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一見如故

哪怕是我的爸爸,我願意教給她所有爸爸教給我的遊戲,把那些美好的時光拉上她一起享受。但是這一切無濟於事,她還是朝着那條從一開始就有所偏差的方向,孤注一擲地走去,變成一個堅強又美麗,冷漠孤傲得讓我有些害怕的人。

而那些自然已經是林孤十三歲時候的樣子。就在那之前,我們分開了整整四年,在不同的學校裡過着彼此都無法知曉的生活,各自經歷了一段人生中奇妙的蛻變,不論是對於林孤還是我而言,整個軌跡都可笑地被命運扭轉了。那大概是八歲的我根本無法預知的,以致於我以不可思議地速度開始成長,那些在幼時就灌輸進我腦裡的書籍中的情節,在那段時日變本加厲地讓我成爲一個情緒濃烈感情細膩的人,許多的時候我學會依靠着各種各樣的面具生活,只要它能帶給我關懷和讚賞。

所以初中時候,當我們發現彼此在同一個學校時,其實是帶着驚喜和感動的,這是怎樣的一種重逢,讓當時的我們都心有靈犀地沉默了許久,彷彿在安靜的對望中已經向對方傾述了這些年來各自的成長與改變。然後誰都沒有提及曾經地,我們擁抱了一下,像是一個神聖的儀式,宣告着我們的幼年時代從此正式離去了。

我第一次清楚地認識到林孤今非昔比是在一次放課後,我本來想要去她的班級等待她一起回舅舅家吃飯。但是她的座位空空,班裡涌出的同學用一種有些奇怪的眼神打量我,然後說:“她啊,早就走了啊,你要找她去學校旁邊的遠方琴行吧。”

我侷促不安地在涌出的人羣裡低着頭張望,直到所有的人都走光了,我纔不得不相信地黯然離去,她真的沒有在教室裡上課。

關於遠方琴行,我一直都有所耳聞,據說那是一個六中的學生開的。就連一向不聞學校外面事情的我也對那個老闆有所耳聞,身邊一些女生提到他的時候會有着輕微的興奮,她們會在一番花癡之後,唉聲嘆氣地說:“好可惜,他都沒上學了,我想都不敢想,不然……”

“不然怎樣,還是不會看上你的啦。”女孩子們對於他總有無盡的話題,而他的弟弟在我們學校就更爲出名,那個幾乎是令所有老師頭疼的問題少年蘇鬱,早就已經在全校廣播上面被通報批評了無數次。我不知道那些女孩子對於這羣人的情緒,到底是鄙夷多一些,還是崇拜和羨慕多一些。他們總是傳奇的,對於我們只有學業的一成不變的生活而言,那種活法實在太遠了,遠到我們根本無法想象,於是只能憧憬一下,再回到現實裡面。

那天我揹着我的書包和畫板戰戰兢兢地去遠方琴行找林孤,一路上懷揣着各種各樣的猜想,又緊張又興奮。對於那個我無限憧憬卻又不敢涉足的世界,我似乎從來都有一種難以言明的情緒,它象徵着一些我說不出的意味,總之它是不同的,是跟我所在的這個麻木又桎梏的世界完全不同的。

我遠遠地看到林孤,她不知道什麼時候挑染了一頭亮麗的紫色,在夕陽下顯得漂亮極了,本來就姣好的皮膚顯得更加白皙,她跟一羣穿着帥氣的男生站在一起,抽着煙,然後把菸頭燙在牆角一個紋着花臂的男生手上,他應聲發出慘叫聲,用一種怨恨的眼神望着林孤。

“下次再讓我看到你找小妹妹麻煩,就不用菸頭這麼麻煩,你自個兒拿上袋子把這雙手給提回去喂狗吧。”她輕蔑地看了一眼那個男生,然後用清亮的嗓音說道,帶着妖媚又不可抗拒的魅力。

我傻傻地站在遠處,有些看呆了。一瞬間回憶起她六歲那年被一羣人架進男廁所和丟進垃圾堆的場景。誰都不曾想到,那個懦弱又不甚好看的唐林孤,在七年之後變成了一個這樣漂亮,強勢、甚至有些兇狠的女生。她再也不是那個等待着別人來營救她的可憐孩子,她變得比許多的人都要強,長了一身的刺,張牙舞爪地嚇跑所有想要攻佔她領域半步的惡徒。

那個男生點着頭,驚慌失措地從牆角站起來,哈着腰磕磕絆絆地跑出門,然後朝着街道深處跑去。因爲緊張他在不經意間撞到了我,我的畫板從肩膀上散落下來,畫紙稀稀拉拉飄了一地,樣子狼狽極了。

“餘染?”林孤很快看到了我,她衝過來,“怎樣,那孫子沒撞傷你吧?”她扶起摔在地上的我,幫我拍掉屁股上的灰塵。這時候她身邊一個高瘦的男生蹲下來,幫我把散在地上的畫紙一張一張撿起,整理好遞給一直低着頭的我,我小聲地說着謝謝,纔敢偷偷擡起頭來。夕陽裡他的髮梢帶着微微的棕色,臉頰有些凹陷,帶一絲成熟而沉鬱的色彩,我居然一時間緊張得忘了接過畫紙,看到他皺着眉微笑的樣子突然地失去了組織語言的能力。

“你是餘染吧?林孤時常提起有你這麼個朋友,小畫家果然很厲害呀。”他笑起來,幫我把畫紙裝進肩上的畫板裡。

“蘇鬱你給我正經點兒,餘染可是如假包換的三好學生,你調戲不起。”林孤開着玩笑。

我啞然震驚了,原來是他。

我不由得又擡起頭看了面前的人一眼,這就是蘇鬱,儘管我已經聽說這個名字無數次,但是當真正站到他面前的時候,我還是覺得不敢相信,他比大多數人描述中要更加帥氣一些,而且,似乎也並沒有別人所說的那樣不近人情。

我感到心裡有一些亟待灌溉的東西一下子滋長起來,在厚厚的日記本里,我這樣寫:給你,我親愛的蘇鬱,在十五歲的那天,你匆匆一瞥,讓我感動了自己。

那隻能是我自己一個人的事情,就像放在盒子裡的秘密,只要我知道它被關在那裡就好,誰都不要去打開它,它會自己釀出醇香,從始至終我不願意與任何人分享,林孤也不行。

誰都不行。

十五歲的那天晚上,我第一次陷入深深的失眠裡,整夜腦中都不斷地浮現他幫我撿起畫紙時候低下去的身形,瘦削而挺拔,像白楊樹一般。我是那樣小心翼翼地把他埋在我的心裡,害怕別人看到我這樣又可憐又絕望的情緒,因知道沒有任何人能夠認可這種毫無可能的搭配。我的媽媽必然是希望我嫁給一個家境殷實又文質彬彬學識淵博的男人,我從來都不像林孤,敢於和命運做任何的鬥爭。

沒可能的,別妄想了,我傷心地對自己說。在那個夜裡,我像個自導自演悲劇的獨角,窩在柔軟的小牀上,傷心而又絕望地快要痛哭出來了。

這些年裡,我一直活在讚美與認可中,似乎整段生命沒有任何的污點可以被人拿來嘲笑。在我的身上,許多人認識到命運就是這樣不公平的,它給了我太多美好的東西,以致於我漸漸發現,我竟然已經不能離開它,精神脆弱得經不起半點的詆譭和不堪。我得活在這種認可裡,哪怕內心早就已經厭倦了它,哪怕這樣的生活可能不是我所想要,哪怕我已經因此而失去了太多。

這其中包括了我的父親,我的夢想,我的愛情。

包括到現在,我應媽媽的期望,變成了一名醫學院的學生,繼承母業,看上去是個安穩並且輕鬆美好的工作。

這座學校對我而言沒有任何特別,它跟所有的江城高校一樣,承載着一些人的夢想,也泯滅着一些事物,如果一定要說它有什麼特殊,大概就是出了校門往右邊走大概五分鐘,就夠看到遠方琴行的霓虹牌子靚麗地發着光。

來到大學的一年多,我無數次在夜色裡換上全身的黑色,偷偷化一個漂亮的妝,佯裝路人從那裡經過,然後在轉角的時候停下來,站在牆後面張望。高二的時候,蘇鬱退學接管了這間琴行,他總是一個人靜靜地呆在裡面,即使立暉和張奕弋來了他也是一副不願搭理的樣子,整個人顯得懶散又消極。有幾次他起身到外面來抽菸,我就趕緊縮了縮身子,害怕這樣不見天日的偷窺會被他發現,但他的目光總是氤氳着霧氣,緩緩停在我看不見的遠方。

我想我大概永遠都無法讀懂他,從初二開始,我就不厭其煩地跟着林孤去看他們的排練。我背一個碩大的畫板,在一旁安靜地畫畫,時不時擡起頭來看他們兩眼,這對於我而言,已經十分滿足。有時候他們中場休息,林孤和李念欽就坐在鋼琴前打鬧,他們望向彼此的眼神讓我又羨慕又嫉妒。偶爾,蘇鬱會走到我的跟前來,看着我未完工的畫,象徵性地誇讚着,儘管我心裡是這樣地開心與激動,卻也只能不斷地對自己說:餘染,你只是個不入流的業餘畫者,蘇鬱這樣優秀的藝術家,怎麼可能會對你的作品有興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