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擰月原本以爲這陌生男子不知禮,熟料,他卻又是知禮的。
進了船艙後,這男子先是微頷首與她這主人家打了招呼,繼而便目不斜視的等着茶來。
桑擰月沒有和陌生男子共處一室過,感覺非常不自在。況且這人渾身的氣場又太強大,她感覺迫人的厲害,就想要出去避一避。
但是,扭頭往外邊一看,日頭真的很大很大啊。
纔不過片刻的工夫,日頭竟是升到了半空中。晉州五月的太陽天,人若是在外邊待得久了,不說被曬脫一層皮,最起碼她這麼嬌嫩的肌膚,只指定會被曬黑的。
在被曬黑,以及與陌生的男子共處一室間,桑擰月幾乎是沒有什麼猶豫,就選擇了後者。
總歸,這人還算規矩懂禮,且有阿叔和阿嬸幾人在,想來他也不會做出什麼過分的事兒。
桑擰月漸漸安下心來,便忍不住踢踢腳。這時候她也慶幸自己剛纔動作快,而素錦和素心動作也不慢。不然,若是這人進來時,看見素錦和素心給她穿鞋襪的動作,那她才尷尬呢。
想到尷尬,桑擰月忍不住瞥向沈廷鈞……和陌生的小姑娘呆在一塊兒,他就不覺得尷尬麼?
熟料才這麼想着,視線卻不受控制的被那陌生男子手中的書籍吸引了。
那男子與她面對面坐着,他骨節修長白皙的手中攥着一本書,書籍的封皮正對着桑擰月,也因此,桑擰月輕易看到那書籍的名字,正是叫《春溪筆談》。
《春溪筆談》?
是前朝鼎鼎有名的文學家和史學家賀春熙所做的《春溪筆談》麼?
據說春熙先生離世前幾年,都在編纂完善這本書籍。可惜,書籍還沒竣工,春熙先生就罹患重病鄒然離世。
他離世後,前朝末帝受宦官蠱惑,清算春熙先生的家人、弟子及其門客。聽說當時情景極其慘烈,與春熙先生有關的親朋,幾乎十不存一。
而這本只存在與傳說中的《春溪筆談》,自然也隨着那一場大火消失無蹤。
有人說,其實早在春熙先生患病前,這本《春溪筆談》已經完工了。只是春熙先生對書籍要求嚴格,自己複覈審查了兩遍猶且擔心有失誤之處,便將這本書重新謄抄後,拖專人送與他的友人了悟和尚代爲審閱。
春熙先生離世以及家人遭難時,朝廷自然也派人捉拿了悟和尚。可大師早就雲遊四方去了,不說行蹤難覓,即便真有人捉到了大師,那般德高望重的活佛,又有幾人敢真的將他殺戮。
再說回《春溪筆談》這本書,有人說,這書籍隨着賀家人,一道在滔天大火中被焚燬;也有人說,原本隨焚滅在火焰中,但複印本和謄抄本卻尚存與世。
只是時日久遠,哪些書籍早不知道轉手淪落到何處,自然也就無跡可尋了。
桑擰月早先聽祖父和父親說古,其中無數次就提及賀春熙先生,與他所著的這本《春溪筆談》。不管是祖父還是父親,語氣中都頗遺憾,爲這緣鏗一面鬱郁憤憤。
可如今,她竟是在自家這小船中,見到了這大名鼎鼎的《春溪筆談》?
桑擰月這時候的第一個想法就是:假的吧?
這書都已經沒蹤影了,怎麼可能就突然現世呢?即便現世,也沒這麼巧的吧?竟然就恰好到了她面前,還被她看了個正着。
桑擰月心中覺得這書十有八九是假的,可這阻礙不了,她像個十多天沒吃飯的小乞丐,碰到了一桌滿漢全席似的,貪婪的看着那本書,甚至屁股還在不知不覺中離開了座位,眼睛幾乎貼到了書籍上……
這模樣,也太失態了。
素錦和素心悄悄用力,可也沒將自家姑娘拉回座位。
而她們的失色,以及桑擰月的忘行,自然也引起了沈廷鈞的注意。
就見着清貴雍容的少年微微合攏了書籍,隨即微挑眉頭看過來,雖未說一言,可那眉眼動作,卻似乎又將所有話都說盡了。
桑擰月臉皮薄,等她意識到自己現在這模樣實在不雅觀後,忍不住登時紅了臉。她也不好意思繼續盯着沈廷鈞……手中的書籍看了,可那書籍就像是有魔力一般,她總忍不住被吸引,眼睛總忍不住往那邊瞟。
終於,沉默許久,桑擰月再是忍不住,赧然的看着沈廷鈞問說:“您手中這本書……可是賀春熙先生所做的《春溪筆談》?”
沈廷鈞再次挑眉,“姑娘也知道這本書?”
他並不因她是個豆蔻年華、一團孩子氣的小姑娘而輕視她,卻把她當做大人一樣,平等的交談閒話,這讓桑擰月微微放下了提着的心,對面前男子的印象,也好了許多許多。
聽到沈廷鈞的問話,桑擰月微微頷首。隨即矜持的道:“我家祖上是開書肆的,我從小在書堆里長大。不敢說所有書都看過,可該聽說的,我都聽說過。”
頓了頓,然後說:“這本《春溪筆談》……之前不是有人說,隨着賀家人一道消失在火災裡了麼?”
桑擰月一張團團的小臉上,帶着滿滿的求知慾。她圓滾滾的桃花眼一眨不眨的看着沈廷鈞,那眸光亮晶晶的,像是天上的星河般璀璨。
沈廷鈞面對這樣一張臉,完全沒有控制之力。若不是理智尚存,知道這本《春溪筆談》乃是用來釣魚的餌,不然,他就真要將書籍直接送給月兒了。
卻說當下,沈廷鈞聽完桑擰月的話,衝她微微頷首,以證明她的話並沒有錯。但是,“在火災中被焚燬的,乃是《春溪筆談》的原稿。至於我手中這本,乃是經過了悟和尚小修過後的修繕本。”
桑擰月更激動了。
了悟和尚……這和傳說中一模一樣。
既是出自了悟和尚之手,那這本書自然就是《春溪筆談》的真跡無疑了。遺失的古書近在眼前,桑擰月控制不住自己的眸光,變得更明亮,也更貪婪。
終於,她忍不住誘惑,紅着面頰提出了一個不情之請。“公子這本書……等公子看完後,可否借我閱讀一二?”
似乎是覺得自己這個要求太過分,也太冒昧了,桑擰月面頰更紅,說話語氣也更輕了。
“我,我不白看公子的書籍。我,我家裡也有許多珍藏。有的是前朝的,有的時代更久遠。大多是原本、孤本,當然,也有有價值的謄抄本與修繕本。公子若有意,我與公子換着看,您看這樣是否可行?”
沈廷鈞再次挑眉,強忍住眸光幾乎滿溢而出的笑意。
年幼時的月兒,調皮又膽大,連他是誰都不知道,竟就敢和他做生意?
但這筆生意划算,自然是值得去做的。
沈廷鈞便欣然頷首說:“如此倒也好。”
繼而,兩人便互相通報了姓名,桑擰月又報上了桑府的地址。將這些全都交代出去,桑擰月才察覺到素錦和素心在拉扯她。
她微側首過來,就看見兩個丫頭急的跳腳。桑擰月也就在此時,才後知後覺意識到,自己做了何等膽大包天的事兒。
但是,她並不後悔。她覺得,別說是她了,即便是祖父和父親來了,看了這本書,也會走不動腳,也會答應這男子所有的無理要求——更何況,人家的要求也不無理,更不過分。換着看書還是她的提議,人家許是被她蠱惑了,許是看她是個小姑娘,不好駁了她的面子,這纔不得不同意了她的提議,說到底,還是她佔大便宜了。
桑擰月沾沾自喜,但想到她只知道這男子名叫沈廷鈞,其餘卻全都不知道。而他,知曉了她乃桑府的大姑娘,又知曉了桑宅的具體住址,若他有心,自然可以尋到她。可若是他反悔了,不想換書看了,她卻要到何處尋他去?
大意了,她剛纔竟然忘記問他的出身與住址了。
桑擰月怯怯的窺了沈廷鈞兩眼,沈廷鈞正喝茶。船上的茶水只是阿叔和阿嬸平時解渴用的,想來也知道不會是什麼好東西。而桑擰月別看在家裡金尊玉貴養着,可出門在外,也沒那麼多講究。也因此,這茶水真就是加了點茶葉沫而已,可想而知,味道絕不會好到哪裡去。
但沈廷鈞卻品出了極品香茗的感覺,似是此中茶葉,乃是他平生僅見一樣。
桑擰月見他愜意品茶,自然不好打攪。況且,說實話,兩人也是真不熟。
但沈廷鈞許是太敏銳,許是太貼心,見她幾次三番看她,便放下手中茶盞,語氣溫潤的問她道:“桑姑娘可還有其他事兒?”
桑擰月遲疑的點點頭:“我是想着,換書看這事兒總歸是我強人所難。雖然公子勉爲其難答應了,我也感激不盡。但爲表誠意,我覺得我還是先送幾本書到公子府裡,讓公子看看交還的書籍是否有價值……”
桑擰月爲自己尋到的藉口點了好幾十個贊。看吧,她當真有急智,竟然關鍵時刻想到了這麼妙的一個主意。這樣就可以輕鬆的套出這位公子的住址了,就不怕他事後反悔,活着攜書潛逃了……桑擰月你可真聰慧!
桑擰月沾沾自喜,連嘴脣都忍不住翹啊翹的。沈廷鈞見狀,眸中的笑意愈發濃郁。
如此機靈慧黠的月兒,他竟是從未想過。可再一想想,他之後見到的月兒,全然是一副穩重、內斂、膽小,甚至有些怯懦的樣子……這其中種種,固然有失怙失恃的原因,可那些年的磨難與她身心上造成的創傷,想來也從未小過。
沈廷鈞一顆心突然就疼的厲害,如同針扎似的,一陣陣難忍。
但他都忍住了,沒有在面上表露出分毫來。
繼而,他再桑擰月的忐忑與不安中,輕輕回了一句話,而這句話所換來的,卻是眼前小姑娘瞠目結舌、一臉不敢置信的表情。
沈廷鈞被取悅到了,朗笑着出了船艙,又回到自己乘坐的客船。
而桑擰月一行人,直到那客船走遠了,再也看不見了,才慢慢回過神來。
素心先是不敢置信說:“姑娘,她騙人的吧?那公子纔多大年紀啊,充其量和咱們家大公子差不多。可咱們大公子還沒來得及下場,他怎麼,怎麼就……”
怎麼就官居四品,成了新上任的通判大人呢?
桑擰月也一臉震驚,不敢相信剛纔那男子的話是真的。可晉州的通判離任,即將有新的通判到晉州履職是衆所周知的事實。
而桑家好歹是豪富之家,消息更靈通一些,也就從衙門哪裡打聽到。新來的通判大人是天子近臣,此番外放只爲刷新履歷。那時名副其實的豪門勳貴,聽說不僅學識過人、能力過人,就連手腕也過人。而他手可通天,實在是不能得罪的人物。
從京城來,渾身氣勢還如此迫人,看着也高深莫測讓人恨不能退避三舍,這些倒是附和一個四品官的模樣,和傳言倒也都對上了。
但是,怎麼沒人說,這新來的通判大人,年不過弱冠,還如此英俊貌美……
主僕幾人俱都渾渾噩噩的,至今都不敢相信,方纔與他們閒談的,乃是外放到晉州的通判大人。
而那廂沈廷鈞離了桑擰月,徑直往晉州府城去。
也是巧了,他們又往前行了片刻,便見到兩艘裝扮都有些豪奢的客船,在劇烈的碰撞。
是的,就好似鬥雞鬥狗似的,這是兩艘船上的二世祖不對付,在鬥船呢。
成林“鬥船”兩個字一出,任是成毅如此寡言沉默的人,都忍俊不禁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就更被說他們身後跟着的侍衛了,俱都笑的前俯後仰,差點摔到江水裡去。
沈廷鈞回首看去,幾人俱都強忍住笑,立馬恢復了正經。
不過看着眼前幾乎打起來的兩船人,幾人還是忍不住好奇的問:“公子,要去管麼?”
沈廷鈞隨意瞟過一眼,剛想說“不用管”,可繼而,他就看見了兩張頗爲熟悉的面孔。
其中一人爲謝庭芳,另一人爲杜志毅。
不管是謝庭芳,還是杜志毅,他們還有另一個身份,便是桑拂月的至交好友。
既他們兩人在此,那桑拂月必定也在這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