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雷霜寒徹底緩過來,夜已經很深了。
也是因爲雷霜寒一失態,外邊丫鬟們就進來了,常敏君使眼色讓她們將門窗都關緊塞了布條,堵得嚴嚴實實的。也因此,這邊的動靜雖然還算大,卻着實沒有傳到桑擰月那邊。
話說回雷霜寒身上,緩過最初那段如萬箭穿心般的痛,如今雷霜寒雖說情況略有好轉,但還是抑制不住的渾身發顫。
他疼得連呼吸都是痛的,常敏君抱着他的頭,夫妻倆相依偎着躺在牀上。雷霜寒緊緊抱着她,像是抱住了救命稻草一般。
他渾身戰慄不停,牙齒也咬的咯吱作響,但如今已經比方纔好上許多許多了。常敏君就緩緩開口問他說,“霜寒,你怎麼突然就看見父母他們了?”
雷霜寒啞着嗓子,滿眼空洞茫然,“我也不知道。”
那明明只是他找來搪塞敏君的藉口,可就在話出口的剎那,爹孃就出現在他腦海中。
雷霜寒就說,“我說讓你收拾行李去晉州,其實最主要的原因是我忌憚沈廷鈞。我怕沈廷鈞不做人,再來招惹擰擰。所以我就想着先避開他,我帶你和擰擰去晉州一段時間。”再熾熱的感情,有了時間和空間的距離也會慢慢淡化。更何況沈候那般人物,身邊要什麼美色沒有?許是他們一段時日見不着面,沈候就冷了心思,接着再有敏君和他敲邊鼓,想來妹妹遲早也會把沈廷鈞拋之腦後。
他就是這般想的,而許是他維護妹妹的心思被爹孃知道了,所以爹孃終於願意讓他看見他們了?許是他這麼多年了,終於再次承擔起了長兄的責任,父母覺得欣慰,所以就朝他笑了笑?
雷霜寒埋首在妻子懷裡,眼淚又落了下來。
他癡癡的想着父母的模樣,常敏君卻想着雷霜寒剛纔說的話。霜寒撒謊的這件事,肯定和他陡然恢復了一點記憶這件事沒有關係。但是,沈候那一腳,和霜寒猛然恢復了一些記憶這件事,肯定有些關係。
常敏君又想起之前大哥轉告她的,軍醫對於霜寒頭疼的診斷,她不由更加小心的撫摸着雷霜寒的後腦勺。所以,霜寒的記憶,還是有可能恢復的對不對?
常敏君將雷霜寒微微推開一些,鄭重的喚了一聲“霜寒。”
雷霜寒怔怔的看着她,常敏君就不緊不慢的將之前常武行告知他的事情說了出來。
雷霜寒聞言不知該喜還是悲,但他摸摸後腦勺,良久後只感嘆了一句,“既然讓我想起了些什麼,那就懇請老天爺再厚愛我一些,讓我多想起些事情吧。”
夫妻倆迷迷糊糊睡着了,只是不管是誰,睡得都不安穩。
雷霜寒是一直處在噩夢中。
他夢見滔天的洪水席捲而來,他在昏黃的洪水中焦灼的尋找着什麼。他上不了岸,他也不願意上岸。他筋疲力盡,可他還是用盡了所有力氣,狼狽的搜尋着什麼。
他在找什麼?他究竟在找什麼呢?
有野狗野豬狠狠的撞擊到他身上,他狼狽的被粗壯的木頭砸的暈頭轉向,狠狠磕到了巨石上,血液橫飛。他疼痛的想要捲縮起身子,他喘息困難,渾身無力,想要漂浮起來換氣,可卻再沒有了力氣……
雷霜寒在睡夢中不時的發出痛苦的哀嚎聲,他夢魘似的猛一下坐起來,又像是陡然被人抽空了身上的力氣,砰一聲砸倒在牀上。
即便躺在牀上,他也沒有安靜下來。他眼睛緊閉着,渾身冷汗不止,人也顫抖個不停。
常敏君沒有辦法,只能喊人快些請大夫來。大夫來的很慢,常敏君便愈發焦灼。
好在大夫開的藥有用,常敏君給雷霜寒灌上兩碗,他終於睡死過去。
不說主院這邊一夜未曾熄燈,只說桑擰月回去後就洗漱休息了。
她這一天着實累,而且身上還是有些不舒坦——這件事她誰也沒說,包括近身侍候她的素錦素問,桑擰月都沒告訴她們。
這兩天她時常感覺胸悶,人也疲乏的厲害,再加上這一天也沒怎麼消停,是以躺在牀上沒多長時間,她就沉沉的睡着了。
但這一覺睡得並不安穩。
桑擰月總隱隱聽到大哥的聲音,她不知真假,不明就裡,在牀上翻了兩個身,整個人陡然從牀上坐了起來。
結果坐起後人還渾渾噩噩着,卻猛然間見牀邊坐着一個人。
桑擰月一下子就清醒了,條件反射就想尖叫。可隨即那熟悉的味道將她所有的感官都喚醒過來,桑擰月張開的嘴巴就緩緩閉上了。
她往後挪了挪身子,喑啞着聲音輕聲問沈廷鈞,“夜已經深了,侯爺是什麼時候過來的?”
至於沈廷鈞神出鬼沒,竟然出現在雷府,桑擰月對此一點都不意外。
畢竟沈候不是一般人,她在的地方,他總是輕輕鬆鬆就能進去。
午夜的天氣不比白天,陣陣海風吹來,桑擰月需要蓋上薄被才能不被冷醒。
如今半夜起身,一股涼氣襲來,她竟忍不住打了哆嗦。
桑擰月肩膀一縮,就想拎起被子往被子裡鑽,卻也是此時,一件帶着體溫的衣裳已經披在了她身上。
沈廷鈞不知何時脫了外衫上了榻,桑擰月被他抱起來往裡挪了挪,不由慌得抓住他的手臂,無措的說,“侯爺,這是我兄長府上。”
“我知。”沈廷鈞終於說了他進了這房間裡的第一句話。只不知是這夜的風太過沁人,亦或是沈候本人情緒不佳,他聲音中帶着顯而易見的冷淡。
桑擰月對他的冷漠最是無措,心頭的慌亂一陣陣襲來。她既怕驚動了外邊的丫鬟婆子,擔心這事兒被兄嫂知曉,又不想讓他不高興。
就在她思慮着,接下來要說什麼纔好時,沈廷鈞已經抱着她躺在了牀榻上。
他調整了她的姿勢,她便也溫順的伏在他懷中,一雙白皙溫軟的小手搭在他上下起伏的胸膛上。
兩人都沒出聲,許久後,沈廷鈞才問了一句,“之後都住在雷府?”
桑擰月便擡眸看着他,遲疑片刻說,“應該是的。”今晚沒有月亮,外邊黑漆漆的,屋內更顯黑沉。
拔步牀內一片漆黑,即便兩人近在咫尺,她也看不清他的面容,更看不清此時他的表情。
不過他素來就是漠然的,即便是大白天裡,即便是面對面,她也看不出來他心裡究竟想的是什麼。他從來就是這樣高深莫測,不容忍窺視的人物,她做的再多,也不過徒勞無功罷了。
桑擰月話落音,屋內便又恢復了安靜。
沈廷鈞不說話,只是一隻手緊緊的鉗制着她細軟的腰肢。他的手掌穿過她單薄的寢衣,放在她溫熱的皮膚上摩挲。
桑擰月思緒紛飛,覺得他其實不該來這趟的。可若他真的不來,她又不會甘心。可他真的來了,說了那些話,她也表達了“以後會繼續住在這裡”的意思——這句話簡單,可潛意思是什麼,兩人都知道。
他們已經註定要勞燕分飛,可如今又同寢而眠,這又有什麼意思?
情緒無端的就低落下來,桑擰月轉過身,背對着沈廷鈞而睡。
沈廷鈞沒阻止她的動作,只是在她轉過身後,更緊的貼了過來。
桑擰越一顆心便這般火燒火燎起來,她既委屈的想哭,又爲他不值,思來想去,竟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沈廷鈞聞聲便又將她翻轉過來,他摸上她的眼角,乾乾的,沒有眼淚,他便探過來尋她的脣。
就這般輕柔的吻了片刻,動作逐漸趨於失控時,沈廷鈞卻又突然停下了所有動作,將桑擰月狠狠抱在懷裡。“你只管在這裡住着,其餘一切有我。……夜深了,快睡吧。”
桑擰月情緒起伏不定,原以爲自己會睡不着的,可嗅着那熟悉的氣息,被他緊緊摟抱在懷裡,那股安然與愜意襲上軀骸,她竟很快就睡了過去。
迷迷糊糊不知睡了多久,隱約間又聽見外邊有細碎的動靜傳來。可沈廷鈞已經掩上了她的耳朵,輕拍着她的背脊哄她,“睡吧,沒事兒的。”
她便又緩緩睡了過去。
等桑擰月翌日睜開眼睛,天方大亮。
奶孃和素錦進來伺候她起身時,倒是沒發現有什麼不對的地方。對於沈候昨夜到訪,他們顯然不知情。
也許是有別的事情讓兩人掛心,她們便沒有心思多注意其他,所以沈廷鈞竟真的好似從沒在雷府出現過一般。
奶孃進來就給桑擰月扔了一顆炸雷,“姑娘,昨夜主院叫了大夫,老奴特意過去看了情況,說是大公子身子有些不爽利。”
桑擰月登時便停住了穿衣的動作,又急又慌的問奶孃,“大哥怎麼了?他身體哪裡不適?請大夫了麼?大哥如今情況如何?”
素錦在旁邊說,“姑娘您先別慌,先讓我給您穿好衣裳。”
奶孃也說,“對對對,先別慌。聽說是子時前大公子身上就不舒坦了,只是當時症狀輕,大夫人也不想驚擾了您,就沒讓人告訴我們。還是後半夜大公子一直心悸盜汗,大夫人這才慌了神,趕緊着人去請大夫。”
桑擰月聞言梗了一下,所以她昨夜接二連三聽到有動靜響起,並不是她幻聽了,而是大哥真的有所不適。
只是第一次她被吵醒時,睜眼就看到了沈廷鈞。沈廷鈞把她所有注意力都吸引走了,她便也無暇再去關注其他。
至於之後又一次被隱隱約約的聲音吵醒,隨後卻是沈廷鈞捂住了她的耳朵。也應該是他掩住了一層層牀幔,所以那動靜便小之又小,睡沉過去,便再也沒有聽見。
如今再想起這些,桑擰月不由暗自責怪自己。她應該多加留心的,都怪她。
不過如今再想這些也晚了,桑擰月火急火燎穿戴洗漱完畢,連早飯都來不及用,便着急忙慌的跑到主院裡。
主院中常敏君早已經起身了,看到小姑大早起跑的滿頭汗,便趕緊拉了她的手說,“別慌,是我特意讓人別驚擾到你的。你也不是大夫,來了不過多一個人熬着罷了。別擔心,霜寒喝了藥已經好多了,如今人還睡着呢。”
可桑擰月到底是不放心,常敏君便輕手輕腳的帶着她,兩人走到內室門口處,隔着屏風遠遠的能看見一個人影躺在牀上休息,甚至還能聽見大哥有力的呼嚕聲。桑擰月一顆提在半空中的心,這才往下落了落。
繼而,她也顧不得自責了,卻是趕緊問嫂子,大哥到底怎麼回事兒?昨天大哥送她回院子時,看起來還好好的,怎麼一個晚上過去,大哥就病倒在牀上起不來身了呢?
常敏君也不瞞着小姑子,就將昨夜雷霜寒“看見父母”的事情說給了她聽。至於更多的,要避着沈廷鈞什麼的,這就沒必要讓小姑知道了,是以常敏君就沒說。
不過即便她說了,桑擰月此時也是無暇多在意的,因爲嫂子說的消息太令人震驚,她此時已經完全被這個消息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
桑擰月不敢置信一樣,一把抓住嫂子的手。“嫂嫂,你的意思是,是,大哥的記憶恢復了?”
她手打顫,語氣顫抖,人也緊張的微微發顫。
常敏君很能理解她的心情,就抓緊了小姑子的手,一邊輕聲安撫她,一邊說,“不能說是記憶恢復,只能說是想起了一些。只是想起了爹孃的音容笑貌,至於更多的……”
常敏君搖搖頭,眉眼微微擰了起來。
這是個好消息,最起碼證明霜寒腦部曾經受到的重創,許是在漸漸好轉。但這個好轉的過程肯定是很漫長,且痛苦的。
常敏君就說,“夫君昨晚上應該是夢見了失憶前的一些畫面,他做了噩夢,一邊出冷汗,一邊揮着手大喊爹孃和水。”
“是因爲做噩夢,大哥一直叫不醒,嫂嫂纔給大哥請了大夫的麼?”
“是的。你大哥還渾身發顫,一直出冷汗。他的情況有些嚴重,我實在憂心,就讓人請了大夫來。好在大夫診脈後說,只是普通的受驚心悸,喝些安神的湯藥,多歇息兩天,很快就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