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 十七|同窗友認假作真,女秀才移花接木(三)
時值秋闈,魏撰之與杜子中、聞俊卿多考在優等,起送鄉試。兩人來拉了俊卿同走,俊卿與父參將計較道:“女孩兒家,只好瞞着人,暫時做秀才耍子。若當真去鄉試,一下子中了舉人,後邊露出真情來,就要關着奏請干係。事體弄大了,不好收場,決使不得。”推了有病不行。魏、杜兩生只得撇了自去赴試。揭曉之日,兩生多得中了。聞俊卿見兩家報了捷,也自歡喜。打點等魏撰之迎到家時,方把求親之話與父親說知,圖成此親事。
不想安綿兵備道與聞參將不合,時值軍政考察,在按院處開了款數,遞了一個揭帖,誣他冒用國課,妄報功績,侵克軍糧,累贓鉅萬。按院參上一本,奉聖旨,着本處撫院提問。此報一至,聞家合門慌做一團。也就有許多衙門人尋出事端來纏擾。還虧得聞俊卿是個出名的秀才,衆人不敢十分羅唣。過不多時,兵道行個牌到府來,說是奉旨犯人,把聞參將收拾在府獄中去了。聞俊卿自把生員出名去遞投訴,就求保候父親。府間準了訴詞,不肯召保。俊卿就央了新中的兩個舉人去見府尊。府尊說:“礙上司吩咐,做不得情。”三人袖手無計。
此時魏撰之自揣道:“他家患難之際,料說不得求親的閒話,只好不提起,且一面去會試再處。”兩人臨行之時,又與俊卿作別。撰之道:“我們三個同心之友,我兩人喜得僥倖。方恨俊卿因病蹉跎,不得同登,不想又遭此家難。而今我們匆匆進京去了,心下如割,卻是事出無奈。多致意尊翁,且自安心聽問,我們若少得進步,必當出力相助,來白此冤!”子中道:“此間官官相護,做定了圈套陷人。聞兄只在家營救,未必有益。我兩人進去,倘得好處,聞兄不若徑到京來商量,與尊翁尋個出場。還是那邊上流頭好辨白冤枉,我輩也好相機助力。切記!切記!”撰之又私自叮囑道:“令姊之事,萬萬留心。不論得意不得意,此番回來必求事諧了。”俊卿道:“鬧妝現在,料不使兄失望便了。”三人灑淚而別。
聞俊卿自兩人去後,一發沒有商量可救父親。虧得官無三日急,到有七日寬,無非湊些銀子,上下分派,使用得停當,獄中的也不受苦,官府也不來急急要問,丟在半邊,做一件未結公案了。參將與女兒計較道:“這邊的官司既未問理,我們正好做手腳。我意欲修一個辨本,做成一個備細揭帖,到京中訴冤。只沒個能幹的人去得,心下躊躇未定。”聞俊卿道:“這件事須得孩兒自去。前日魏、杜兩兄弟臨別時,也教孩兒進京去,可以相機行事。但得兩兄有一人得第,也就好做靠傍了。”參將道:“雖然你是個女中丈夫,是你去畢竟停當。只是萬里程途,路上恐怕不便。”俊卿道:“自古多稱是緹縈救父,以爲美談。他也是個女子。況且孩兒男妝已久,遊庠已過,一向算在丈夫之列,有甚去不得?雖是路途遙遠,孩兒弓矢可以防身。倘有甚麼人盤問,憑着胸中見識也支持得過,不足爲慮。只是須得個男人隨去,這卻不便。孩兒想得有個道理,家丁聞龍夫妻多是苗種,多善弓馬,孩兒把他妻子也打扮做男人,帶着他兩個,連孩兒共是三人一起走,既有婦女伏侍,又有男僕跟隨,可以放心一直到京了。”參將道:“既然算計得停當,事不宜遲,快打點動身便了。”俊卿依命,一面去收拾。聽得街上報進士,說魏、杜兩多中了。俊卿不勝之喜,來對父親說道:“有他兩人在京做主,此去一發不難做事。”
就揀定一日,作急起身。在學中動了一個遊學呈子,批個文書執照,帶在身邊了。路經省下來,再察聽一察聽上司的聲口消息。你道聞小姐怎生打扮?飄飄巾幘,覆着兩鬢青絲;窄窄靴鞋,套着一雙玉筍。上馬衣裁成短後,蠻獅帶妝就偏垂。囊一張玉靶弓,想開時,舒臂扭腰多體態;插幾枝雁翎箭,看放處,猿啼雕落逞高強。爭羨道能文善武的小郎君,怎知是女扮男妝的喬秀士?一路上來到了成都府中,聞龍先去尋下了一所幽靜飯店。聞俊卿後到,歇下了行李,叫聞龍妻子取出帶來的山菜幾件,放在碟內,向店中取了一壺酒,斟着慢吃。
又道是無巧不成話。那坐的所在,與隔壁人家窗口相對,只隔得一個小天井。正吃之間,只見那邊窗裡一個女子掩着半窗,對着聞俊卿不轉眼的看。及至聞俊卿擡起眼來,那邊又閃了進去。遮遮掩掩,只不走開。忽地打個照面,乃是個絕色佳人。聞俊卿想道:“原來世間有這樣標緻的!”看官,你道此時若是個男人,必然動了心,就想妝出些風流家數,兩下做起光景來。怎當得聞俊卿自己也是個女身,那裡放在心上?一面取飯來吃了,且自衙門前幹正事去。到得出去了半日,傍晚轉來,俊卿剛得坐下,隔壁聽見這裡有人聲,那個女子又在窗邊看了。俊卿私下自笑道:“看我做甚?豈知我與你是一般樣的!”正嗟嘆間,只見門外一個老姥走將進來,手中拿着一個小榼。見了俊卿,放下榼子,道了萬福,對俊卿道:“隔壁景家小娘子見舍人獨酌,送兩件果子與舍人當茶。”俊卿開看,乃是南充黃柑,順慶紫梨,各十來枚。俊卿道:“小生在此經過,與娘子非親非戚,如何承此美意?”老姥道:“小娘子說來,此間來萬去千的人,不曾見有似舍人這等丰標的,必定是富貴家的出身。及至問人來,說是參府中小舍人。小娘子說這俗店無物可口,叫老媳婦送此二物來解渴。”俊卿道:“小娘子何等人家,卻居此間壁?”老姥道:“這小娘子是井研景少卿的小姐。只因父母雙亡,他依着外婆家住。他家裡自有萬金家事,只爲尋不出中意的丈夫,所以還未嫁人。外公是此間富員外,這城中極興的客店,多是他家的房子,何止有十來處,進益甚廣。只有這裡幽靜些,卻同家小每住在間壁。他也不敢主張把外甥許人,恐怕錯了對頭,後來怨悵。常對景小娘子道:‘憑你自家看得中意的,實對我說,我就主婚。’這個小娘子也古怪,自來會揀相人物,再不曾說那一個好。方纔見了舍人,便十分稱讚。敢是與舍人有些姻緣動了?”俊卿不好答應,微微笑道:“小生那有此福?”老姥道:“好說,好說。老媳婦且去着。”俊卿道:“致意小娘子,多承佳惠,客中無可奉答,但有心感盛情。”老姥去了。俊卿自想一想,不覺失笑道:“這小娘子看上了我,卻不枉費春心?”吟詩一首,聊寄其意。詩云:“爲念相如渴不禁,交梨邛橘出芳林。卻慚未是求凰客,寂寞囊中綠綺琴。”
次日早起,老姥又來,手中將着四枚剝淨的熟雞子,做一碗盛着,同了一小壺好茶,送到俊卿面前道:“舍人吃點心。”俊卿道:“多謝媽媽盛情。”老姥道:“這是景小娘子昨夜吩咐了,老身支持來的。”俊卿道:“又是小娘子美情,小生如何消受?有一詩奉謝,煩媽媽與我帶去。”俊卿就把昨夜之詩寫在紙上,封好了付媽媽。詩中分明是推卻之意,媽媽將去與景小姐看了,景小姐一心喜着俊卿,見他以相如自比,反認做有意於文君,後邊兩句,不過是謙讓些說話。遂也回他一首,和其末韻。詩云:“宋玉牆東思不禁,願爲比翼止同林。知音已有新裁句,何用重挑焦尾琴?”吟罷,也寫在烏絲繭紙上,教老姥送將來。俊卿看罷,笑道:“原來小姐如此高才!難得,難得!”俊卿見他來纏得緊,生一個計較,對老姥道:“多謝小姐美意,小生不是無情。爭奈小生已聘有妻室,不敢欺心妄想。上覆小姐,這段姻緣種在來世罷。”老姥道:“既然舍人已有了親事,老身去回覆了小娘子,省得他牽腸掛肚,空想壞了。”老姥去後,俊卿自出門去打點衙門事體,央求寬緩日期,諸色停當,到了天晚纔回得下處。是夜無詞。
來日天早,這老姥又走將來,笑道:“舍人小小年紀,倒會掉謊,老婆滾到身邊,推着不要。昨日回了小娘子,小娘子教我問一問兩位管家,多說道舍人並不曾聘娘子過。小娘子喜歡不勝,已對員外說過。少刻員外自來奉拜說親,好歹要成事了。”俊卿聽罷呆了半晌,道:“這冤家帳,那裡說起?只索收拾行李起來,趁早去了罷。”吩咐聞龍與店家會了鈔,急待起身。只見店家走進來報道:“主人富員外相拜聞相公。”說罷,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家笑嘻嘻進來,堂中望見了聞俊卿,先自歡喜,問道:“這位小相公,想就是聞舍人了麼?”老姥還在店內,也跟將來,說道:“正是這位。”富員外把手一拱道:“請過來相見。”聞俊卿見過了禮,整了客座坐了。富員外道:“老漢無事不敢冒叩新客。老漢有一外甥,乃是景少卿之女,未曾許着人家。舍甥立願,不肯輕配凡流。老漢不敢擅做主張,憑他意中自擇。昨日對老漢說,有個聞舍人,下在本店,丰標不凡,願執箕帚。所以要老漢自來奉拜,說此親事。老漢今見足下,果然俊雅非常;舍甥也有幾分姿容,況且粗通文墨。實是一對佳耦,足下不可錯過。”聞俊卿道:“不敢欺老丈,小生過蒙令甥謬愛,豈敢自外?一來令甥是公卿閥閱,小生是武弁門風,恐怕攀高不着。二來老父在難中,小生正要入京辨冤,此事既不曾告過,又不好爲此耽擱,所以應承不得。”員外道:“舍人是簪纓世胄,況又是黌宮名士,指日飛騰,豈分甚麼文武門楣?若爲令尊之事,慌速入京,何不把親事議定了,待歸時稟知令尊,方纔完娶?既安了舍甥之心,又不誤了足下之事,有何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