懷着父親對女兒般的慈愛輕輕拍了拍月靈的肩膀,司徒雲起身快步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