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迷糊糊中,程悅似乎聽到有人在叫他。揉揉眼睛擡起頭來,看見面前站着一個身材高大的男生。那人一身黑色的衣服,全身散發着一股冷冰冰的氣流,靜靜地站在那,像是剛從冰窖裡走出來的殭屍。
原來噩夢還沒結束?
以前都是夢見白衣女鬼,披散着長髮,這次改革創新了一下,夢見個黑衣短髮的。
程悅趴回桌上,閉上眼睛繼續睡。
“很抱歉,打擾到你。”
低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甚至能感覺到那人溫熱的呼吸,因爲距離太近的緣故,程悅只覺得耳膜被震得嗡嗡作響。
——那“鬼”居然說話了?
這次噩夢不僅創新,還有極大程度的飛躍。
程悅還迷糊着,耳邊又響起那人的聲音。
“還沒睡醒?”
接着,肩膀被大力拍了兩下,強烈的震動終於把程悅從夢中給徹底震醒了。
“什麼事?”程悅擡起頭來,有些不悅的問。
男生直起身體說話:“我叫了你三次,每次你都擡頭看我一眼,然後繼續睡。”
他的聲音很平淡,感覺不到絲毫情緒,臉上也沒什麼表情。
“如果這次你真的醒了,那麼,可以讓我填完簽到表,再睡嗎?”
說着,指了指被程悅壓在胳膊下面當枕頭的簽到表。
程悅這才明白是怎麼回事。
原來這人是來報道的新生,自己作爲接待處的負責人居然一直在睡覺,他叫了三次沒叫醒,終於忍不住才動用武力,拍打了自己的肩膀。
程悅被人吵醒的起牀氣瞬間降爲零,有些尷尬地把胳膊移走,然後笑笑說:“當然可以,你填吧。”
直起身來,把簽到表遞給他,從抽屜裡找到筆,剛要給他,卻見他已經用自帶的鋼筆簽好了名字,於是又尷尬地把手縮了回來。
他寫字很快,筆尖在紙上流暢地劃過,留下工整的字跡。
低着頭認真填寫表格的男生,因爲俯下身的緣故,昏黃的路燈正好投射在他身上,散出淡黃色的光暈。黑亮的發垂下來,隨着他寫字的動作輕輕顫動着,髮梢的水滴順着脖子緩緩滑進衣領,黑色的襯衫淋溼了,緊貼在身上,勾勒出健美的身材。
——那畫面看着,倒有幾分性感。
程悅心裡暗自讚歎了一下,總算從剛睡醒的尷尬中緩過神來,於是以學長的身份關心地問道:“外面下雨了,師弟怎麼不打傘呢?”
“沒帶。”
程悅繼續笑道:“昨晚趕策劃沒睡好,剛纔不小心睡着了,讓你等這麼久實在過意不去。”
“沒關係。”
程悅頓了頓,又問:“已經十一點了,怎麼這麼晚纔來報道?”
“剛下飛機。”
程悅張了張口,終於把“從哪飛來的”給吞回了肚子裡。
比起那些一臉興奮滿心好奇嘴裡問個不停的“麻雀”一樣的新生,這位同學顯得太過冷漠,對學長的態度也挺冷淡,讓人不知該怎麼跟他相處。
想了想,還是覺得自己應該盡好一個接待處學長的責任。
於是陪着笑臉道:“你的宿舍是一棟707,離這裡很遠。再過十分鐘宿舍要關門,你找不到路的話可能會趕不及。”程悅猶豫了一下,看了看簽到表上已經籤滿的名字,笑了笑道:“你是最後一個來報到的。”說着便整理表格收工,“我完工了也要回宿舍樓,順便帶你過去吧。”
“多謝。”
“不客氣。”
程悅收拾好資料,轉身往宿舍樓的方向走。
“對了,我叫程悅。路程的程,悅耳的悅。”
“嗯。”
“你不打算自我介紹一下?”
“我剛纔填表的時候,你已經把我的基本情況都看清楚了。所以我想,沒這必要吧。”
這是見面以來,他說的最長的一句話。
雖然這句話的內容並不符合實際。
因爲程悅有輕度的近視,且不喜歡窺探別人的隱私,根本沒有看清他填在表格裡的字跡,只認出簡單的一個“葉”字,是他的姓。
不過,程悅並不打算反駁他的結論,只微微一笑,“你的觀察力不錯。”
“一般。”那人答道。
程悅輕咳了一聲,沒再說話。
從接待處到宿舍樓的路很長,中間要經過教學樓,圖書館還有田徑場,拐來拐去很是麻煩。
那個新生不主動說話,程悅也覺得自己熱臉貼冷屁股沒什麼意思,於是兩人都沉默着,耳邊只餘沙沙的細雨聲,還有規律的腳步聲。
程悅有些好奇,他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沉默寡言,性格孤僻,對人冷淡。不知是家裡發生過什麼變故,還是天生就一塊硬石頭。
不論如何,程悅並不想了解他的過去,對自己來說,跟他的交集只有這個雨夜,從報道處到宿舍樓的這一段漫長的路,如此而已。
很快就會結束的萍水相逢。所以,他的名字也不需要知道。
只是,每每從側面看過去,總能看到那張面無表情的臉,在路燈的印襯下,更顯得跟周圍格格不入。
細雨綿綿的夜,新生接待處只空了一個名字的表格,路上暖黃的燈光,身邊比自己高半個頭,卻一直沉默着的學弟。
被細雨模糊了的視線,讓一切都變得朦朧起來。
這樣的相遇,更像一個不真實的夢境。
程悅側頭看了看他,發現他正微微皺起眉頭。
“你面前有根欄杆。”
“嗯?”
還沒反應過來,就聽“砰”的一聲,程悅撞了個頭暈眼花。
揉揉被撞到的額頭,擡起頭來看他,那人居然還是一臉鎮定自若的表情,靜靜注視着程悅。
程悅咬牙道:“你可以提前五秒鐘說。”
“我已經提前五秒說了。沒想到你的反射弧比我預計的長。”
——我的反射弧很長?!
“……”
深呼吸幾口氣之後,程悅才壓下想要罵人的衝動。
那人居然微微翹起嘴角笑了起來,還伸出手來扶程悅。
“怎麼樣,有沒有撞傷?”。
程悅卻怔了怔。
這人太少笑,以至於笑容出現在他臉上的時候,讓人一下子無法適應。
——他笑起來很好看。微微翹起的脣線,居然透出點溫柔。
程悅不由自主地把手伸給了他。
他的指尖透着雨水的冰涼。修長的手,拉人起來的時候卻有着強勢的力量。手被握緊的一瞬,竟令人呼吸一窒……
不知爲何,程悅覺得那人身上有種不容抗拒的壓迫感,直覺告訴他,自己不該跟那人有過多的牽扯。
不動聲色地把手抽回來放在背後,程悅穩了穩失速的心跳,笑笑說:“前面那棟樓就是一棟了,你自己去找宿管領鑰匙吧。”
“多謝。”
“不客氣。”程悅頓了頓,“那……我先回去了。”
“嗯,再見。”
程悅轉身往回走,走了兩步又回頭叮囑道:“還有,明早八點在3棟樓下集合,老師會帶你們去做入學體檢,記得別遲到。”
那人微微一笑:“我知道的。”之後又補了兩個字:“學長。”
聽他叫學長的時候帶着笑意的尾音,程悅也覺得自己這學長的確有些囉嗦。體檢的安排是在新生手冊裡都寫好的,現在還跟他說,真的挺多餘。
想到這裡,臉不禁紅了紅。
擡頭對上那人的視線,那種帶着笑意的目光,讓程悅覺得很不自然,於是打了個再見的手勢,匆忙轉身,快步往自己宿舍樓走去。
像是逃離一般。
“哇,程悅你搞什麼,淋成落湯雞了?”
“程悅你怎麼這麼落魄呢?”
一進宿舍門,那羣舍友就一臉驚奇的涌過來把他圍住。
程悅一邊換鞋,一邊笑着說:“這你就不懂了,我們宿舍水費每個月都超標,我只好在外面天然浴了。”
小威笑眯眯地湊過來:“那你有沒有脫了再浴呢?”
程悅敲了敲他腦門:“穿着衣服洗澡纔是最高境界。”
阿榮笑着拍拍程悅肩膀:“大學生爲節省水費,在雨中裸奔,明天會上早報頭條的。哥知道你想出名,倒沒想到,你想出名都想瘋了。”
程悅沒理他。
宿舍長東哥關心地問:“程悅你不是去新生接待處迎新麼,怎麼這麼晚回來?”
阿榮插嘴:“還用問,他肯定睡着了唄。你不知道咱們程悅同學睡功之強大已經到了人神共憤的地步?想當年軍訓的時候,頂着大太陽站軍姿他都睡着了,還被教官專門揪出來教育來着。”
幾個人開始數落起過往的糗事,程悅懶得聽他們老調重談,自顧自拿了毛巾去浴室沖澡。
一開水龍頭,冰冷的水嘩嘩澆下來,讓程悅全身猛的打了個哆嗦。
“阿嚏。”連續幾個噴嚏之後,程悅聽到耳邊有人在叫他。
“醒醒,哥,你做噩夢了。”
身體被人輕輕搖晃,程悅緩緩睜開了眼睛。
近在眼前的人眼中滿是笑意,見程悅醒了,微微翹起脣角,道:“哥,早安”。
程悅笑了笑,伸手揉揉他頭髮,一邊起身穿衣服,一邊問道:“這麼早叫我起牀做什麼?”
“早什麼,已經十一點了。”程樂聳聳肩,突然湊到耳邊,“哥,你做什麼好夢了,一直在叫某某人的名字。”
程悅臉色一僵:“我叫誰的名字了?”
程樂看了哥哥良久,才笑道:“那麼緊張做什麼,我又沒聽清楚。”
程悅看了他一眼,見他不像說謊的樣子,這才鬆了口氣,穿好衣服轉身去洗手間。
走到門口,突然聽到身後的程樂說:“哥,你喜歡誰,我是不會干涉的。”
程悅頓住腳步。
“只要哥喜歡,不管是誰我都能接受。所以你不用覺得有壓力。我總覺得這些年,你過的不開心,是不是因爲你心裡早就有了喜歡的人,所以才一直不找女朋友?”
程悅沉默了良久,才轉身冷冷地道:“你不用擔心我,管好自己就行了。”
說着便轉身關上了門。
不知爲何,在門關上的瞬間,程樂似乎看見一向溫和冷靜的哥哥,臉上出現了不一樣的表情。
——那是種難以掩飾的痛苦的表情。
從提到他在夢中叫了某個人的名字開始,他的情緒就變了。
像是被觸到痛腳的刺蝟一樣,把自己緊緊縮了起來。
程樂甚至覺得,這樣冷着臉跟自己說話的程悅,和以往寵着弟弟的溫柔兄長,完全不是同一個人。
或許,那是他深藏在心底,連世上最親的人都無法碰觸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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