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婉兒出海三日,《笑笑待月西廂記》成書,陳笑笑即使執筆寫了此書,但是心中還是有些不確定,這種奇書真的是自己所寫?私底下將那些已經爛熟於心的橋段讀了又讀,想了一遍又一遍,眼淚留了一次又是一次。
過了三日,太陽西下,氤氳的水汽從大海之上升騰起來,畫舫街上的燈籠也一一掛上,從遠處看去像是志怪小說裡的鬼火,飄忽不定。
趙乾帶着沈鬆文和簡大家來到畫舫街,停站在碼頭之上。趙乾將那身名貴的衣服脫下來,復又換上林翰林的那身舊衣服,也不知咋的,趙乾總覺得這身鬆鬆垮垮被洗的已經發白而且還補了兩個三補丁的衣服穿起來更舒服一些。
也許這就是林婉兒常說的犯賤吧,誰知道呢!
沈鬆文穿着像是富家公,身後跟着一位年齡頗大的老先生。沈鬆文本身對書籍的優劣好壞沒有研究,只是認爲書籍是賺錢的工具,所以今天來觀賞《西廂記》特意帶了一位老先生,老先生神態倨傲,不是一般的先生。
簡大家穿着一件半新半舊的紅色大褂,身後跟着俊秀的小丫鬟,小丫鬟眼睛時常在趙乾身上掠過。丫鬟覺得這公子長的真俊,忍不住“平平常常”的多看了幾眼,自以爲做的很隱蔽,但是都落在了簡大家眼裡,心中暗歎:“當初只是道平常,多年之後才知當時不平常。”
沈鬆文看到簡大家,拱手客套寒暄了幾句,簡大家也是客套了幾句,然後兩人之間便再無交集,都說同行是冤家,此話一點也不錯,更何況兩人在書籍的看待問題上有着天壤之別,沈鬆文覺得“銀子是香的,書墨問道是臭的,簡大家一心撲在書籍上是捨本逐末,丟了西瓜撿芝麻的事情”,而簡大家覺得“銀子是臭的,書墨是香的,沈鬆文眼裡只有銀子真真是侮辱了書籍”。
趙乾也看明白了這一點,在兩人之間不斷穿梭,和沈鬆文小聲說幾句葷素不忌的笑話,然後和簡大家聊一聊《西廂記》某段詩詞,左右逢源,誰都沒有冷落。
此時,夜色已經瀰漫上來,海上的霧氣更大了,偶有海風襲來,吹得衆人左右搖擺,但是沒有人離開,因爲《西廂記》值得衆人等,哪怕等到天亮也是可以的。
趙乾表面上鎮定,心思卻有點亂,按理說林婉兒應該回來了,怎麼到了這個時候還不見人影,心裡想起志怪小說上面寫的水怪,心中驚疑不定,這林婉兒不會被水怪吃了吧?剛有這種想法,馬上搖搖頭,苦笑一下,心裡說道,即使有水怪也是林婉兒吃水怪,哪有水怪吃林婉兒的可能性。
“叮咚咚,叮咚咚!”
一聲琵琶輕響在霧氣中傳來,輕攏慢捻抹復挑,琵琶聲聲,如流水過青石,風颳不老鬆,清脆曼妙,透人心魄,點點滴滴浸入耳朵,優美動聽。忽又有歌聲傳出。
“對着盞碧熒熒短檠燈,倚着扇冷清清、舊帷屏。燈兒又不明,夢兒又不成;窗外淅零零的風兒透疏櫺,忒楞楞的紙條兒鳴;枕頭兒上孤另,被窩兒裡寂靜。你便是鐵石人也該動情,改動情。”
聲音美妙,說不出、道不盡的相思愁悶,剪不斷、理還亂的情愫感情,真真的是亂如絲麻,亂如絲麻啊。
趙乾聽出是陳笑笑的聲音,也便放了心,靜靜等着畫舫船靠岸。
陳笑笑一曲唱罷,簡大家站在身後,不住的點頭,開口評價道:“此情此景,此時此詞,說離愁道相思,果真是恰如其分。”
趙乾也是點頭,覺得簡大家真乃大家,評價很是中肯,但是臉上的神色突然間變得很精彩,嘴角忍不住抽搐,因爲在海霧之中傳出了林婉兒的歌聲。
“大河向東流哇,天上的星星參北斗哇,嘿嘿嘿嘿參北斗哇,生死之交一碗酒哇
,不分水天一碗酒哇,說走咱就走哇,你有我有全都有哇,嘿嘿嘿嘿全都有哇,水裡火裡不回頭哇,一路看天不低頭哇,路見不平一聲吼哇,該出手時就出手哇,風風火火闖九州哇,該出手時就出手哇,風風火火闖九州哇,嘿呀依兒呀唉嘿唉嘿依兒呀,嘿呀依兒呀唉嘿唉嘿依兒呀。”
唱到得意的地方,林婉兒重複了好幾遍“嘿呀依兒呀唉嘿唉嘿依兒呀,嘿呀依兒呀唉嘿唉嘿依兒呀“。
一首《好漢歌》在澶州響起,很具有喜劇色彩,裡面還夾雜着林婉兒張狂的笑聲。
簡大家一愣神,也想對此做一下評價,但是思索良久,也沒有找到恰當的詞彙,只能開口道:“今天的霧氣真大啊!”
畫舫船到了海港,停在原有的位置上。林婉兒掀開簾子和陳笑笑一同走了出來,陳笑笑手裡拿着一卷紙張,想必就是那重寫的《西廂記》了。
趙乾迎上前去,相互介紹了一番,算是認識了。
沈鬆文商人本性,對着林婉兒說了幾句好話,林婉兒最愛聽別人誇獎自己,臉上都樂開了花。簡大家上上下下打量了林婉兒一番,林婉兒也上下打量了簡大家一番,兩人驟然覺得親近,好似許久之前便認識了,今天只是重逢。
林婉兒身後的陳笑笑看到簡大家雙眼都變成了小星星,滿臉都是崇拜神色,簡大家是誰,簡大家可是澶州城女性的楷模,不輸男子的女強人。
陳笑笑將衆人請進畫舫船,倒茶,拿糕點,忙前忙後,忙的不亦樂乎,眼睛還時不時的瞄一瞄簡大家,分明就是一個腦殘米分。
趙乾將事情前因後果說了一遍,最主要的是希望沈鬆文和簡大家能夠出版《笑笑待月西廂記》,和澶州書局分庭抗禮,鬥一鬥高下。
沈鬆文眼神飄忽,簡大家一臉平靜。
沈鬆文首先沉不住氣,開口說道:“不是不可以和澶州書局對抗,前提先要看看這《笑笑待月西廂記》。”
林婉兒聽到這話,笑着說道:“沈老闆說的在理,笑笑妹妹,將《西廂記》拿出來,讓沈老闆和簡大家指教一下。”
陳笑笑馬上將《笑笑待月西廂記》遞上去,攤鋪在兩人面前。沈鬆文將手中書稿遞給身後的老先生,而簡大家親自翻開書稿第一頁。
整個畫舫船靜悄悄的,趙乾是個閒不住的人,湊到林婉兒的身前,全然不顧周圍環境,開口道:“婉兒,有沒有想我?”林婉兒實在是受不了趙乾這個自以爲是、自我感覺良好的樣子,翻了翻白眼,沒打算搭理對方。
趙乾討了一個沒趣,但是沒有氣餒,轉而說道:“婉兒,你真厲害,將家裡的銀錢藏得這麼嚴,我是找了半天才找到的。”
一聽到趙乾找到了銀錢,林婉兒心中慌張,剛忙問道:“你找到多少?”
趙乾有些得意,伸出手指搖了搖:“三兩有餘。”
林婉兒長長的呼了一口氣,說道:“還好,還好,只找到三兩。”言下之意,只找出三兩還能夠接受,轉而又說道:“你都能找到三兩,看樣子回去我應該從新藏了。”
老先生和簡大家靜靜的看書稿,畫舫船燭光閃閃,陳笑笑又點了幾根蠟燭,整個船艙驟然大亮,亮如白晝。只見那位老先生忍不住的搖頭嘆氣,一頁翻看一頁,搖頭的頻率越來越多,而簡大家卻正好相反,不住的點頭,眼神越來越亮,有幾頁紙張還復讀了幾遍。沈鬆文哪裡見過這種場景,自己對老先生的水平自是知道的,只是不知道爲什麼老先生不住的搖頭,而那簡大家在澶州也是久負盛名,卻不住的點頭,兩人反應相反,奇了怪了。
過了多半個時辰,簡大家方纔擡起頭來,從袖子裡拿出真絲手帕擦了擦眼角的淚痕,開口道:“這書奇了,前半部和市面上的《西廂記》相差不大,除了小丫鬟紅衣出彩了些,也並無多少驚豔之處,但是後面更精彩,一個時辰的誤差竟然害死了張生,講出了這世間悽苦誤會,而最後破繭成蝶,雙宿雙飛,更是講出了笑笑和張生的情義節烈,纏綿悱惻,動人心絃。正是這更爲出彩的後半部,致使市面上的《西廂記》無異於土雞瓦狗,哪裡能和皓月爭輝。這本書半月書局出定了。”
沈鬆文有些焦急的等着老先生將書稿讀完,老先生將書稿放下,開口道:“簡大家所說不假,《笑笑待月西廂記》是本曠古奇書。”
沈鬆文長長的出了一口氣,有些埋怨的開口說道:“老先生,你可嚇死我了。看你不住的搖頭,還以爲此書不好。”
老先生展顏一笑,開口道:“老朽讀書半生,自以爲天下書籍已經讀了七七八八,今天一看林姑娘的《西廂記》,才知道前半生讀的都是濁物,忍不住心酸,所以才搖頭,還望諸位見諒。”
林婉兒聽到老先生這樣說,自是應該謙虛一番,開口道:“老先生言語重了。”
老先生卻有些不滿,開口道:“林姑娘不要自謙了,這《西廂記》值得老朽這樣評價。”
沈鬆文從商人的角度出發,開口道:“既然這本《西廂記》如此不凡,崇文書局馬上就印刷,首先印刷一千冊。這是五十兩定金,林姑娘先拿着,每本書讓利百分之十。以後印刷都是如此。”第一次印刷一本書一千冊,沈鬆文覺得已經很多了,給足了面子。
但是老先生突然插口道:“沈老闆,老朽插句話,我看第一次印刷五千冊也是少的。”
平時談生意的時候,老先生只是看書,很少說話提意見,今天一開口就是提議印刷五千冊,沈鬆文被嚇了一大跳,面上有些爲難。
簡大家卻在這時候開口了:“半月書局一次印刷一萬冊,首付一百兩定金,每本書讓利百分之二十。但是有個條件,這本《笑笑待月西廂記》需要校訂,按照半月書局的習慣,最少半個月才能面世。”說完讓小丫鬟遞上來一張一百兩的銀票,遞給林婉兒。
林婉兒看了看銀票,並沒有馬上接下來,而是開口道:“婉兒謝過沈老闆和簡大家,但是婉兒有話說,這《西廂記》本是婉兒所作,但是卻被那澶州書局竊取。婉兒性格執拗,咽不下去這口氣,所以有些提議,不知當講不當講。”
沈鬆文和簡大家同時點頭,示意林婉兒講下去。
林婉兒開口道:“既然兩位的書局都想出版,那麼就根據書局的實際情況進行就好,崇文書局先出版一千冊,測探市場反應,這一千冊書籍婉兒不取分文,如果反應極好,沈老闆再加印,到時候婉兒再取紅利,只是希望沈老闆每天賣出的書籍定量,超過一定量便不再賣了,最好能賣十五日,到時候半月書局已經校訂完畢,馬上出版,相互結合,避免同時印刷相互競爭。對於婉兒而言,銀錢利益在於其次,婉兒只是想出了這口惡氣。”
聽到這個提議,沈鬆文和簡大家同時點了點頭,沈鬆文突然想起什麼,開口道:“婉兒姑娘,能不能一開始便印刷五千冊?”沈鬆文很難判斷一本書的商業價值,但是蠅營狗苟、見風使舵還是很擅長的。
林婉兒知曉沈老闆賺的多了,半月書局必定賺的少,擡頭看了看簡大家,眼神詢問了一番,簡大家對於林婉兒的舉動說不出的歡喜,點點頭便是同意。於是沈鬆文第一次印刷量便是五千冊。
此時,那位老先生站出來,似乎有話想說,但是又不好意思開口。
林婉兒看着老先生爲難的樣子,說道:“老先生有什麼話就說吧,婉兒必定好好聽着。”
老先生好似下定了決心,拱手作揖,開口道:“老朽想厚着臉皮向林姑娘討要一件事,不知可不可以。”
“老先生儘管說。”
“老朽想爲這《笑笑待月西廂記》作序,不知可不可以?”
沈鬆文心中驚訝,這老先生平時高傲的很,老先生姓段,科舉出身,本想作官造福一方,只是厭煩官場黑暗,棄官不作,隱居在澶州城內,自己廢了好大的勁兒才請出來,今天竟然主動寫序,真是奇了怪了。以老先生身份自然有資格入座,但是老先生脾氣怪,非要自己站着,每次請出來品鑑小說,老先生總是不顧情面將一本本小說批判的體無完膚,今天誇獎林婉兒已經是破天荒的事情了,竟然還要寫序。
林婉兒聽完這話,慌忙站起身來,答謝道:“婉兒謝過老先生。”
段老先生撫摸長鬚,很是滿意,而且還有些得意。
衆人商定完畢,沈鬆文和簡大家同時寫了一張字據作爲證據,有效避免了劉宏達的事情再發生,銀票也都留下了,簡大家牽着林婉兒的手說:“今天先到這裡,擇日我自會親自登門,到時再敘。”
說完便離了畫舫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