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何春年紀雖然不小,但還遠沒有到老眼昏花的程度,他非常清晰的,而且因爲距離極其近,讓屏幕上的數字,在他的眼睛裡顯得格外巨大——十種復原瓷、六種新創瓷,再加上名動天下的凌瓷,一共十七種,紋絲不差。
那座各種瓷器紋路拼湊成的三足大鼎,沉甸甸地壓在他的胸口,叫他呼吸不過來。
胭紅明紫沁玉天青,冰紋蟹爪蚯蚓走泥!
每一道釉色都流動驚心動魄的光暈,每一種紋理都透骨印胎自古而今,岑何春不是不學無術的人,只是眼前這一點只鱗片爪,他就能夠看出來好幾種熟悉的復原瓷,比如舒博海的海泉瓷,那種浪涌潮頭的海青釉色,他再熟悉不過。
腦子裡幾乎組不成一個清晰的想法來。
舒博海背叛了他?瓷都那幫老王八蛋一起背叛了他?不是,不應該!新瓷呢?岑何春細細地辨別着其中讓他感到陌生的釉色——越看越覺得難過,不論是汝窯,還是哥窯,或者其他的新制瓷,幾乎都如鶴立雞羣一般,竟然把海泉瓷那些都給壓了下去。
一個越來越可怕的想法,讓岑何春幾乎要強迫自己避免去觸及,然而這種控制必然是徒勞的,他越是不想要朝那個方向去想,思維就越是朝着那邊一路撒丫子狂奔,絕不回頭,絕不猶豫,彷彿前面就是百米終點,過去了就是金牌在手。
林海文和凌鳴,復原出了、燒出了10種歷史上的古瓷,甚至還額外創制了6種獨一無二的新瓷?
怎麼可能?
絕無可能!
岑何春撈起電話給舒博海打了過去,舒博海顯然沒有如岑何春這麼緊跟潮流,他對海鷗國際發佈的消息一無所知,接到岑何春的電話,他居然還跟他開玩笑:“岑會長,要不然今年的工藝美術金獎評選,就給林海文一個銅獎安慰一下吧,到時候您,或者我親自給他頒獎,哈哈哈,想一想那個畫面,就覺得有意思,您說他該是個什麼表情的?”
“……”
“岑會長?”
“……呵,舒博海,海泉瓷的燒造配方除了你之外,還有什麼人知道?”岑何春的聲音,絕非是能在臺上嘲笑一番林海文的那種開心和得意,倒彷彿是惶惶然不可置信的喪家之犬。
舒博海陡然緊繃了起來:“您是什麼意思?海泉瓷的燒造配方當然只有我一個人知道,當年我父親跟我一同復原海泉瓷之後,就再也沒有第三個人知道了。”
“你確定?”
“我當然確定!”舒博海斬釘截鐵,這是他命根子,他吃飯的本事,他一家一族的鐵飯碗,他所謂的錢、權力、地位、聲望、榮譽、成就感,統統來源於這三個字——海泉瓷,如果真有別人知道這個配方,他怎麼可能允許,怎麼可能一無所知:“岑會長,您到底是什麼意思?你見到別人知道這個?”
岑何春並沒有因爲舒博海的堅定而感到舒緩,反而更深沉地嘆了一口氣,這一口氣又深又重,幾乎要把肺都吐出半個來:“你自己去看看林海文的個人巡展,是海鷗承辦的,去看看他們的微博。”
“看什麼微博啊,這會兒誰還有功夫去看微博啊,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情,你倒是跟我說呀。”
“你去看了就知道了。”
電話掛了。
“我艹你孃的個老東西。”舒博海一陣臭罵,他手邊當然是沒有電腦的,而且他也沒有微博賬號,作爲一個大師中的大師,他的東西也不愁賣,用不着在微博上玩一些格調很低的宣傳——哪個藝術家在微博上找一羣水軍炒作呢?林海文都不會這麼做。
他到工坊裡頭掃視了一圈,找到了那個他平時最不喜歡的徒弟,不踏實不聽話,喜歡搞些花活:“王隆,你過來一下。”
“啊?師傅你找我?”
“不然我在叫魂啊?”
聽到熟悉的感覺,王隆才吐吐舌頭放下手中的活,跟了上來:“師傅你有事啊?”
“你有沒有微博?”
“有啊,”王隆一陣意外:“這年頭誰還沒有微博呀,又不是土炮。”
舒·土炮·博海胸口一陣翻涌,幾乎忍不住要揍他了,但實在有正事,只能把火氣壓下去:“你給我查查海鷗的微博,嘶,應該叫海鷗國際會展公司。”
“喔。”王隆看師傅臉色又不好了,不敢多說,乖乖掏出了手機,一查,最上面一條就是岑何春說的那個:“是有個瓷器展覽喏,這是林海文,還有凌鳴?瀚海歸元,羣星耀日——這麼中二的名字。”
舒博海一把抓了過來,點開了下面那張大圖。
“哎哎哎,師傅,我是流量啊,流暢啊,沒多少了,你別點大圖啊,別啊別啊。”王隆特別緊張地,盯着那張圖的圈圈,轉啊轉啊半天的,才轉出來——這都是流量啊,都是他的命啊。
舒博海的工坊裡頭是沒有wifi的,他根本不允許大家在工作的時候玩手機呀,怎麼可能給他們安裝wifi啊。
這個世界對海泉瓷最熟悉的,彷彿身體髮膚一樣的,毫無疑問只有他舒博海,所以那隻大鼎一漏出來,他幾乎第一時間就看到了屬於海泉瓷的那片紋理——毫無疑問,那就是海泉瓷。
舒博海的眼睛從來沒有瞪得那麼大過。
嗓子像是被誰扼住了一樣:“這,這——”
“師傅?師傅?”
狂擦,噼啪,稀里嘩啦!
這支王隆新買的,價值2400元的新手機,就這樣碎成了塊,伴隨着的,還有王隆撕心裂肺的喊聲:
“我的手機啊!!!”
消息一旦傳出來,速度是非常快的,幾乎在海鷗國際發佈之後三個小時內,該知道的就都知道了。
岑何春、舒博海不說,劉川等瓷都大師瓷協會的你我他,也沒有晚多久,這十種復原瓷器中,包括舒博海的海泉瓷、劉川的錯胎瓷,還有白明正的川白窯之外,還有五種都是大師瓷協會當中舉足輕重的人物所掌握的名瓷品種,只有剩下的兩種,纔是瓷都以外地方,跟岑何春狼狽爲奸沆瀣一氣的人物。
毫無疑問,瓷都這一次,是被人抄了老家,掘了祖墳,殺了個地覆天翻。
李牧宇也知道了,鶴城的楊明生也知道了,他們倆眼睛都快看細了,沒有在那隻“死亡之鼎”上看到屬於自己的一片紋路,不覺慶幸的同時,還有一絲茫茫然和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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