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並沒有回家,而是去了舅舅的家裡。
自從她與爸爸分開之後,就開始十分喜歡呆在舅舅家裡,似乎只有在那裡她才能夠到一絲安全感。這一段時間她十分反常地減少了去舅舅家的次數,小遠說她已經連續兩個月沒有去過她們家了。
在我進門的瞬間,我就知道,等待我的是一場可怕的風暴。
舅舅和舅媽板着臉坐在客廳裡,看上去應該是等了一整夜。我不知道媽媽在我的宿舍樓下等了多久,但在那一刻我意識到,儘管我是這樣的小心翼翼,卻仍然在二十三歲的今天,傷害到了身邊的許多人。
媽媽將包丟在了沙發上,“說吧,你和那個男生什麼關係。”
我垂着眼睛搖搖頭。
“說話!”媽媽的聲音激烈了起來。
“就是普通朋友的關係。”我說。
“普通朋友大半夜了跑出去見面,天亮了纔回來?”
我一時間語塞,手足無措地站在客廳裡。
“餘染,你媽媽多不容易呀,你都不知道她爲你付出了多少。”舅媽在此刻又一次發揮了她超常的勸導水平,“我聽你同學說,那個男生是個小混混,不務正業高中都沒念完,冉冉你可不能拿你的前途開玩笑呀!”
“你老實說,你們交往多久了?”媽媽繼續問。
“沒,沒多久。”我心虛地答道。
“那好,現在拿手機出來,當着我的面給他打電話,跟他說你們馬上分手,以後再也不見面、不來往。”
“媽媽!”我不滿地看着媽媽。“都什麼年代了……”
“餘染,你知不知道女孩子嫁一個門當戶對的人是多重要的事,你跟着一個這樣的人,以後要吃苦的呀!”
“是呀餘染,你看看你媽媽,要是早些年能碰到劉老闆,這幾年你們就不用吃這些苦啦……”
“你胡說什麼呢!”舅舅高聲制止了舅媽。
我的腦袋突然“嗡”地響了一下,像是被突然重擊,一下子失去了知覺。
“劉老闆?”我的目光直挺挺地看着媽媽,帶着不可置信的震驚。
我在媽媽一下子尷尬躲避的目光裡看到了默認,她把目光沉下去,整個客廳一下子變得悄寂無聲。
“哎呀,冉冉遲早要知道的,又不是什麼壞事,都這麼多年了。現在冉冉長大了,也該把她們的事情給安置下來,總不能一直這樣。醫院裡人多嘴雜的,讓人成天說些是非多不好。”
“你給我閉嘴!我不同意,那個姓劉的跟他前妻的事情不清不楚,街坊鄰居都是知道的。”舅舅高聲喝道。
“你少說一句行不行,這是我的事。”媽媽對舅舅說。
“你的事?你已經吃過一次虧了,這些年你被人指手畫腳的還算少嗎,你看看冉冉,跟你學的,都交往些不規不距的人,你真是教得好!”舅舅生氣地站起來指着媽媽。
“夠了!”我大叫一聲,“你別說了,這跟我媽沒關係!”我幾乎是第一次用這種語氣與他們說話。
“是跟你媽沒關係,那你也老實地跟那個男生把關係給撇乾淨,別學你媽一樣,成天跟些不明不白的人弄不清楚,盡給陳家丟臉。”舅舅有些吃驚地望着我,生氣地說。
在那一瞬間,我突然想起了初中的時候,林孤和李念欽的事情剛被發現,那時候全家人圍在舅舅家,用這種幾近相仿的語氣教訓她,林孤的爸爸指着林孤說:“那個男生的爸爸跟個不三不四的女人跑了,家裡窮得都快上不起學,唐林孤你怎麼能跟這種人來往!”
林孤一言不發,直接將桌上削好了的一盤水果端起來整個地扣在了他的臉上,那個場景我至今都記得。大概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大家都自然地將林孤劃分爲問題兒童,對她總是充滿了小心翼翼的試探語氣,害怕觸動她的怒氣,儘管在之後的好幾年裡,我幾乎再也沒有見到林孤對任何事情有過那樣激烈的情緒。
“餘染,你一直都很聽話的,媽媽這都是爲了你好,你懂事點,知不知道?”
我悲傷而無奈地看着媽媽,然後拿出手機,按下了蘇鬱的電話。
“喂,蘇鬱。”聽到他一貫熟悉帶着沉鬱的聲音,我說:“我們分手吧,以後,你都不要再來找我了。”
我冷笑着看着目瞪口呆的媽媽和舅舅,“夠了嗎?滿意了嗎?這樣你們就高興了是嗎?”
“聽話?懂事?”我咬着嘴脣,“你們要的是親人,還是爲你們帶來榮耀和名聲的工具?”
“真是夠了!我真是夠了!”
十年過去,我終於在這一刻止不住地失聲大哭,記憶裡我似乎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痛快地哭過,像一個經歷了最難過嘲笑的小丑,我就在崩潰的邊緣,帶着我哭得扭曲的臉,衝出了舅舅的家,此時此刻我的腦中什麼也沒有,只想要一個人躲起來,我跑到那個隱匿在太平間和車庫中間的小巷子裡,坐在地上,彷彿把這些年來積攢的淚水一次性全部都流盡了。
林歌,見信如面。
你一定很難想象此刻我是多麼地想要見到你。
在你離開後的這短短几個月,我的生活像是被攪進了一個深不見底的漩渦之中,一切都依照着我從來沒有想過的步伐走到了另一條路上。
前不久我在網上搜索了你的名字,在輸入唐林孤無果後,我才恍惚地驚醒,你已經叫做林歌了。其實是有一絲的不習慣,畢竟這麼多年來輕輕地喚你林孤早已經成爲了一種條件反射的行爲。就彷彿每每想到你,總是會浮現出你有些孤獨而冷傲的樣子;就彷彿,每每別人提到餘染,總誇讚她是個怎樣聽話懂事的姑娘。
一些關於你的文字和視頻漸漸出現在了網絡上,林歌,我知道,你終於要過上你想過的生活了。你微博的一個粉絲有一天私信我,她說,喂,你真的是林歌的姐姐嗎?
我一下子愣住了,才發現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你的每一條微博都多出了那麼多的評論,她們在底下溫暖地鼓勵着你,關注你一切的動作表情語言,將你的微博從第一條讀到最後,甚至在衆多的評論裡挖出我,纏着我詢問有關於你的事情。在那一刻,我竟然鬼使神差地告訴那個人,我說,對不起,我不是她姐姐,我並不認識她。
那天我在電腦面前,把網絡上所有能夠搜索出來的關於你的信息從頭到尾地看了一遍。你們學校裡有一些人在底下評論,有人在罵你,她們說你弄虛作假,我笑了笑,在底下回復她們:你們又怎麼能確定自己認識的就是真的林歌?
你瞧,我是不是比以前勇敢些了。儘管大多數時候我仍舊在妥協。
就在我和蘇鬱分手的一個月之後,我的媽媽再婚了。
他是一個做生意的老闆,跟媽媽已經認識了三年。其實林歌,那一刻我真的沒有一絲的不諒解。絕不像舅舅說的那樣,會因爲她的再婚而受到創傷,相反,我是這樣的開心她能夠找到自己的幸福,如果我一開始就知道,說不定她早就已經結束了這種瞞天過海的生活。
舅舅和你媽媽一直堅持反對她,認爲這實在是一件“丟臉”的事,可我卻衷心地覺得,只要他們是真心地愛着彼此,不論來自周遭的鴻溝多麼現實,都不應該將他們分開。
然而可笑的是,最終讓他們答應這門婚事的卻是那個男人的錢財和權力。雖然我一早就該知道,卻終於還是在這一刻難過起來,因爲就連媽媽,都以爲我的不反對是因爲這個男人,可以給我們母女更富裕的生活。
在她的心裡,最重要的不過也還是那些衆人眼光中的東西。
林歌,在那一刻我就知道,我和蘇鬱這一生,註定是沒有緣分了。
那天他在宿舍樓下等了我很久,我下來遠遠地看着他,我們就這樣一直對望着站到了天黑,路燈一盞一盞亮了起來,那個場景突然讓我有了一種作畫的衝動,我很早就答應要爲蘇鬱畫一幅畫,卻一直到我們分手,我都沒能做到。
從那以後,我的生活突然好像就只剩了我一人,吃飯、上課、畫畫、睡覺,宿舍的人主動地與我保持着距離,我也不願再過多地與她們說話,某一刻我突然發現,我活成了一種連自己都不認識的形態,它既是這樣的壓抑與不自由,卻又不被任何人所欣賞。
天吶,林歌,我怎麼會把自己變成了這個樣子。
但這一生我還要繼續被束縛着,活成別人眼中美好的姑娘,擁有媽媽所希望的人生。可是漫長的一生,我卻竟然在二十三歲的今天,就覺得已經很累,很累了。
它讓我疲憊得想要睡過去,一直睡着,再也不用醒來。
因爲即使醒來,也不過是又進入了另一個夢境。
餘染
凌晨兩點,我終於被失眠打敗,從牀上爬下來打開電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