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想中的場景,最終沒能成真。
因爲,在我追趕上夏悠之前,他便先一步消失了。
是的,就如字面上一般,那傢伙消失了——
那已經是四年前的事情了。
那個時候,我從千尋姑姑那兒得知,夏悠已經獲得了肖邦國際少年鋼琴比賽的參賽資格。
而他也是那一屆參賽選手裡年紀最小的人,只有十二歲。
聽到這件事情後,我既感到開心,又感到沮喪。
開心是因爲,那傢伙就快要實現夢想了呢。
即便是當時的我也知道,肖邦國際少年鋼琴比賽,對每一個希望成爲鋼琴家的人而言,都是殿堂般的神聖地方。
夏悠能獲得參賽資格,那便意味着他已經初步有了成爲國際鋼琴家的實力。
只要繼續努力,那未來必然一片光明。
而沮喪,自然是因爲他離我越來越遠了,遠到我或許永遠也企及不到的地方——
當然,你們可別想多了,我纔不是因爲那傢伙丟下我前進而不開心呢,我只是不服氣罷了!
雖然我很討厭夏悠,但爲了看清他到底有多厲害,我便央求千尋姑姑帶我去看比賽。
儘管那種等級的比賽門票很昂貴,而且有價無市,但千尋姑姑不愧是我最崇拜的人,輕輕鬆鬆就拿到了門票。
在比賽前幾天,我跟着千尋姑姑坐飛機出了國。
那還是我第一次坐飛機,心裡其實相當害怕,但一想到接下來就能聽到那傢伙的琴聲,我便無所畏懼。
國際級別的鋼琴比賽果然不一樣,跟我以往所參加過的那些完全不同,非常莊嚴。
對,莊嚴。
這是當時的我,所能理解的少數幾個很難的詞彙之一。
就連坐在觀衆席上都能感受到氣氛不一樣,我不由覺得那傢伙還真是厲害呢,居然能被選來參加這種比賽。
隨即也有些擔心起來,那傢伙會不會緊張呢?
因爲我知道,那個笨蛋在上臺前一貫會有些緊張。
即便他已經參加了那麼多比賽,也拿過那麼多獎項,但這一點,卻跟許多年前我第一次看到他時一樣,從未改變過。
待會,他該不會又一屁股撞在椅子上了吧?
幻想着那樣有些搞笑的場景,時間推遞,比賽終於開始了,參賽的那些選手果然都很厲害,隨便一人都能輕鬆贏過當時的我。
而這也讓我深刻體會到,夏悠真的非常厲害,厲害到能跟這樣一羣人同臺比賽。
恐怕以往在參加國內那些比賽時,他根本沒有展現過真正的實力吧,真是讓人火大的傢伙呢。
雖然火大,但我還是很期待他上場。
我聽千尋姑姑說那傢伙作爲年紀最小的選手,被安排到最後一個出場。
於是我便一直等待着,期待他上場的一刻到來——
本來,應該是這樣的纔對。
但那傢伙沒有出場。
當廣播宣佈輪到他上臺時,卻始終沒見到人影,我原本還以爲那傢伙緊張了,不敢上臺,不由有些想笑。
什麼嘛,真是個笨拙的傢伙,要是換我來,我肯定不會緊張!
嗯!一定是這樣!
但聽着廣播不斷重複,卻還是沒人出現,場內觀衆也都開始議論紛紛時,我纔有些慌亂了。
那傢伙該不會出了什麼事吧?
舉辦比賽的人,似乎也不知這什麼情況。
我看到坐在評委臺上的幾個金髮的外國人,臉色都非常壞,說了什麼我聽不清楚,但想來應該是讓人去找夏悠吧。
當時我還期待着能找到他,但直到比賽宣佈結束時,那傢伙都沒有上場,於是便被算作缺席處理。
在比賽結束後,千尋姑姑帶我返回日本。
因爲到最後都不清楚那傢伙發生了什麼,而心情非常失落的我,問了千尋姑姑,那傢伙缺席比賽會怎樣?
雖說當時的我對於這類國際比賽,沒有一個明確的概念,但也還是知道缺席像這樣等級的比賽,後果肯定很嚴重。
果不其然,千尋姑姑跟我說了——
無故缺席比賽的他,大概再也沒法成爲鋼琴家了。
至少,無法再登上國際級別的舞臺了。
夏悠缺席肖邦少年鋼琴比賽的事情,在日本也引起了廣泛關注。
很多人都來罵他,說他這樣做,簡直就是在丟人現眼。
就連不少跟我一樣,也同樣是學鋼琴的人也經常這樣說,把那傢伙當成笑料一般,我聽了就非常氣憤。
什麼嘛,什麼嘛,什麼嘛!
你們這些人知道他什麼,連鋼琴都彈不好的笨蛋有什麼資格去評論他。
我一直以爲自己算得上是一個很理智的人,但果然,有些時候還是沒法忍耐。
於是我發火了,對着那羣自以爲是的笨蛋大喊道:
“那傢伙肯定會回來的!一定會的!他那麼喜歡鋼琴,怎麼可能會離開!在他回來之前,就由我來拿第一名,你們這羣笨蛋,連我都贏不了,就別再說他的壞話!”
看着無端端發起火來的我,當時那些人都有些傻了的樣子,隨即便不約而同地大笑了起來。
見狀,我氣得眼淚都快要流出來了。
但我忍着沒哭,跑回了家裡。
現在想想,爲什麼那個時候我會這麼生氣呢?
就好像看着最珍視的東西,被人輕易踐踏了一樣,無法忍耐。
自那以後,我開始加倍努力,就如對這些笨蛋所說的一樣,我一定要拿下所有比賽的第一名。
因爲那傢伙當初就是這樣做的,只要有他參加的比賽,就絕對沒人能贏他。
我沒他那麼厲害,也沒他那麼聰明,天賦不足的我所能做的,就是努力、努力、再努力!
一開始真的非常辛苦,因爲爸爸媽媽之所以會允許我彈鋼琴,是在保證學業不落下的情況,如果我的成績退出全年級前三名,他們就會收回許可。
爲了不讓成績落下,我拼命地學習,把練琴以外的所有時間都堆在上面。
所幸我還不算太笨,靠着比別人多上一倍的努力,我的成績一直很好。
也是因此,爸爸媽媽雖然並不希望我成爲鋼琴家,也沒有阻止我。
與此同時,隨着時間推遞,我對鋼琴演奏也愈發嫺熟。
儘管我參加的比賽越來越高級,但我始終能拿下優勝,一如十二歲那年的我所說的,在那傢伙回來之前,我會打敗所有人拿下第一名。
我很高興自己能通過努力做到這些事情,並期待地幻想着等那傢伙回來時,他會用怎樣的表情看我——
是驚訝呢,還是難以置信呢?
嘻嘻,在你不知道的時候,我已經開始趕上你了。
就算你回來,我也不會這麼簡單地把第一名讓給你,因爲我也是有好好努力的啊。
在練琴的閒暇時間裡,幻想着這些事情的我,卻沒意識到,隨着我不斷在各大比賽上取勝,原先被奉爲鋼琴天才的夏悠,愈發無人問津。
取而代之的是,我漸漸被捧上了天才的位置。
直到一年前,當我也收到了肖邦國際少年鋼琴比賽的邀請函時,我才察覺過來,那傢伙或許再也不會出現了。
因爲從一開始他就不記得我,當然也不會知道我之所以不懈努力,就是希望等他回來。
想清這點後,那一晚我哭了很久。
隨後我撕掉了那份邀請函,讓千尋姑姑替我拒絕了他們。
爲什麼這麼做,我自己也不是很明白。
或許,我並沒有自己想象中那樣喜歡鋼琴。
或許,我喜歡的只是追隨着某個人的感覺。
可當那個人再也不會出現時,我便失去了努力的方向,去參加肖邦鋼琴比賽也沒有任何意義。
當然,我並沒有放棄鋼琴的意思,這是我最喜歡的東西。
只是我不再像以前那樣認真地練習,認真地爲準備某個競賽而反覆彈奏參賽曲目,漸漸地,也不怎麼去參加競賽了。
也是因此,我在鋼琴界裡的天才名聲,也慢慢消減下去,這讓我感到鬆了口氣。
因爲我知道自己從來不是什麼天才,只是一個非常笨拙的女孩罷了。
爲了趕上那個傢伙,我花費了漫長時光去努力。
真正的天才,應該是那傢伙,那個叫作夏悠的男生纔對。
只可惜他再也不會出現了——
我,是這麼想的。
直到兩個月前的某天,我剛剛參加完一場競賽,正準備回家時,卻接到了千尋姑姑的電話。
電話裡,她跟我說,她遇見了夏悠的妹妹。
據說是千尋姑姑在去找她的朋友時,偶然聽見了有人說到了夏悠。
雖說她也覺得不太可能,但還是上去問了一下,卻不料居然是夏悠的妹妹。
隨後千尋姑姑又說,她從夏悠的妹妹那兒打聽來了——
他哥哥,也就是夏悠的一些事情。
除去閒雜的消息,唯一能夠明確的便是,他不彈鋼琴了。
是的,那傢伙已經不彈鋼琴了。
雖說對此早就有所預感,但在得知這件事時,我的心還是瞬間空了一大塊。
隨即便是忍不住哭了出來,雙手緊握起來,淚水不斷從眼眶流出。
與眼淚一同涌出來的,還有難以剋制的憤怒和失望。
我想去問他,想去問那個傢伙——
對你而言,鋼琴到底是什麼?
難道就一點價值都沒有嗎,你真的可以這麼狠心地丟棄它嗎?!
擅自在我的心裡留下你的琴聲,卻又擅自地消失不見。
盡是擅自背叛着一直憧憬着最初那場演奏中的你的我。
到最後也未能看見你真實的一面,也沒能向你說明我這些年來有多努力,有討厭你。
就這樣流着眼淚的我,始終站在大廳的中央。
哪怕擦肩而過的人們感到吃驚,快要撞上我而急急忙忙躲開,我也毫不在意地繼續佇立在原地,臉頰上全是淚水。
“夏悠,你這個大騙子。”
...
以上就是我和他——
和那個叫作夏悠的男生之間的故事。
跟一開始說的一樣,這個故事,從頭到尾,都只是我的一廂情願。
而他,夏悠什麼也不知道。
是的,不知道。
或許,他早就忘記了許多年前那個在舞臺上突然哭出聲來的女孩子,也忘記了他還給過那個女孩一顆糖。
聽我說了這麼久,想必大家早就心生煩躁了吧?
其實我說這麼多,並非是爲了向大家抱怨什麼,我也不覺得他虧欠了我。
相反,我還很感謝他。
如果不是他,我就不會明白音樂的美妙,也不會認真學習鋼琴。
而是會一直按照着父母的指示,去學他們希望我學的東西,去做一個綜合醫院的大小姐。
那樣的人生未免太無趣了。
嘛,雖說現在我還是被爸爸媽媽管的很嚴,未來也必然是成爲一名醫生,然後接替爸爸的位置,成爲這家醫院的主人。
但至少,此時此刻,在鋼琴上我是自由的——
我能隨意地彈奏自己喜歡的曲子,無拘無束,不需要在乎別人的眼光。
而這,也是夏悠教會了我的事情。
我很感謝他。
但最後,還容我再說一句——
我啊,果然還是最討厭那個大笨蛋了!
...
咚咚。
“小真,我進來咯?”
是千尋姑姑的聲音。
聽着,我連忙從牀上坐起來。
雖說姑姑不是外人,但身爲西木野家的大小姐,任何時候都必須保持禮儀。
要是懶散地躺在牀上,被媽媽看到了肯定又要生氣的。
接着門被推開,千尋姑姑走了進來。
“有什麼事嗎?姑姑。”我端坐身子問道。
“小真,你忘了今天是什麼日子了麼?”千尋姑姑走了過來。
“是什麼日子?”我反問道。
其實我當然沒忘,但卻故意不說。
千尋姑姑似乎看穿我的想法,略顯哭笑不得,搖了搖頭道:
“夏悠君今晚就開始上班了哦,小真不打算去看一下嗎?”
“.......哼,我纔不去呢。”
“真的不去?”千尋姑姑噙着一抹笑容反問道。
討厭,我感覺千尋姑姑自從不當鋼琴家,改行去做其他事情以後,就變得好壞了,總喜歡欺負我,明明以前都不是這樣的。
“不去就是不去!誰想見那個傢伙!”
“你啊,不是一直都想問清原因嗎?你不說的話,就什麼都弄不明白的。”
“.......唔。”
我當然也知道這一點。
我也確實有很多想問那傢伙的事情——
爲什麼當時會缺席比賽?爲什麼會這麼多年都不出現?爲什麼說了不彈鋼琴,事到如今又跑出來呢?!
有好多好多問題想問,但我纔不想跟那傢伙說話。
反正,那傢伙也不知道我是誰。
一想起上次在咖啡廳看到那傢伙,我就一陣火大!
除了沒戴眼鏡外,跟以前完全沒有任何變化,都是一樣呆頭呆腦!笨蛋!
還有——
他的琴聲,也沒有變化。
跟許多年前我第一次見到他時那般,依舊讓差點我哭出聲來。
好在現在的我跟小時候已經不一樣,能忍着不哭,要不然臉就丟大了。
不過,那樣或許也還不錯吧?
不知道他還會不會給我糖呢?
啊啊啊,我都在想些什麼東西啊!
我哼地一聲偏過頭。
“總之我就是不去啦!”
“是嗎~那我就一個人去咯?”千尋姑姑稍稍聳了聳肩說道。
“去吧去吧。”
見我有些不耐煩的擺手,千尋姑姑便笑着走了出去,順帶關上了門。
片刻後,我便是聽見一聲略微沉重的關門聲——
.......居然還真的走掉了。
我頓時有些後悔。
坐在牀上,我足足煩惱了好久,用力拍了拍臉頰。
“啊啊啊,不想那麼多!”
我想站起來彈會鋼琴放鬆,但也知道,自己此刻根本靜不下心去彈琴,有些無奈。
“早知道會這樣,老老實實跟着千尋姑姑出門好了。”
我嘆了口氣,從桌上拿起手機,翻到了其中一個號碼,然後打了過去。
餘音響了片刻,便是接通起來——
“摩西摩西。”
雖說已經挺長時間沒見面了,但聽到電話裡,我最好的朋友的聲音,還是讓我感到一陣溫暖。
我不禁微笑,隨後說道:“小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