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仁在接電話前,就想到了江百果恐怕是“來者不善”。這麼久以來,又哪有過她打給他,一開口就歡天喜地,如糖似蜜的時候?史無前例的事,他又怎敢想。可他卻萬萬沒想到,江百果是打了退堂鼓。
她一開口就道:“明天我臨時有事……”
池仁尚未發動車子,天大地大,他卻與世隔絕:“晚一點沒關係,我等你。”
“不用了。”江百果的堅決倒是從一而終,無論是進,還是退,都是堅決。就連做縮頭烏龜,都是堅決。
池仁心如明鏡。假如說她是刀,他是脖子,這比喻再貼切不過,她一直居高臨下地等着他伸過來,可等他真要伸過來了,她反倒落荒而逃,怕只怕咔嚓一聲,她也會被硌得痛不欲生。但問題是,他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不決出個你死我活,她將永遠是刀,他也將永遠是脖子。
而這是他絕對不能接受的。
“好,那我們改天再見。”池仁發動了車子。
那廂,江百果一錘定音:“好。”
掛了電話,江百果馬不停蹄地打開行李袋,也不挑三揀四,將幾件衣物和洗漱用品抓到哪個算哪個,胡亂地塞了進去。週一,如常是她的休息日,卻不如常地,和“休息”相去甚遠。從早到晚,她嚴陣以待,對火燒眉毛的明天做了仔仔細細的盤算。
例如,她想到了池仁發給她的第十二條信息:生日快樂。
而那天,並不是她的生日。三分鐘前,她才發表了一篇微博,照片中,冉娜一目瞭然地是生日派對上的主角。江百果知道,池仁在等她回覆他,哪怕是回覆他一句“去你的生日快樂”也是好的。
江百果想,以他的大智若愚,明天恐怕是會迂迴着朝她步步緊逼。
例如,她也想到了池仁發給她的第十五條信息:我打賭這不是結果,等將來我們都老了,朝花夕拾,你一定會後悔你走過的彎路。
而緊接着是第十六條:不用回了。
說的她好像回過他似的。
江百果想,以他的剛愎自
用,明天恐怕是會負隅頑抗。而屆時,她發誓她會令他的遍體鱗傷雪上加霜。
例如,她也想到了池仁發給她的第十九條信息:江百果,這輩子我還沒求過誰。
而那時,是凌晨三點。夜晚是一張靈敏的試紙,白晝裡千篇一律的面孔,會在萬籟俱寂,無邊無垠的夜晚大相徑庭,有人做夢都會笑出來,也有人七竅相通,連閉上眼睛都會喘不上氣來。
江百果想,他這輩子還沒求過誰?那明天,她會叫他求個夠。
可當她羅列了一百種的可能性後,一擡眼,窗外是金秋的雲蒸霞蔚,廚房中傳來友好睦鄰煎魚的腥氣,電視中的球賽吹響了結束的哨音,有人歡呼,有人痛哭。在那一剎那,她用第一百零一種的可能性,將那精彩紛呈的一百種通通推翻。
她要逃跑。
死期將至,那不僅是他的,也是她的。而她也不過就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也有貪生怕死的權利。
但江百果百密一疏的是,當她揹着行李袋興沖沖地抵達一樓時,池仁就守候在電梯外。沒來由地,江百果死命地按住關門鍵,但既然人定勝天,那區區一個按鈕又怎麼抵得過池仁伸過來的手臂。他將她拉下電梯,捎帶着也扒下了她的行李袋:“去哪?”
這是第一百零二種的可能性,且鑑於它正實實在在地發生着,它也就是唯一了。
“火車站。”江百果在這一刻臨危不亂。
她要登上最快出發的一列火車,無所謂去到哪一座城市,只要不在這裡就好,只要躲過這生死關頭,只要得過且過。
“我送你。”池仁沒有半個不字,挾持着她的行李袋,說走就走。
但江百果不難指出,關於她的終點站,他連問都不問,這並不是什麼好兆頭。
她腳下生根:“都說好了改天再見,你幹嗎跑來?這不叫驚喜,叫出爾反爾。”
池仁折回來:“改到今天,有什麼問題嗎?”
江百果啞口無言。
在系安全帶的時候,江百果的概率論告訴她她凶多吉少了,可該說的話,她還是得說:“你最好
別給我耍什麼花樣。”
池仁所答非所問,從口袋中摸出一張名片,遞給江百果:“第一天。”
江百果被動地接下名片。致鑫集團,這四個字她並不陌生了,但對池仁此舉的目的,她一時間不得要領。
但她自有她的感慨:“剛認識你的時候,你還是個秘書。”
“你剛認識我的時候,我還什麼都不是。”池仁按部就班。
他指的,是十五年前。
開篇的索然無味,是池仁計劃中的。他不學江百果做縮頭烏龜,並不代表他拔山蓋世,渾身是膽。他也在怕,怕一個大浪打過來,就此屍骨無存,那麼,循序漸進不失爲走投無路中的上上策。
但出乎池仁所料的是,即便他平鋪直敘,江百果還是整個人往後一縮,直挺挺地貼在了椅背上。就這樣,池仁不合時宜地淺笑出聲。他伸手,拍了拍江百果的膝頭:“這麼多天……不,這麼多年,你到底都準備了些什麼?連臨陣磨槍都沒有嗎?”
江百果望向車窗外,無疑,這不是開往火車站的路。
她轉過頭,勃然大怒:“我不是說了,別耍花樣。”
“可我沒答應。”池仁轉眼間又不苟言笑。
江百果再望向車窗外,黃昏就像個弱小,被黑暗一口吞噬,遠方淪爲抽象的未知數。“你要帶我去哪?”她問得直接。
“靜安公墓。”他答得加倍直接。
江百果猛地解開安全帶,透上一口氣來:“你知道那兒是什麼地方?”
“每年的明天,你都會去那兒看望你的父親。”池仁目不斜視。
解開的安全帶發出滴滴的警報聲,由慢到快,像進入了倒計時的炸彈。至此,江百果反倒否極泰來,假如說,這個叫做池仁的災難這輩子就做對了一件事,那麼,就是他今天的當機立斷。至此,江百果要反客爲主。
她重新系好安全帶,咔噠一聲,像一聲號角。
而這時,池仁還有下文:“巧的是,每年的明天,我也都在那兒。”
換言之,地處京西的靜安公墓,也是姚曼安最後的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