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子很鋒利,吹毛斷髮。也已經用火燒法消過毒了……
臨時充作縫合針的縫衣針也用開水煮過了,所用的絲線也煮過了……
俊書的傷口,皮膚並沒有損壞缺失,只需要把皮下壞死的肌肉組織和結締組織去除,然後,清理創面,縫合皮膚……
俊書也服用過小劑量的麻沸湯了……
邱晨將每一個細節都在腦子裡過了好幾遍,確定自己已經做到了現有條件下最好最完備,她才睜開眼睛,從火盆上架着的鐵架子上拿起那把燒紅後又冷卻了的匕首來。
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邱晨穩住心神,開始動手。
先用涼白開清洗了俊書傷口表面的藥粉、粘液、膿物……又用淡鹽水、烈酒沖洗,最後,用她那銅罐參酒再衝洗了一邊。這罐參酒是用七十度的酒精浸泡的,僅說消毒能力可以當做酒精使用,只不過,裡邊的老山參成分只能糟蹋了。
之前這些動作,邱晨做起來還算順暢,但接下來就要真正的刮骨療毒了,她的手指卻微微地顫抖起來。
這種狀態肯定不行!
邱晨縮了手,兩隻手舉在胸前半空,閉上眼睛,默默地安撫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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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自己沒給人做過手術,但拜生化試驗需要,她可是數不清多少次在動物身上操作了……動物和人的種類不同,但組織結構卻有很多相通之處。
邱晨,你可以的!加油!
給自己打了好一會兒氣,邱晨終於睜開眼睛,努力鎮定着情緒,一手翻開俊書傷口的皮膚,右手窩着匕首,慢慢地辨別這皮下的各種組織,避開神經、血管,下手準快狠,一點點把壞死的肌肉清理了出來。
此時,邱晨不由感謝當初導師對她們實驗操作技能幾乎嚴苛的要求;也慶幸自己當初沒有像那個漂亮的小師妹一樣,嫌髒嫌累,每每實驗操作都躲得遠遠的,只等着師兄師弟們辛辛苦苦做出實驗數據上貢。還曾經笑話她不懂得利用女性的天然優勢……若當時,她懂得利用女性天然優勢,這會兒,就只能看着俊書的病情一步步惡化,而束手無策了吧!
真如無數老師說的--技多不壓身啊!
因爲要顧慮道血管、神經和筋脈等,加上手中的匕首雖然鋒利,但比起手術刀來畢竟太過笨拙,邱晨剔除腐肉的操作就特別慢。因爲緊盯着一個細微地地方,又只有蠟燭照亮,邱晨的眼睛疲憊的特別嚴重,不多會兒就覺得視覺模糊,她就需要閉上眼睛休息片刻,等眼睛酸脹感稍稍緩解再繼續……
一點點的腐肉被剔除出來,最開始刀割下去,流出來的是粘稠的膿血混合物,漸漸地,膿液越來越少,流出來的血液越來越紅,越來越新鮮……邱晨心中暗暗歡喜,這說明腐肉就要剔除乾淨了。
她又一次拿起蒸煮過的細棉布沾去流出來的血液,然後把最後一層腐肉剔除,再把切面做了一次清創操作。眼下的條件太過有限,沒有條件進行術後大劑量的抗生素治療預防重複感染,她只能嘗試着用這樣的處置辦法。
之後,連刀子和手也重新清洗了一遍,用開水煮沸了刀子,她的手則使用皁液重複清洗之後,再用參酒擦洗一遍……
做過這些之後,她再一次俯身,割下一層正常的肌肉組織,然後清理創面,拿起備好的縫合針線,把傷口縫合起來。
因爲剔除了許多腐壞的肌肉組織,表皮下面出現了一塊空洞,這種空洞的存在就加重了重複感染的可能。是以,邱晨不得不除掉一塊多餘的皮膚,儘量壓實縫合,之後她還要在縫合之後對傷口進行壓實包紮,希望皮膚和下邊的正常的肌肉組織癒合在一起,哪樣子,隨着時間的推延,這些被剔除的肌肉組織還會慢慢地再生出一部分來,從而減小影響俊書手臂的功能。
如此大的清創面積,俊書這條胳膊若想像正常無傷的手臂一樣只怕是不可能了,即使此次清創之後能夠順利地癒合恢復,也會多少有一些後遺症存在……但,這會兒,已經沒辦法顧慮那些了。眼下最重要的是要保住俊書的性命……
她很慶幸,她來到的算是及時;
她也慶幸,在她來之前,沒有郎中亂動手,來個截肢……
若是那樣,哪怕她是華佗在世扁鵲重生也沒有辦法,再給俊書一隻完整的手臂了!
縫合完畢,邱晨用消過毒的紗布擦去血污,然後用沾滿了療傷藥的紗布按在縫合處,外邊再用乾淨的棉布包紮起來。沒有膠布,她就用針線把棉布的邊緣簡單縫合起來。
縫完最後一針,邱晨覺得自己眼前一陣發黑,差點兒站不住。趕緊閉上眼睛緩了一下,慢慢地在炕側坐下,給俊書蓋好被子,這才揚聲叫人。
之前開始做手術,邱晨就清了場,不但李震北那些鏢師被請了出去,就連楊樹猛和成子也被清了出去,屋子裡除了準備好的物資,就只有她這個被逼上陣的半吊子外科醫生和俊書這個病人。
楊樹猛在院子裡焦躁擔憂的根本坐不住,也靜不下來,來來回回地打着轉轉,差點兒把院子的地面趟出溝來。
這會兒,一聽到妹妹在屋子叫人,楊樹猛第一個衝了上去,推開門就問:“咋樣,海棠,俊書有救吧?”
“二哥!”邱晨太過疲憊了,只叫了一聲,送了一個安心的微笑過去,就轉而吩咐成子:“成子,把剛剛我讓你熬上的藥端進來。”
成子應聲而去。邱晨這纔看到楊樹猛站在炕跟前,一臉焦躁地盯着炕上仍舊昏睡不醒的俊書,她也覺得心裡發酸,卻知道這會兒實在不是哭泣流淚的時候,趕忙叫楊樹猛:“二哥,我的腿站麻了,你把這些東西端出去,找個沒人的地方挖個坑埋了……哦,坑挖的深一些!”
楊樹猛這才抹了把眼,從炕邊離開,俯身去端那隻滿是血污的污物盆子,一眼看到裡邊細細碎碎的腐肉幾乎鋪滿了盆地,那股難過悲痛又驀地從心底涌上來,讓這個粗枝大葉的漢子終於忍不住,淚水奪眶而出,卻趕緊擡手堵住了自己的嘴,一手端着盆子,三步並作兩步地衝出了房間。
邱晨就坐在大炕不遠的桌子邊,自然將楊樹猛的舉動表情都看到了眼中。她理解楊樹猛此時的心情,一定是傷痛、悲傷,更多的還是慚愧和內疚。他會內疚自己沒有跟着林旭去,致使林旭下落不明;他會愧疚沒有照顧好俊書,致使俊書傷勢發作,性命堪憂……
其實,這又何嘗不是邱晨內心同樣清晰強烈的感受呢!
只是,慚愧、內疚、悲痛的她,更加明白,這個時候,哭泣流淚自怨自艾都於事無補,她必須壓抑着心中的種種,強迫自己鎮定些,再鎮定些。
俊書的傷要治療,雖說現在清了創口,已經做了最重要的一步,但接下來還要退燒、還要用藥物防治俊書傷口的二次感染。更重要的是,如今俊書高燒了近一天了,並且還在持續高燒,這就說明俊書的身體還有嚴重的炎症存在,她要想辦法做出一些藥劑來,消炎退燒預防感染,盡一切可能的努力來挽救俊書的生命……而且是活蹦亂跳的生命,不是燒壞了腦子、殘了四肢的生命!
這一項項需要治療的病症,就像一道道難題,又像一條條難以逾越的鴻溝,但是,無論多難,多不容易,不到最後一刻,只要俊書還有一口氣,她也絕對不會放棄努力!
閉上眼睛,揉了揉暈暈的腦門兒,邱晨默默地思考了片刻,擡手取過一盞殘茶傾在桌上的硯臺中,然後拿起墨條慢慢地磨起墨來。
磨好了墨,邱晨拿起毛筆,細細地思量着藥品的用量和炮製方法,還有藥品互相之間的配伍組方,慢慢地一筆一劃地落筆……
很快,成子率先走了回來。
“嬸子,藥來了!”
邱晨回頭,看着成子手中的半碗藥汁,吩咐道:“你餵給俊書喝下去。”
說完,即刻轉回頭,給最後兩味藥添上用量,然後把毛筆一擱,拿起自己剛剛寫就的處方,一味一味地核算了一遍--這裡的計量單位與邱晨習慣的‘克’不同,是以,標下用量之後,她還不太放心,覈算了一遍,確定自己換算無誤之後,這才站起身就往外走。
沒走兩步,眼前又是一黑,邱晨趕忙伸手扶住桌角,太過突然地大力,拉動了桌子,致使上邊的硯臺被晃動了一下,未用完的墨無聲地潑灑出來,染了半張桌子。
邱晨用手臂撐着自己的身子,接連做了幾個深呼吸,這才覺得那陣強烈的眩暈感減弱了一些,她也不敢停頓耽誤,再次疾步走出屋外,就如期看到李震北和其他鏢師都站在院子裡,默默地等待着,邱晨忍不住地揚起脣角,露出一個欣慰的笑容來。
“李鏢頭,讓你們跟着擔心了!俊書的傷口已經清理了,等吃了藥把燒退下去,就等着慢慢養傷了。”邱晨微笑道謝,然後還是不客氣地把手中的方子交給李震北,又拿出一錠十兩的銀錠子來,一起交給李震北,“李鏢頭,我這邊如此,沒辦法照應兄弟們了。這一路上,我心急趕路,讓兄弟們也都受累了……不過,李鏢頭還得替我抓兩副藥回來,也替我安排安排兄弟們的食宿,多要幾個好菜,多要幾罈好酒,讓兄弟們好好吃一頓,去去乏!”
李震北也不客氣,接了藥方和銀兩,對邱晨抱抱拳道:“林娘子自己也一路急趕過來的,也請保重身體!”
邱晨笑着點點頭。其他鏢師也七嘴八舌地安慰着邱晨,又囑咐邱晨,他們兄弟就在外邊,有啥事儘管招呼……
邱晨一一答應了,鏢師們紛紛拱手致意後,想跟着出了小院。
轉回頭,再回到屋裡,成子已經給俊書喂完了藥。
邱晨讓他去前邊大堂吃飯,給她送份飯菜過來。
成子也不爭執,立刻端着空藥碗,答應着去了。
邱晨這才得以喘口氣,給自己倒了一杯水喝了,然後洗了一塊乾淨的帕子,開始給俊書擦額頭、擦臉、擦手、擦腋窩、胸口……還有腳心各處,並洗了一塊溼帕子搭在俊書的額頭,以降低頭部的體溫,從而減弱高燒對大腦組織、神經組織的損害。
她還沒擦完,成子端着一盆熱水,小夥計端着兩菜一湯外加兩個饅頭送了過來。
邱晨向小夥計道謝,小夥計紅着臉擺着手連聲道:“林娘子有何吩咐儘管招呼小的。”然後匆匆退了出去。
看着桌上的兩菜一湯,邱晨有些疑惑。這家客棧的飯菜怎麼這麼快?成子也就剛剛到了前堂沒多會兒吧!
成子見邱晨看過來,立刻回答道:“是李鏢頭,李鏢頭給嬸子要的飯菜。還讓我也跟着他們一起吃飯!”
邱晨恍然,點了點頭,就道:“嗯,你去吧,順便看看李鏢頭他們安排了房間沒有,看着酒菜若是不夠,替我做主多要幾個好菜……另外,你吃完了,就趕緊回房睡一覺,等到子時過來,接替我,守下半夜!”
成子張了張嘴,想要說自己值上半夜……可擡眼見邱晨已經轉回身繼續給俊書擦拭身體了,他那些建議就不自覺地嚥了下去,答應一聲,退出房間,去前堂招呼鏢師們,順帶着吃飯去了。
給俊書擦了一遍,用手掌觸及體溫,似乎沒有之前那麼灼手了,邱晨也就再給給俊書蓋好被子,又去成子端來的熱水中,清洗了手臉,用巾子擦了擦黏溼的脖頸,這才覺得身上舒爽了一點點,然後就來到桌子前,開始吃起飯來。
她剛吃完飯,楊樹猛返回來了,邱晨讓他去吃飯休息,楊樹猛還想讓妹妹休息,被邱晨毫不客氣地推了出去。繼而,李震北打發去抓藥的鏢師也把藥抓回來了,邱晨就借了客棧的小爐子和藥罐子,蹲在房間門口開始熬藥。
熬着藥的時候,邱晨又要了之前讓成子煮的柳樹皮水過來,再次給俊書喂下了半碗。
這一次喂藥順利了許多,俊書吞嚥的能力有所恢復,藥汁灑出來的少了許多。
喂完藥,邱晨擡手摸了摸俊書的額頭,不知是不是剛剛拿下溼布巾子的緣故,俊書的額頭觸手溼津津的,她有些不敢確定,連忙又把手伸進被窩,一抹俊書的腋下和胸口也沁出了一層微微的細汗……
邱晨大喜!
炎症導致的發燒與外感風寒的乾熱不同,發燒卻會出一些粘膩的汗水。剛剛邱晨給俊書擦拭了身體,這會兒出的細汗,卻是清爽爽的,並不黏膩……這是,退燒的前奏啊!
歡喜的幾乎有些不能自制,邱晨擡手抹了抹眼,用布巾替俊書擦了嘴角的藥漬,然後,把俊書身上的被子略略撐起一點點,便於空氣流通汗液蒸發,從而可以加速身體表面降溫!
這邊處理好了,邱晨轉回頭把門口熬的清熱解毒消炎的藥物倒入碗中,又加了少量的水,繼續第二次熬煮。
成子和楊樹猛吃完飯轉了回來,卻被邱晨趕到隔壁房間睡覺休息去了。
又過了一刻多鐘,第二次熬煮要完成了,邱晨把兩次熬煮的藥液合併在一起,分在兩隻碗中,然後端到炕邊兒,給俊書一勺一勺喂下去。
這一碗藥喂下去兩刻鐘後,俊書持續的高燒漸漸退下去,觸手雖然稍稍低熱,卻已經不是之前的灼熱,邱晨總算輕輕地吁了口氣。
但這還只是開始,就像萬里長征跨出了第一步,之後,還有高燒反覆、會不會二次感染……哪怕是傷好了命保住了,會不會留下嚴重的傷殘,連續近一天的高燒,會不會影響到大腦留下後遺症……
種種種種的可能出現的嚴重後果,沉甸甸的壓在邱晨的心上,讓她根本無法輕鬆,更無法展顏一笑。
徹頭徹尾的唯物論者,也默默地在心裡祈禱起來,希望俊書能夠度過這一劫,儘快醒過來,儘快康復……
祈禱一陣子,邱晨才猛地記起,她只顧着給俊書服藥治傷,卻忘了給俊書餵食……拍拍腦門兒,邱晨低聲抱怨,都是在現代養成的慣性思維給鬧的,可這裡哪有術後集中地靜脈營養補充,哪有接連不斷的靜脈滴注啊!
看了看俊書,邱晨跑到院子門口喊了夥計,讓他做一份熬得爛爛的米粥過來,再蒸一個雞蛋羹……
有傷口的人其實不太贊同食用禽蛋類,因爲蛋白質有可能增加發生炎症的機率。但在這種條件下,邱晨能夠拿來給俊書補充營養的除了一碗雞蛋羹,就是肉類……那個還不如雞蛋!根本講究不起來!
小夥計動作很快,不到半個時辰,就送來一碗嫩嫩的雞蛋羹和一碗熬得濃稠香糯的小米飯來。
邱晨多看了小米飯兩眼,小夥計就很有眼色地解釋:“我們廚下的師傅說,小米飯養人,就用小米熬得粥!”
邱晨一聽就知道自己的細微動作讓小夥計誤會了,連忙笑着道:“不是,我也正想說你們店裡想的周到呢。小米飯確實養人,你替我謝謝大師傅!”
說着,掏出兩小塊碎銀子塞進小夥計的手中:“你和師傅一人一塊……你別推辭,我還有事要麻煩小哥兒。”
小夥計這才接了碎銀,連聲道:“夫人有事情儘管吩咐!”
“嗯,我們這有病人,夜裡難免要熱藥、熱粥的,麻煩小哥兒再去給我取一些木柴過來……哦,要一隻乾淨的鍋子,一桶乾淨的水,若是能給我拿一碗米來,就更好了!”
邱晨要的東西品種比較多,但並無貴重之物,客棧裡也都有,並不爲難,小夥計連聲答應着,匆匆去了。
邱晨這邊回到屋子裡,開始給俊書餵飯,不多會兒,小夥計就在門口招呼:“夫人,小的把您要的東西都放在門口了,米在這裡。夫人還有什麼吩咐?”
邱晨放下飯碗到門口一看,果然,她要的東西,鍋子、清水……還有她沒要的幾套乾淨的碗筷和一隻空盆子。
小夥計又交待道:“夫人用過的碗筷就放在這隻盆子裡,明兒一早小的過來收!”
想的真是周到!
邱晨連聲道了謝,小夥計進門,又把屋裡的水盆端出去倒了,又跑了兩趟,給邱晨送了一壺濃茶,一盆熱水回來,這才告辭離開。
給俊書喂完了蛋羹,一大碗米粥也喂進了一大半,這一次餵飯,俊書基本上都能自主吞嚥,說明他的病情正在漸漸好轉,意識也在逐漸清醒中。邱晨覺得心裡又歡喜了一層。
俊書的高燒已經基本退了。邱晨就用小夥計剛剛送來的熱水,洗了布巾給俊書又擦了一遍身體,還拿梳子給俊書把蓬亂的頭髮梳通梳順了,鬆鬆的繫了放在枕邊。
看着睡得越來越安穩的俊書,之前蠟黃的臉色和乾燥起皮的嘴脣都好了許多,邱晨欣慰地微微一笑,轉身藉着給俊書擦身的殘水,簡略地擦了擦胳膊、腿上的汗,從俊書炕頭取了一套不知是楊樹猛還是俊書的乾淨衣裳換了,這才覺得舒坦了一些。把那壺濃茶端過來,尋了一本書,就坐在俊書炕邊,喝着茶看起書來。
忙乎着不覺時間飛逝,靜下來,一杯茶沒喝完,就聽到遙遙的有打更的聲音傳來--一慢兩快,咚--咚,咚!
經過一段日子對這個世界熟悉,邱晨已經知道,這種打更的聲音是三更,差不多相當於深夜十一點了。
在現代,晚上十一點還是許多都市人夜生活的開始,但在這裡,夜裡十一點,已經是深夜,萬籟俱寂,家家入夢了!
邱晨又起身看了看俊書的情況,見他睡得比剛纔更恬靜了,神色也平和下來,氣色似乎也看起來又舒展了些,觸及額頭也是微涼的……邱晨終於暗暗鬆了一口氣。
高燒是徹底退下去了。就看接下來的二十四小時了,若是不再發燒,就說明手術成功了,俊書也就差不多算是脫離生命危險了。
放下心來,邱晨坐回凳子上,又喝了杯濃茶,然後放鬆了身體,倚在炕頭的矮牆上,就着矮牆上的燈光看起書來。
俊書看的是一本千字文,邱晨看着幼稚的語句,漸漸地疲倦涌上來,讓她不知不覺地迷糊過去。
猛地一晃,差點兒栽倒下凳子去,邱晨猛地清醒過來,連忙起身在屋子裡活動活動,覺得腦子還是睏倦的直犯迷糊,她又走出屋門,來到院子裡……
“林娘子……”
院子角落裡傳出一個聲音,邱晨微微一驚,隨即明白過了。
鏢師們也住進了這個院子,只不過之前她一直忙碌着,沒聽到鏢師們安置,此時在微微吃驚之後,邱晨就明白過來,鏢師們只要出門走鏢,不論是野外還是在客棧投宿,都會安排人值夜。這位出聲打招呼的,應該就是值夜的鏢師。
邱晨笑着應了一聲,返身回了屋裡,拎着茶壺和兩隻茶碗出來,那名鏢師也是個趣人,立刻搬了兩個小矮凳過來,與邱晨就坐在院子中央,看看星空,海闊天空的聊聊,邱晨之前濃郁的睏倦之意也就不知不覺地散了去。
不過,她沒聊多久,楊樹猛和成子就從隔壁走了出來。
邱晨和他們打了招呼,帶着兩個人進屋看了俊書。
看到侄子安穩地睡着,高燒也退了,楊樹猛終於控制不住地哭起來。
邱晨也酸的忍不住,淚水不知不覺地滑落下來。不知什麼時候,不知從何事何地,她已經把這些人當成了自己的家人,她自己也早已經認可了楊海棠這個身份。
兄妹倆相對哭着,沒有號啕,沒有哭喊,壓抑的哭泣和默默地流淚,卻把滿心的焦慮、擔憂、慚愧、心疼……種種情緒宣泄出來。成子在一旁也跟着流淚……
好半晌,還是邱晨先止了哭泣,去水盆裡洗了一條布巾,擦了臉,又洗了布巾拿給楊樹猛。
“二哥,沒事兒,俊書很快會好起來的……”見楊樹猛還不能自以,邱晨只好等待着,又過了一會兒,覺得楊樹猛哭泣的稍緩了些,這纔再次勸慰着把布巾遞過去。這一回楊樹猛沒有拒絕,接了布巾子蓋住了臉。
好一會兒才把布巾從臉上拿下來,紅着眼睛道:“若是俊書折在這裡,我還有什麼臉去見大哥大嫂……”
邱晨喉頭一哽,又差點兒落下淚來,卻仍舊把這股悲意壓下去:“二哥,別想那些了,如今俊書沒事了。這孩子經過這個坎兒,以後一輩子都平平順順安安妥妥了……再說了,若是說起沒臉見大哥大嫂,也不是你啊,要不是我,你們也不必走着一趟,經這麼些險難……二哥,你都不知道,從接了廖海大掌櫃送回去的信兒,我幾乎一刻都不敢閤眼,只恨不能插上翅膀飛過來……”
說着說着,邱晨也難免流露出濃重的當時那種焦灼、擔憂的心情來,淚水止不住再一次無聲流下,楊樹猛又轉回頭來安慰妹妹……
兄妹倆互相安慰了一番,都覺得堵在胸口的那塊沉重的壁壘散了不少,心情也輕鬆了許多,情緒也平和了些。
楊樹猛又道:“旭哥兒那日說認識那個秦義,俊書和成子也都說認識,那人還去咱家吃過一餐飯……我就放心讓他跟着去了,誰知道,卻沒了音訊……打聽了這麼多天,只打聽到那位秦義是鎮北大將軍身邊的親衛,輕易見不到的。而鎮北大將軍進草原追擊戎人去了,據說出關之後,草原茫茫,根本不知道在何處,找都沒處找……”
邱晨慢慢沉吟着,聽着楊樹猛說完,這纔對楊樹猛道:“二哥不用太憂心了,若是我猜測的不錯,旭哥兒是被秦義帶去草原見那位大將軍了……”
這麼一說,楊樹猛也想起來了,連忙道:“是啊,我咋忘了,之前廖海大掌櫃還沒走的時候來了兩位軍爺,就說什麼要帶林家人去面見……你這一說,前後可不就投挺起來了嘛!旭哥兒一準是被帶着去見那個什麼鎮北大將軍了……”
邱晨點點頭:“二哥,真是去見那個人,咱們倒是真不用擔心了。那位也曾去咱家吃過飯,咱們家胭脂還是他幫着挑的……只不過,那會兒我只猜到他們是軍方的人,卻還不知道他就是驍勇善戰,威震八方的鎮北大將軍!”
楊樹猛是知道當初有軍隊的人去林家吃飯,並商議了療傷藥的事情的。卻實在沒想到,居然是那位威名赫赫的鎮北大將軍親自去的……這個消息對於楊樹猛這樣連縣太爺都沒見過的村裡漢子來說,實在是太過震撼,一時吃驚地愣怔着,竟然忘記了說什麼。
邱晨感嘆過後,一轉眼看到楊樹猛滿臉吃驚的樣子,不由笑了:“二哥,你也不用想多了,怎麼說,咱們家也和邊軍做着生意,給他們供應着療傷藥呢,他們怎麼也不會爲難旭哥兒的。你就不用太擔心了。”
說着,邱晨站起身來,又去炕前查看了一下俊書的情況,確定俊書體溫正常,睡得也算安穩,這才放心地和楊樹猛道:“二哥,俊書情況挺好,你們也不用兩個人都在這裡守着,留一個人看着點兒就行。”
楊樹猛連聲答應着,道:“成啊,你連着趕了那麼多天路,來到又忙到這會兒,你才最累了,你趕緊歇着去吧。我和成子倒替着,你不用替我們操心了……”
邱晨笑笑,也不再堅持,只囑咐,下半夜再給俊書把留出來的半碗藥熱熱喂上。喂完藥,再熬一些米粥喂下去……俊書這個時候身體還比較弱,不能吃大油大膩的東西,但又必須保證營養的補充,那麼就得少食多餐,一天多喂幾次米粥。楊樹猛和成子都一一地答應下來。
邱晨這才告辭出門,那名值夜的鏢師仍舊坐在院子裡的矮凳上,聽到聲音起身站起來詢問俊書的情況,邱晨和他簡單說了一下,那鏢師連連恭喜了幾聲。
之後,那名鏢師又憨憨地笑道:“林娘子一路疲憊辛勞,趕緊去休息吧……嘿嘿,我一會兒也要去睡了,劉老三馬上就要來替我了。”
邱晨笑笑,轉身進了另一側的房間,點燃了油燈,插好房門,也顧不得洗澡了,爬上炕,連衣服都顧不上脫了,吹熄油燈,幾乎頭一挨着枕頭就睡過去了。
或許是見到了楊樹猛三人,雖然俊書傷情危險,但總算也好轉了,又知道了林旭的消息,她算是終於把幾天來壓在心中的石頭搬開了,放鬆下來,幾天疾奔趕路的辛苦,心情焦躁急切的疲憊一下子涌上來,讓她睡得特別沉,完全陷入了深度的睡眠。
不知睡了多久,邱晨再隱約有了意識,先是隱隱約約聽到屋外的說話聲,繼而隔着眼皮也察覺到了光線的明亮……
終於,睜開仍舊沉重的眼皮,明亮的光線,讓她的眼睛一陣澀痛,擡手輕輕地揉了揉眼角,再睜開眼睛,雖然澀痛仍在,卻不至於無法忍受了。昨夜宣泄般的哭了幾場,這會兒眼睛估計腫成爛桃兒了。
邱晨慢慢地坐起身來,擡眼毫不意外地看到了亮晃晃的窗紙--天色已經大亮了!
起身,來到屋門口,臉盆架上放着一盆淨水,搭着一塊毛巾,估計是昨晚就備好的,邱晨藉着清水洗了臉。回頭看到自己的包袱也被擱在了炕頭上,過去拿了梳子梳了頭髮,仍舊綰在頭頂。
她隨身只穿了兩身男裝,楊樹猛他們幾個漢子小子的,肯定也不會有女裝,她仍舊穿着男裝,頭髮也只好做男士髮髻。
打開門,邱晨還未等走出去,一個人影就猛地撲了過來,大聲對她道:“嬸子,俊書哥醒了,俊書哥醒了!”
邱晨被成子這麼猛地一喊,腦中竟瞬間成了一片空白,眼睛盯着成子滿臉歡喜,嘴巴開開合合的,卻絲毫聽不到成子說的什麼。
她心中急切,一把抓住成子的肩膀,急聲問道:“怎麼了,是不是俊書又發燒了?”
問完,又覺得成子說話她都聽不到,問他還不如自己跑過去看,是以,也不等成子回答,一把推開成子,腳步匆匆地疾奔到隔壁的房間裡,進門,第一時間就把目光朝炕上望去--
昨晚還昏迷不醒,人事不知,幾乎徘徊在生死邊緣的俊書,已經依着炕頭矮牆坐了起來,吃着楊樹猛餵給他的米粥。
“俊書!……”愣怔在門口呆了片刻,邱晨才猛地歡喜起來,禁不住就呼喚起來。
俊書聞聲和楊樹猛同時回過頭來,一看到邱晨,俊書登時紅了眼,嘴脣哆嗦着,好半天,才叫出一聲:“姑……”
“噯,噯,……”
一聲呼喚,邱晨卻覺得比任何時候都動聽,都讓她從心底裡往外奔涌着歡喜,都讓她……覺得如聞天籟!
有了這聲呼喚,就證明俊書的意識非常清醒,連續的高燒沒把腦子燒壞……
有了這個歡喜,邱晨連對俊書傷口的癒合恢復都變得信心滿滿起來。
俊書的身體素質看來還不錯,用藥也算得當,接下來,俊書的傷口一定也會很快癒合,繼而很快恢復了……一定,一定,不會發生二次感染!一定,一定,不會留下後遺症!一定,一定,不會留下殘疾!
因爲,她不允許!
她能夠把俊書從閻王手裡搶回來,就一定也能找到辦法,想出更好的療傷藥方子來,讓俊書的手臂恢復如初!一定行!
眼淚撲簌簌滾落下來,卻與昨晚那種壓抑悲傷心痛的淚水不同,今兒這淚水滾滾落下,邱晨臉上卻一直笑着,笑的甚至有些傻兮兮的。
疾步走過去,走到俊書的近前,邱晨首先擡手摸了摸俊書的額頭,觸手的冰涼,讓她心頭一安,隨即又問道:“俊書,你覺得怎樣?”
問出話來,才覺得自己問的太傻,太籠統,連忙又道:“除了胳膊上的傷口疼以外,還有沒有其他地方不舒服的?”
俊書也抹了抹臉上的淚花兒,含着笑搖搖頭:“姑,我很好,胳膊也不是特別疼……這胳膊疼了,我反而覺得胳膊是自己的了,之前胳膊木木的漲漲的,都不怎麼覺得疼了……我還以爲,我這胳膊要不是自己的了……”
俊書說着,難免又說起之前的感受了,雖然嘴角含笑,眼中的淚水卻是止也止不住地不斷落下來……
楊樹猛聽着侄兒的話,早已經忍不住轉過臉去低泣起來,邱晨也再一次被淚水糊了眼,卻仍舊挨着俊書坐在炕沿上,避開俊書的傷胳膊,將俊書攬在懷裡,輕聲安慰着:“嗯,姑姑都知道了,姑姑昨晚已經給你把傷口治療過了,也換了藥……俊書不怕了,咱們的手不會丟……咱們的手很快就會好起來的……等你的手好了,姑姑帶你騎着馬回家……”
“嗯,嗯……姑姑,我知道,我也放心了……不害怕了……”
俊書說起來,再懂事,充其量也是個十二三歲的孩子。這麼大的孩子擱在現代,還只是個剛上中學,只會什麼事兒都依賴家長,會爲了家長不讓玩遊戲,不讓玩手機而使性子鬧脾氣……俊書卻被派出來離家千里,還受了傷,還差一點兒把命交代在這裡……
難怪他會流露出怯弱的一面,難怪他會依偎在姑姑的懷裡,靠在姑姑的肩膀上流淚……
姑侄倆都是淚流不止,卻都下意識地斷斷續續地說着話想要寬慰對方。好半天,俊書才止住了淚,這纔想起不好意思來,垂着頭低低地聲音仍舊鼻音濃重地喚了聲:“姑姑……”
邱晨也笑起來,抹抹眼道:“行了,哭出來,說出來,心裡的委屈和害怕就都散發出來了。雖然醒過來了,這回可不能再不知道愛護自己的身體,這幾天要安穩地躺在炕上歇着,等過了兩三天,不再發燒了,傷口也順利癒合了,才能出屋活動活動……”
說着,下了炕走到門口的臉盆處洗了一塊帕子回來,給俊書擦了臉,轉回來自己擦洗了一下臉上的淚痕,又重新洗了帕子,遞給楊樹猛,笑着道:“二哥,俊書都醒了,很快就好起來了,你別再憂心了。你可得好好地打起精神來,不然,我和兩個孩子可指望誰去!”
說的俊書都忍不住偷偷笑了。
爹爹和二叔最怕姑姑了,只要姑姑一說道,爹爹和二叔就只有笑着答應的份兒。
果然,楊樹猛訕訕地笑着接了帕子,匆匆擦了把臉,就笑着站起來:“嗯,我沒事兒了,看着俊書好起來,又知道旭哥兒不會有事兒,我是啥心事兒也沒了……哦,好了,我去街上看看又賣成衣的不,去給你賣身衫裙回來去……”
邱晨看到楊樹猛想過來了,正歡喜着,卻不防楊樹猛話頭一轉突然說到了她的衣裳。下意識地低頭一看,邱晨自己的都忍不住笑了。
這身衣服是她昨晚擦洗了一把後,從包袱裡翻出來的,當時忙碌而疲憊也沒注意,這會再看,寬大的灰色上衣,本是短打,掛在她身上,卻幾乎遮沒了小腿兒,加上衣袖寬大,衣領也鬆鬆垮垮的,腰間還因爲腰帶系出無數大小的褶皺來,就彷彿巨大的面口袋中間,繫了個細腰兒……
噗,可真是夠醜的!
邱晨一看之下,自己也禁不住笑起來。沒走出門的楊樹猛和俊書也跟着笑,成子站在門口也笑容滿面。
“那二哥快去吧……哦,還有,別給我買綢緞的,素錦、繭綢都成,細棉布的也成……別弄一身亮晃晃的,我穿不慣!”邱晨笑着攆着楊樹猛,還不忘囑咐了一通。
把俊書和成子逗得又是一陣偷笑。
“你們倆壞小子偷笑啥呢!”邱晨轉回頭,看着倆小子喜笑顏開的,也覺得歡喜,卻佯裝着怒斥着。只是話未說完,自己個兒先忍不住笑了。
之後,扶着俊書坐好,把剩下的還未涼掉的粥餵給俊書。
俊書嚥下最後一口粥,有些撒嬌似的抱怨:“這米粥連鹹菜都沒有……”
邱晨怔了怔,撐不住笑起來。
昨晚俊書昏迷,邱晨就記得給俊書喂軟糯的米粥了,根本沒想起米粥口淡,要就點兒小鹹菜啥的開胃。這會兒聽俊書小聲抱怨,她纔想起來,估計是她只囑咐了喂米粥,沒提別的,接過楊樹猛和成子不但半夜裡給俊書喂得是純米粥,如今天亮了,廚下早有人了,也可以點菜要湯了,居然還是隻給俊書吃的純米粥……
俊書這個可憐的孩子……
好不容易忍住了笑,邱晨都不敢看一臉委屈的俊書,讓成子端點兒溫水給俊書擦拭擦拭,她自己則拿着空碗去了前堂。
掌櫃的和小夥計見了,自然又是一番恭喜感嘆,邱晨謝過之後,就讓客棧給殺一隻雞,尋個大陶罐來,她想給俊書燉些清雞湯,撇掉浮油那種,最是營養,更主要的是,又提升自身抵抗力和免疫能力,還能夠促進炎症的緩解和傷口的癒合。應該是俊書這個時候最好的食補之品了。
等楊樹猛回來之後,她還要去藥鋪看看,再買些桂圓、枸杞之類的東西回來,和雞一起煲湯。——俊書前一次受傷,昨晚上的療傷都失了不少血,炎症消下去之後,還要補一下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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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在今晚上趕完了……明天看情況,盡力加更……
親們再翻翻兜兒……
囧,估計不幾天之後,就有人該叫我‘翻兜兒的大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