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又見京城

“可是,林孤。”餘染長長地停住,似乎是思索了極久,“那樣的人生是你真正想要的嗎,你這樣活着,會開心嗎。我的林孤,我已經活成這樣了,還不夠?連你也要活得跟我一樣,一樣戴着面具,不敢摘下來,這麼可憐地被束縛着過一生嗎?”

“你知道的,從小我就仰望着你,覺得你比我勇敢那麼多。很多事情我只敢在心裡偷偷想想,而你卻敢不顧一切地去做。所以我總是安慰自己,即使有那麼多的事情我完成不了,但世上有個你,你一定能完成它們。有時候只要這樣想想,我就會覺得,不論多少遺憾,都不算什麼了。”

“可是後來,你似乎還是選擇妥協,就像我一直以來都不敢與這個世界的條條框框叫囂。你就那麼快地、成功地融進這個規則裡,慢慢與以前疏離。林孤,都是因爲李念欽嗎。一個人,怎麼能對另一個人的人生,產生這樣驚人的影響。又是怎樣可怕的世界,讓你們都爲着彼此違背內心,去追求不屬於自己的人生,你是那麼孤傲不可一世的唐林孤阿,居然也學會了委曲求全這四個字。”

“餘染,……餘染。”我終於泣不成聲。

“但那些都不算什麼,真的,林孤,我所希望的不過是你能夠快樂,因爲我已經過得如此不快樂,你不要像我一樣。這麼些年來,你還聽得見你心裡的聲音嗎,別因爲這個世界這麼吵,你就不再去聽你的心怎麼說。”

“餘染,我不想醒過來,你懂嗎。你爲什麼要叫醒我呢,讓我這樣麻木下去,就這麼平庸一生,不可以嗎。連我自己都已經不再在乎究竟快樂與否,這個世界快樂總那麼短,如果一得到就得失去,那不如讓我活在既定的命運裡,守着這份不清醒,讓我心裡那些東西,永遠地、永遠地沉睡着,不好嗎。”

“唐林孤,你還記得你以前是什麼樣的人嗎?”餘染坐起身,她的肩膀因爲我長時間壓着而略微顫抖“還是說,這個城市已經把你徹底改變,已經讓你連偶爾回想過去的興趣都沒有了?”

“回想?我常常回想,但越是想起,就越清楚自己如今的人生已經不允許再回去,餘染,你可知道在我現在那些朋友的眼裡,曾經那種生活,我的夢想,是種多麼可笑又無法實現的東西,我怎麼繼續?餘染,你告訴我,我能怎麼辦,我還能怎麼辦?”我終於有些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歇斯底里地對着餘冉冉吼出聲,這樣肆無忌憚地發泄着憤怒的感覺似乎久遠得快要想不起,我就那麼披頭散髮地坐着,終於抱住餘染,放聲大哭起來。

“餘染,我沒得選。我根本沒得選。”

她輕輕拍着我的後背,醞釀了許久,終於還是陷入了久久地沉默裡。

“沒事了,林孤,沒關係,我會一直和你站在一起,不論你在哪裡,你做了怎樣的決定,你成爲了誰。”

她的聲音顫抖着,話語的分量這樣沉重,我動容得久久無法回神,終於應對着內心的渴求,我說,“餘染,我跟你去,我們去北京看演出吧,去完了張北,你想去哪我都陪你去。”

我聽到她的低低啜泣突然斷了半響,隨即更緊地抱住了我,而我似乎能夠感到她此刻正微笑着,就這麼微笑着,流淚。

與此同時的天色終於在長久地醞釀裡漸漸亮起,幾句清亮的鳥叫在沉默中格外動聽。那一刻我突然想起許多年前北京那條陰暗而逼仄的街道,路邊行人匆匆忙忙,在清晨的微涼裡趕路開張,我踩着細瘦的高跟,小心翼翼地跨過水潭,朝着家裡走去,李念欽熟睡在那個小小的房子裡,帶着輕微的鼾聲,把一整個瀰漫着霧氣的屋子合奏得充滿生氣。

等到蘇鬱醒來的時候,我和餘冉冉已經清理好了行李。我回了一趟宿舍,帶上了回家的衣物,暑假在即,這一趟旅程後我已經不打算再回校,準備直接與餘冉冉一起回江城。

“嗬,餘染還真牛逼,居然說動你跟我們一起去。”他抽着煙,靠在門邊上神色複雜地看着我。

“哎呀,瞧你說的。”餘染半點也沒聽出話裡諷刺的氣息,接過一句。

“我好多年沒去了,也應該再去感受一下,反正就快要放暑假,最後幾節課不去上了。”我看着蘇鬱,微笑着說。

“喲,這是怎麼了,好孩子又是酗酒又是翹課的,你不是失戀了吧?”蘇鬱摁滅了煙,帶着嘲諷的語氣。

我一瞬間沒了話語,整個人像被拔了線的木偶呆在那裡不知所措,腦中飛快地出現了昨夜何衷那雙冷漠的眼睛。我甚至有些記不清是喝醉的幻覺,還是真實存在的記憶。但卻忽然覺得有些許的厭煩,我拉起行李箱,對餘染說,

“餘染,我們走吧。”

她高興地從牀上坐起來,拉上一旁的行李跟上,對蘇鬱招了招手,“走啦走啦,咱們出發嘍!”

看得出來她是這樣的興奮和高興,我被她挽着推搡出門,蘇鬱笑意盈盈地看着她。

半小時後,我們已經站在了駛向北京列車的站臺上。

那一輛列車從廈門緩緩駛出,接連而上的是無數衣着酷勁十足,紋着手臂胸膛的青年男女,他們熱鬧地揹着吉他彈唱或是高聲論闊,這場景實在是太熟悉,太熟悉,以致於我有些恍惚,以爲時光倒流,歲月重回。

草原上的風把聲音吹得更加飄渺而迷人。

這果然是每一場音樂盛宴該呈現的樣子,萬人空巷。我們沿路都可以遇上各種各樣的樂迷,有些打扮得低調有些卻妖冶誇張,不斷散發着瘋狂執熱的氣息,我終於也在這不斷地薰陶裡,找回一絲沉醉,放寬了心來享受這些無間斷的音浪。

人羣推搡,我遠遠看見眼前舞臺上一個年輕而極瘦的男子手持話筒瘋狂歌唱,他留着略長的短髮,劉海遮住了雙眼,在臺下瘋狂的手勢和吶喊中搖晃着身體,如同脫離了世界一般在嘈雜而響徹的電音裡沉醉着舞動,聲音帶一種蒼白而孤冷的絕望。

“餘染,這男的唱得也太帶勁兒了。”我幾乎是吼叫着在餘染的耳邊大聲說。

就在這個時候他嘶喊着唱出最後一句,然後灑脫地扯下白色的t恤,露出白皙而精瘦的胸膛,將身邊的一大瓶冰水擰開從頭頂倒下,人羣響起激烈的喝彩。他就這樣甩着手中的t恤,伴着臺下傳來的尖叫和嘶吼大步謝幕走下臺去。

餘染顯然沒有聽到我的話,她和蘇鬱兩人一併隨着音樂大幅度地跳動,瘋狂對着舞臺上大聲吶喊。即將接近尾聲的草原音樂節在這夜色深深裡是那樣令人不捨,所有人都在盡情享受着即將落幕的盛宴,我竟然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憂傷。

不知道是受了剛纔臺上那個忘情表演的男主唱影響,還是一直以來內心的壓抑,我就在萬千的人潮涌動裡,瘋狂又激動地大聲叫着跳起來,和衆人一起搖晃着,甩下眼裡的幾許淚滴。

“哎呀太牛逼,我剛纔差點沒把腦袋給晃掉了。”回酒店的路上,餘染還沉浸的方纔激動的狂歡裡,她興奮地對着身旁的蘇鬱說。也許是忘我的氣氛使然,她居然把手挽在了蘇鬱的手臂上,絲毫未察覺地說着話。

身旁人影重重,大家都如餘染一般地激動談論,有些忘情高歌,有些拿着手機記錄下這璀璨的一幕,與這片草原留下合影。而我默默走着,獨自享受着一絲孤獨感,和排山倒海般襲來的不捨與想念。是的,想念,我竟然是這樣想念那些不顧一切的歲月,想念那些衝動而不計後果的時光,以及,在淺薄的生命裡浩浩蕩蕩走過的那個人。

我終於在日出的瞬間,被刺眼的光亮照射得淚流滿面,萬千的鬱結在那一刻全部釋出。是的,我明白,我怎麼不明白,我曾經親手殺死了那個不顧一切,以爲這個世界無拘無束的唐林孤,然後回到我的格子裡,一步一步,向一個可笑卻又衆人都想到達的所謂美好未來跳去,以爲自己是有所迴歸,卻不想是把旅途當做了歸途,把起點當做了末路。

本來不應該如此的,就像那一年的我,本來就不該可笑地想要去爭奪轉入三中的名額,更不應該因此而賠上所有的青春和衝動,那些不曾開口歌唱的日子,我又把所謂的夢想流向了哪裡呢。只是在教室裡完成一個又一個所謂能夠讓排名更靠前一些的難題,卻種下無數再也無法解開的謎團,它們肆無忌憚地生根發芽,長在我的生活裡,嘲笑了我往後多少年的人生。

我如願以償地變成了一個成績優異的好姑娘,一個會跳舞會彈鋼琴的大家閨秀,一個所有父母眼中能夠被認可的好妻子。

我收起了所有曾經與衆不同的色彩,不再隨性不羈,抽菸喝酒在深夜高歌留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