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蕭雨從昏迷中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下半夜了。風更冷,月已西沉,天也就更黑了。
可蕭雨只感到了身上的暖意。一睜開眼睛他就看到了身邊的火堆,火燒得很旺,然後他就發現身體下還墊着一件袍子,柔軟的白狐皮領子就墊在他傷口下面,從這一點就可以看出照顧他的人非常細心。
傷口當然早就已經被包紮妥當,他甚至都可以聞到金創藥的味道,這味道他也已經很熟悉了,因爲這就是桃花塢特製的金創藥,而且效果非常不錯,至少血已經被止住了,而且痛楚也已經減輕了很多。
又一次被人救了。蕭雨不由淡淡苦笑,恐怕這是老天爺不允許他死得太簡單太容易,一定要他活着面對隨時來臨的死亡,卻不知道自己究竟哪一天才會真正倒下去——等死的滋味是難捱的,而且絕對是一種折磨,意志薄弱的人恐怕很快就會因爲緊張恐懼而發瘋。
但是——死,難道真就是他惟一的歸宿嗎?
殺手門最負盛名的三大殺手,他自己還有蕭風和蕭葉,這些年裡爲殺手門主殺人無數,也賺取數不清的財富,卻都沒得到好下場。他的嫡親大哥蕭風毫無任何預兆就離奇失蹤,活不見人死不見屍,他曾經暗中四處尋找,但在遍找不得之後他只能無奈認定大哥已因爲觸怒了門主而遭滅口。
三大殺手中最悲慘的是蕭葉,他是年紀最輕也最爲乖巧的一個,平時深得門主寵愛,但在得知蕭葉因爲情字而生棄劍歸隱的念頭之後,門主立刻就挑了他的筋脈廢了他的武功,還折斷了他的手腳,讓他在同門的譏笑怒罵聲裡爬出去,這就算是給他一條生路了。請牢記那份曲辱隨任誰都承受不了,從此蕭葉也銷聲匿跡,斷了手腳沒有了功夫,他又能在這世界上活多久?
至於他自己,向來不是個很聽話的人,不得門主之心那是肯定了,門主以前器重他,說穿了不過是在利用他而已,畢竟三大殺手已去其二,殺手門裡能比得上他的人又屈指可數。但不難猜出門主其實一天比一天地毒恨着他,就是不捨得輕易把他廢了而已。
現在看來門主的耐心已經耗盡,積聚了這麼久的怨氣一旦爆發,他最終的結局也許還其他兩個。對於已經厭倦了殺手生涯的他來說,死確實是最徹底的解脫,但是現在的他心理已經有了微妙的變化,想要咬牙抗拒這不公平的命運了。
不過他也清楚,要想改變自己的命運,除非殺手門主真的死了,殺手門也不復存在,但以他一人之力是絕難辦到的。殺手門主陰險狡詐手段殘忍,是一頭長着利爪和毒牙的絕情老狐狸!別說把他獵殺,就是防備他還擊的手段,就已能耗掉自己全部精力了。
他的前途恰像這漆黑的深夜,讓人只覺得渺茫,離夜盡天明的那一刻還遙遠着呢!
一陣冷風從破落的廟門外捲了進來,火堆一陣顫慄,也讓蕭雨全身發涼,止不住地咳嗽了起來。這聲音立刻就驚動了坐在屋頂上的人——司徒雷。
壓着內心的疑問,最終司徒雷還是對蕭雨伸出了援手,因爲他還有很多話要問蕭雨,至於他到底該不該救,這問題可以稍後再作考慮,大不了在救活了之後又一刀殺了,總之不虧良心舉止,該他司徒雷負責的他就負起責任來好了。
不過蕭雨這個人還真不好對付。雖然司徒雷現在還不知道他就是中原第一殺手,但也已猜到必然是殺手門裡拔尖的人物。剛纔疾風驟雨似的一陣激戰,直到現在仍然無法令他的內息完全平穩下來,蕭雨出劍既快又狠,可是他近幾年很少遭遇到的。
他是個惜英雄的人,雖然和殺手門道不同不相爲謀,但情不自禁就對蕭雨有了惺惺相惜的意思,要不是因爲老毛病讓自己時日無多,他必然要找機會再領教一番這高明的劍術。
想到自己大限將至,司徒雷心裡不免泛起一股酸澀。他不否認對塵世有諸多眷戀,而這世上又有誰能夠坦然面對自己將要早夭的命運呢?
在屋頂上坐着遠眺,手指細細地摩挲着那隻藥瓶子,心裡想的就是逃離他身邊的小東西。滿心裡殷切期盼着在蒼茫夜色中能出現她的身影,或者王福和馬吉能夠把她平安的消息帶回來。可惜的是這期盼落了空,這讓他倍覺蕭瑟。
偶然聽到兩聲孤雁悽鳴,就更增添了他形單影隻的悽清,讓他止不住地就想,在如此寒夜小東西會身在何處?她身上暖嗎,肚子飽嗎?有沒有地方容她安然入睡,還能容許她做一兩個甜美的夢?有沒有人欺她騙她,有沒有人在她身邊照顧着她?沒有他在,又有誰來愛她護她?她又是否知道她的大哥無時無刻不在想她念她,牽腸掛肚無法自抑?
離愁漸遠漸無窮,迢迢不斷如秋水,即便是頂天立地豪氣干雲的男兒,一旦相思入骨,也是百鍊鋼成了繞指柔,那百轉柔腸悱惻纏綿,催得人老熬得心碎,這份愛戀之深已無法用語言來形容。
輕輕嘆了口氣,他搖了搖頭。這塊最大的心病恐怕是這一輩子都難以根除的了。
聽見蕭雨的咳嗽聲,他已經飄到遠處的思緒才忽然被拉了回來,連忙翻身站起來,這就要下去的時候,忽然就感覺胸口像被大錘猛敲了一下似的,氣息逆轉眼前發黑,張嘴就噴出大口鮮血,差點就失足摔下去。
和蕭雨一番激戰已經過去了很久,卻仍然受到影響,他不由搖着頭苦笑一聲。罷了!畢竟已經是燈油將枯,竟連這點兒都已經承受不起了。
擦掉了嘴角的血漬定了定神,他下屋頂進廟門,看見蕭雨已經強撐着身體扶着牆站了起來,而且胸膛已經挺得筆直。那股子倔傲,不由人不心生佩服。
司徒雷想上去扶一把但卻被拒絕,就淡淡一笑:“現在傷口還不宜牽動,爲什麼不多躺一會兒?”
蕭雨沒有立刻回答,喘了口氣才說:“我欠你這一回的。”
因爲已經習慣了冷漠,聽來語氣裡連半分感激都沒有,甚至非常冷淡。司徒雷並沒介意,也淡淡地回答他:“我救了你,可不是要你記住欠我一個人情。”
“可我確實已經欠了你的。”蕭雨說,“我會還給你的,因爲我從來都不欠任何人情。”
是嗎?司徒雷問:“那你又打算怎麼還我這個人情呢?”
“欠一命就還一命。”蕭雨回答,“如果你想要我這條命,隨時隨地都可以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