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冬日歸城

我寧可相信從此將會不斷啓程,也不願承認何時要伴朝陽踏上歸根。

----林歌

大雪一如既往地覆蓋了整座江城。

我蜷在牀上哆嗦,儘量把整個人都埋進被窩裡。儘管房間已隨着天色漸漸昏暗,我依舊沒辦法說服自己從牀上起身去開燈。

很快,整個屋子就全熄了。手機在此刻遠遠地亮了起來,挑釁地在桌子上扭動着,發出吱吱的聲響。

我默數了三秒,然後咬着牙飛快地掀了被子衝向書桌,再光着腳飛奔回牀上。

“喂?”我的聲音顫抖着。

“唐林同學,你到家了嗎,路上順利嗎,那邊下雪了嗎,你在幹嘛呢?”是葉青。

“葉青,爲了接你的電話我剛剛在室外大雪紛飛室內零下5度的情況下着一件單衣光着腳飛奔了五秒鐘。”

“呵,你怎麼沒凍死呢。”電話那邊傳來葉青的冷笑聲,我裹着被子又打了一個寒顫。

“你到家了就好,好好享受寒假玩得開心噢,不要吃太胖,開學會被何衷嫌棄的。”葉青的聲音聽上去很興奮,夾雜着喜慶的背景音樂,充滿過年的味道。

“放心吧絕不縱容我的嘴,你也好好玩,別太想我。”然後我聽到她又咯咯地笑了。

掛完電話後,我發現手機上有幾條未讀短信,除了來自何衷的一條問我是否到家外,其他的全都來自餘染。

林孤你死回來了沒。

什麼時候來舅舅家啊,都等着呢。

你丫跟誰電話呢,短信也不回。

這個字裡行間都帶着強勢的姑娘,比我大整整兩歲零一個月,準確地說,她是我的表姐,雖然這一點我從來沒有承認過,如果讓我形容,我更願意說她是我的朋友。

餘染只敢跟我這麼說話,因爲她比我活得累。如果生活變成電影,她的角色絕對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好人,成績斐然品德優良尊師敬老,再往下說,沉穩安靜乖巧聽話單純善良,這都是她的代名詞。所以如果讓我挑演員一定非她不可,不論她是在別人面前演還是在我一個人面前演,絕對都能以假亂真。

我很快地回覆了她:一會兒見。

然後我把手機扔到了牀邊,終於決定要睡一小會兒。

那條街道是初中上學的必經之路,道路兩旁積滿了雪,混合着泥土堆成一團,夜色下看上去骯髒極了。我只穿了一件薄的線衫,套着黑色的外套,整個人蒼白又瘦削,遠處餘染對我招手,她墊着腳儘量避開泥潭向我跑過來,我正準備開口叫她,她突然從身後拿出一個捏實了的雪球猛地向我丟過來,來不及躲,雪球整個砸到肩膀上,濺開的碎雪飛到脖子裡,涼得刺骨,我一邊破口大罵一邊追上去,就這此時,天突然變得慘白一片。

“芸芸,怎麼睡着了?要出發去舅舅那了。”

我睜開眼,我的母親站在房間門口,真感謝她幫我打開了燈,我將不用再糾結是否要下牀去開燈的問題。此時她已經換好了大衣,裸色的呢子大衣把她襯得年輕了些許,她提着幾件看上去是要給我穿的衣服,問:“你在廈門都沒有厚的衣服,這有幾件你能穿的棉襖,你挑挑看穿哪件去舅舅家。”她把手中的衣服一件件放下來,五顏六色的衣服散在牀上有點滑稽地對着我,“要在舅舅那待到年後,你穿一件帶一件去。”她補充道。

我實在懶得去看那些要命的顏色,“隨便吧,我要穿着最厚的那件,第二厚的帶着。”

她有些吃驚地看着我,然後又恢復若無其事的表情,把剩下的衣服抱了出去。

“快點穿好衣服,你爸爸在樓下等着了。”她說着走了出去,竟然沒忘順手關上我房間的燈。

我坐在陷入黑暗的房間裡,扯了扯那件橘黃色的棉襖,無奈地下牀開了燈,再從衣櫃裡抽出了兩件厚毛衣。

我提着包站在客廳照鏡子,那件滑稽的棉襖和裡面的兩層厚毛衣讓我看上去臃腫得像一個球,但是我完全無所謂。

“芸芸你怎麼穿了兩件毛衣啊!”身後一聲類似於尖叫的問句把我嚇得抖了一下。

“因爲很冷。”我說完後拎着包套上了我的雪地靴,下了樓。

父親的車停在小區門口,我加快了腳步走過去。雪仍舊在下,整個小區都在大雪中陷入了闃靜,我能聽到腳下冰粒被踩碎的破裂聲,遠處光禿禿的枝椏掙扎着,不想被積雪壓垮。

我拉開車門坐進了副駕駛的座位。

“你媽怎麼還沒好,又是全家人等她一個!”他咆哮了一句,然後粗魯地狠狠按了幾下喇叭。我花了五分鐘從包裡翻出了耳機,慢悠悠地塞上了它們,mp3隨機播放到loureed的《perfect day》,我很滿意,把它丟進了口袋裡。

她終於出現了,頭髮毫無章法地盤在腦袋後面,踩着不高的短靴,一深一淺地走過來。因爲提着一個重重的袋子,身子側向了一邊,似乎很吃力。我沒有再看她,而是把目光轉向了不遠處的江岸,夜色把積雪映得盈盈。

“你看不到我提着東西嗎!後車廂開一下!”我又一次被尖叫聲拉回了現實。

她怒色正濃地站在車外,拍着車身,而我明顯感到身邊的人大聲嘆了一口氣,按了一下按鈕。緊接着身後一陣寒風灌進車內,我又打了一個哆嗦。

其實每一年的春節都大同小異,沿着這條相同的路,去相同的地方,與相同的一羣人,度過毫無意義的幾天。

遠處積雪陪伴路燈,把光暈成一個又一個的圈。我終於在歌聲裡昏昏欲睡,靠在座位上閉了眼。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被人搖了搖,睜開眼看見了餘冉冉貼在車窗上的臉。我一下就清醒了。

小姨和舅舅站在雪地裡,從我父母手中接過車上的行李,搭着話往舅舅的家走去。餘染熱烈地擁抱我,表達了她對妹妹的呵護以及想念,然後笑着湊在我耳邊說:林孤,你這樣穿真他媽像只懷了孕的雞。

說完了這句後她就以匪夷所思地速度衝到了舅舅的面前:“舅舅,我來提這個吧,挺重的。”

沒關係,我知道她想我想瘋了。

一個靠活在演戲中的人這樣累,所以她看到我時已經迫不及待地,要將她隱瞞了太久的情緒釋放出來,所以這是情有可原的,而我也心甘情願。

“誒呀,林孤怎麼又瘦啦,是不是在學校吃得不習慣呀?”進門的瞬間,舅媽已滿懷心疼地說道。

“舅媽您這麼說,林孤可要開心死了。”餘冉冉非常懂事地幫我接過了話,我擠出一個難看的微笑,提着行李走進了小遠的房間。

“林孤姐姐!”正在寫着作業的小遠,開心地回頭咧開嘴對我笑。我摸摸她的頭,“小傢伙最近又幹什麼壞事了。”

“沒有,知道林孤姐姐快回了,啥都不敢幹了。”她的眼睛笑着,掩不住開心。

我用右臉頰蹭了一下她的額頭,對家裡這個也許是唯一真心喜歡着我的妹妹表達了我最親暱的愛。

小遠是舅舅與舅媽的第二個女兒,今年剛滿十一歲,但難以置信的是,很多時候她所表現的出的成熟,遠遠超過這個年齡她所應該有的。這讓我感到難過,就像餘冉冉所說,十一歲的小遠眼睛裡與年齡不符的成熟,就和當年的我一模一樣。或許又正是因爲如此,我卻不由自主覺得可貴,甚至時常覺得,除了餘染,她大概是最能理解我的人了。

“芸芸,你出來一下。”又是那熟悉地類似尖叫的嗓音。在這個家裡,只有一個人會這麼叫我,芸芸,像是默唸的咒語,從我記事起她就從未叫過我唐林孤,不論全家人如何強調我的姓名,她依然多少年不知疲倦地堅持着叫我云云。

我知道爲什麼,但是知道因果又如何?

“芸芸,我把一袋特產落在車上了,你去拿回來一下行嗎?”她一邊整理着行李一邊頭也不擡地說。

“噢,好。”我應着,準備穿上靴子。

“這都麼晚了,車庫離這還有段距離,要不明天再去吧。”舅媽非常關心地說着。

“沒關係,舅媽。我陪林孤去就好了,不會有事的。”餘冉冉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在了客廳,她微微笑着,儼然一副好姐姐的樣子。

舅媽也不再阻止些什麼,點了點頭,只叮囑着戴好手套帽子不要感冒。

出門的那瞬間,我已經感覺到了餘冉冉的興奮。雖然她並不是一個會把情緒表露出來的人,但是多少年來我似乎總能一眼就知道她的情緒波動,彷彿她一切的僞裝在我面前都將原形畢露,不論是因爲她不想演了,還是被我看穿了。

我們踩着月色與未融的雪粒,往車庫走去。她再次回頭確認了已走出家人的視線後,長長地嘆出一口氣,然後從口袋裡拿出一盒煙。

把打火機放在煙盒裡,那是我曾經的習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