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的故事,一個看似從三年前開始,三年後結束的故事。然而並不是如此,可是回頭想想,若簡簡單單就這樣結束,那我現在該有多幸福。
我是雜質沒錯,一粒刀槍不入,水火不溶的頑強生命體。我要留在這杯溶液中,繼續擾亂他人的視聽。爲了不讓別人發現,要麼改變,要麼僞裝。可我不是溶劑,只有僞裝。僞裝說難不難,可它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開始痛恨那個人,一個近於東方不敗一樣的學霸,可他又是一個現世的但丁一樣的存在。我對他從來沒有過情緒,如果真的要說有的話,那就是開學的時候的吧。
那是我第一次注意到他,可我多年後寧願第一個注意到他的人不是我。
可我現在早已記不得我當時的情緒是是什麼。
那個時候,我聽見一個弱弱的聲音從我背後傳來:“能幫我拿一本生物書嗎?”
我點了點頭。
然後放學的時候他說他要看我的月票卡,我沒答應,第一反應是:“自己的月票卡還沒貼上卡貼擋一擋挫的要死的照片呢,怎麼能給別人看嘛。”只是所以便莫名其妙地覺得這個男孩子很好笑,第一次見面不說“你好”反而要看對方的月票卡,難道真的是自己落後於這個時代了嗎?我回頭看,那是一張和我一樣略帶青澀的臉,不算多麼俊俏,只能說,很順眼,而且是發自內心地感覺看到這個人很舒服。他穿着黑色的T恤,穿着半截的鬆鬆的深色牛仔褲。我打量他一眼,慌慌張張地就離開了班級。
下午,我半倚在走廊的扶手上,淡然地注視着地面上來回走動的學生。他走過來,表情淡漠,卻隱隱透着一股王者之風。他看着我的眼睛,伸手:“月票卡能給我看了嗎?”
我心道:“他還沒忘了那茬。”我將貼好卡貼的月票卡拿給他。他顯然對我貼上卡貼的舉動很不爽,但是又不好對我發泄,拿到手中看了兩眼就還給了我:“謝謝。”
我叫住他:“你叫什麼名字?”
“連清知,連城的連,清澈的清,知否的知。我的名字。”
他叫連清知。
我在心底嘆道:“多麼奇怪的名字……清澈的清,呵,清澈的澈……”
“你呢?你叫什麼?”
“林澈,清澈的澈。”
開學幾天之後,連清知就從我的後面調走,我和他再也沒有來往過。
我以爲他會忘了曾經還有一個我。
直到那一天,我才知道,他哪裡有看上去那麼簡單!
那一天讓我徹底地崩潰,彷彿青天白日從蔚藍的天空中伸出一隻大手,殘忍地扯碎了這一塊畫着美好的閒適的生活的油畫作品。我就此被推上一個風口浪尖,可是暴風雨又哪裡會對海面上搖擺不定的大船有那麼一丟丟同情心且願意爲自己釀出的慘劇所負責任?獨留我一個人在原地風中凌亂,一句話都不留給我。我想,哪怕是留給我一句話,權作是希望也好啊。
人人都道,一個好班所要承受的壓力實在是太大了。我們班的成績屢次排在年級第一,有人眼紅,有人不屑。可我們還是隻緣身在此山中,便也沒覺得泰山在五嶽當中的水平有多麼高,反倒是我們的班主任老李整日如“不學無術”一般,山一樣的壓力但在肩上,卻如同將一隻汁水肥厚的鴨梨咬在嘴裡一樣快活。四十分鐘的課近二十分鐘都在開小差,也自然免去了我們暗地裡的身在曹營心在漢。
可偏偏天命佑我八班,成績反升不降。
我趴在桌子上,一邊咬着蘋果一邊想,老李想必一定可以憑藉着我們在校長面前月月都可以捧着豐厚的獎金從別的恨我們恨得牙根癢癢的任課老師面前走過,真是神氣且得意的畫面。
這些於我們而言不過是些不痛不癢的小事,可老李玩我們玩得津津有味,我們也只能仍由他將我們玩弄於股掌之間,成績卻在不知不覺間上升,我們自然沒了怨言,只當這些事是日常消遣。
消遣多了的同時也意味着我們都很閒,閒的要死了。
老李閒得時候總是會靈感突現,決意每個星期都拿出一節課出來模仿着歷史書中的著名活動搞一次“批鬥大會”,當時我聽到他這個主意的時候我以爲他是要帶領我們走上懷舊之路。真是奇怪,老李怎麼會變成這樣。後來才慢慢明白一點意味出來,他還是爲我們好的。我努力安慰着自己,這麼坑的活動老李到底是怎麼想出來的,實在是太變態了。
只記得那個活動真真是慘烈至極——被“批鬥”的人心如刀絞,而臺下“批鬥”的人則是以一種看笑話的心態來消磨這段光陰,沒有人想過要寫作業這回事,連一點同情心都沒有了。我也曾在臺下看過幾場笑話,風水輪流轉,今日到我家。身上穿的明明是休閒舒適的襯衫,卻感覺自己戴着的是鐐銬與枷鎖,邁上講臺的時候卻莫名其妙的覺得步步沉重。
我甚至都開始覺得有白菜和臭雞蛋丟在我的身上,觀衆的目光聚焦搞得我們十分不自然。我們組的人在上面整整齊齊一字排開,手中卻比其他組的人多了一支筆和草稿本。我們的組長尹舒凡比較有創意,很有想法,從星座和顏色來爲組員概括出各自的特徵,一番報告做得極爲出彩,贏得臺下的陣陣叫好。尹舒凡有了自信的資本,昂首闊步退回我們的一字隊伍裡。她前面爲這次“批鬥”大會鋪墊的很好。然而並沒有什麼用,她也得和我們一樣接受大衆的批判。
老李的規矩是,臺下坐着的幾個組裡派出兩個人上去點評兩個人就可以了,這樣比較節省時間。我想,我在此處存在感相對較弱,估計不會有多少人評論我。於是我決定在一邊打瞌睡,噹噹花瓶。
我真的是低估了自己的價值。
我雖然是雜質,但是好歹也是計算中不可忽略的一部分。更要命的是,在一堆極爲正常的溶劑面前,我這個雜質反而十分醒目,扎眼得很。
這就是對比的力量。
許多人都評論我,指出我的不足,大多數都是說粗心,不善交際一類的話。深交的,淺交的,都將我一場狂轟濫炸。可正如我的組長兼同桌尹舒凡對我的評語一樣:我本好強。好強之人,一定會對這些指責有所不滿,我當然很不滿。
但是這種情況下我能說什麼呢?無語擡頭望蒼天吧我。
他們所言句句屬實,我無法辯駁,也不能辯駁。他們說出我的缺點,我應該感到開心,對他們進行衷心的感謝。因爲有一些肯在你面前將你的缺點說出來的朋友是多麼幸運,總比有那種在你面前說好話背後把你踩在腳下的朋友好吧。當然這是我的自我安慰。
他們說的我都記了下來,他們說別人的缺點的時候,我在內心默默地發着自己的小牢騷,筆尖在紙上毫無規律地擺動着。結束的時候,那一張紙順利成爲了我的內心寫照,我要叫那幅畫《格爾尼卡》。
我凌亂了。我什麼時候變成瘋子了?
最凌亂的時候,我竟有一些閒暇,將目光輕輕擦過“批鬥者”的肩膀,去留意窗外青蔥的風景。此時五月,主花爲薔薇,可是牆頭並沒有最絢爛的花朵爬滿美好的歲月雕琢痕跡,只有一蓬雜草一樣荒蕪着的東西冒出一點頭來。我扶好鼻樑上的眼睛才發現,牆外所謂我看到的高高的雜草,其實是一叢生長旺盛的細竹竿,傲然的挺立着。
我想起一開始來這所學校報到的時候坐在我後面的少年連清知,可當日我並不知道他其實是個學霸,他其實和它很像。內心深處升起的情感一時間被澄澈的陽光照亮。我想抓住它,但終究不能。可是它曾在這裡停留過,就夠了。每個人都需要自由,也有自由的權利。我不是天,我不是地,我不是山川河流,沒有爲別人做籠子的權利。
而我卻輕而易舉將自己束縛,真是個天大的笑話。
那個但丁一樣的人,總是可以喚醒我心底或多或少關於我仰望天空中最澄澈的陽光的記憶。若不是他這個學期又重新坐到了我的後面,我想,我這三年都不會與他有任何交集。回想起開學之後他調走,就再也沒有和我走近過。既然一切都被動地開始,那就且聽風吟吧。想要變成主宰者,實在是太難了。
他的神情總是很認真,他的意志力實在太過頑強,我一度以爲他不僅是現世的但丁,更是《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中的保爾柯察金,更是像極了嚴肅的魯迅。
他高而瘦,背有些微微的駝,顯得不是那麼有精神,可他總是用堅定的步伐,辛勤的努力以及別人遙不可及的成績告訴別人,他是這裡的強者。實際上他的確是這裡的強者。他和從前一樣,與別人說話的時候總是習慣看着別人的眼睛;他看着尹舒凡,堅定且認真地從口中吐出一句又一句直中要害直入主題的話。
我微微偏頭看過去,尹舒凡平日裡能掐出水一樣的好皮膚此刻卻像畫了曬傷妝一樣紅透了,還捂着嘴笑,不時地與他反駁一兩句,但是尹舒凡明顯落了下風,終究是落敗的結局。我知道他下一個說的一定是我,我在心底默默做好打算,無論他說什麼,我都不會反駁。
尹舒凡落敗的如此悽慘,像農場中的火雞,平日裡火氣沖天,可是在端上餐桌的那一刻也只能閉口不言。我雖好強,但不愚蠢,前車之鑑血淋淋擺在面前,想有一個好下場就得放聰明一點。手中的筆和草稿紙都準備就緒,我看着他,一邊是前所未有的平靜,一遍又是一種罪犯被推上斷頭臺的心情,心裡默默地念叨着:“快落刀快落刀快點啊怎麼還不落刀啊!”
他緩緩開口:“林澈,你給我的感覺,我用四個字概括吧。”他頓了頓,目光偏向一邊,似乎是要買個關子,還是在認真地思考着,我不知道。我依舊裝作誠懇地看着他。他終於開口,極爲認真地說了四個字:“文藝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