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晨坐在駛出安陽府門,駛向楊家鋪子的的馬車上,身邊是倚着靠墊閉眼休息的劉氏,孩子們安陽府之前已經睡了一覺,這會兒正精神着,都擠到車轅上,挨着趕車的楊樹勇嘰嘰喳喳着,詢問着這是哪兒,那邊的大屋子又是做什麼的……
邱晨沒有心思聽孩子們的童言稚語,也沒去打量車外的風景,腦子裡只在過着剛剛從雲濟琛那裡聽到的消息。
鎮北將軍秦錚在她離開之後就班師回京,卻聽到有消息說,原戎人部族的一位王子和一位公主在軍營中逃脫,逃過了陰山,投奔了與戎人關係親密的奚人。據說,一路逃,那兩位還一路收攏了許多散落的戎人,到達陰山的時候,已經足有五六萬人。而且,秦將軍在發現戎人王子和公主逃脫之後,還親自帶兵追擊,卻沒能追上,反而遭遇了漫天雲的半路阻截,折損兵力雖然並不多,但秦將軍卻中了漫天雲隊伍中的一支重箭,傷到了左肩。據說,那一箭極險,再偏下三指,既是心口!
雲濟琛感嘆,“功虧一簣!只怕秦將軍這一場仗打下來,剛剛好能落個功過相抵就不錯了。何況,秦將軍還受此重傷,即使僥倖逃得性命,以後只怕……再難上戰場了!”
另外,雲濟琛還意味深遠地叮囑邱晨,之後一段時間一定要自己小心,萬一有事,立刻派人來安陽府尋他。
說起那戎人的王子和公主,邱晨就莫名地聯想到了那晚在中軍大營嗅到的馬廄氣味……據說,那些戰俘就是被關押在後營,打理馬匹牛羊,夏日暑熱,長時間不能清洗,又天天與牛羊騾馬居在一起,也難怪有那麼濃郁的馬廄氣味。
只不過,這些畢竟離她太遠,秦錚若是獲罪或者解職,對她能夠造成的最大影響,不過就是療傷藥的軍供單子沒了。其他的羅布麻、制皁,她仍舊繼續可以售賣。另外,藿香正氣水和川貝枇杷膏做出來之後,利潤也絕對少不了。她還整理了橘紅丸、銀翹解毒丸等幾種價格低廉的常用藥物,準備與回春堂合作,生意進益這塊倒是不用發愁。
至於雲濟琛暗暗提醒她注意的,邱晨思來想去,也就是那個同知公子了。
其他人……邱晨細細琢磨了一番,倒是沒和什麼人結下仇怨,就是劉炳善一家因爲田地生的嫌隙,也沒有大矛盾。就是那劉炳善一家有心爲難她,林家如今早已經在劉家嶴站穩腳跟,劉家嶴差不多五分之三強的人家都有人在林家上工……她纔不信,那些人只不過佔了同一個姓氏,就能不爲自己豐厚的收入、漸漸寬裕起來的日子打算,反而沒有絲毫好處地上趕着去幫劉家出頭。
思慮了一番,邱晨漸漸定下心來。恰聽到劉氏揚聲詢問前頭的楊樹勇:“到哪裡了?”
邱晨連忙睜開眼,就見劉氏正探着身子,撩着車簾子跟車轅上的楊樹勇說話。通往鄉間的土路路況並不好,坑窪不平,還不時有一兩個小泥塘子,讓車子一陣陣顛簸的厲害。劉氏因爲探着身子去掀車門簾,整個上身都前傾出去,隨着車子晃動顛簸着,看着極不穩當。
邱晨連忙起身,跪行兩步上前,一手扶住劉氏的胳膊,一手扶住了車門框,笑着寬慰劉氏道:“娘,你是不是累了?要不讓大哥停了車子,我扶你下車活動活動腿腳?”
被女兒扶住,劉氏也就借力往前挪了挪,靠在車廂的門框上,吸着氣,慢慢伸開盤着的腿,強笑道:“不礙事,就是腿坐麻了。天色眼看就晚了,再在路上耽擱,日頭落下去之前,咱們就到不了家了。”
邱晨拿了靠墊放在劉氏背後,讓她靠穩當了,又俯身慢慢地幫着劉氏揉捏拍打着雙腿,以促進因血液流動不暢造成的僵麻緩解。
“娘,不怕呢,咱們四輛大車,十來口人,車上又帶了燈籠,黑了天也不耽誤走路。您覺得不舒服,咱們盡能夠停下來歇歇的。”
“沒事,那就那麼嬌貴了!”劉氏笑眯眯地看着女兒細心周到的服侍着,一邊道,“我每日出門坐你爹你哥哥的大板子車,也不是這樣?如今做了舒舒坦坦的棚子車。這又是草苫子又是厚褥子的鋪的這麼厚實,不比那大板子車舒坦多了,哪裡就能用着那麼小心了!”
說着,劉氏眼神微微迷茫着,回憶起過去的事兒,絮絮叨叨地說起來:“那年,我懷着你二哥,都七個多月快八個月了,你爹攬了個大活兒,要跟着車隊去一趟山東,來回要二十多天,把我和你大哥放家裡不放心,就把我們娘倆連夜送去你姥孃家……唉,當時年輕不知輕重,這回想起來,總覺得心驚,要是一不注意,可不就把你二哥傷損了……”
邱晨輕輕地給劉氏捋着腿,微笑着傾聽着老人講古,車轅上的楊樹勇聽到了,笑着勸道:“娘,這都多少年前的事兒了,您咋又想起來了。那些日子都過去了,以後,您老就好好養老,別光想那些煩難事兒……”
劉氏也抿着頭髮笑,一邊對邱晨小聲道:“我一說這些老事兒,你大哥二哥就不讓我說……我知道,他們是嫌我了絮叨了……”
邱晨看着這會兒和小孩子一樣告小狀的劉氏,不由也跟着笑了,也壓低了聲音道:“娘,你以後有啥話就跟我說,我就樂意聽你說這些……”
劉氏極滿意地綻開一臉的笑來,連連點着頭。
楊樹勇坐在車轅上,一楊樹勇坐在車轅上,一邊應付着孩子們的永不知疲倦的詢問,一邊兒分出一隻耳朵聽着車廂裡母女倆的私語,忍不住也搖着頭笑了。
一路磕磕顛顛地,天色漸漸朦朧下來的時候,邱晨一行四輛馬車,才相跟着駛進了一個村子裡。
楊家鋪子雖說離劉家嶴只有百十里,環境卻差別巨大。這邊與劉家嶴的山峰巍峨不同,基本上一眼望去都是一馬平川的,有那麼一兩個小丘,也和小土包差不多,坡度緩和,也基本不妨礙耕作。加之楊家鋪子往西南不到二十里就是集水縣,往東南二十多裡就是安陽府,交通便利,物產豐富,土地肥沃,是以,還沒到楊家,僅從村落的房舍上也能看出來,這邊的百姓要比劉家嶴那邊富裕的多。
車子從村子東頭進了村,一路行着,早已經跳下馬車的楊樹勇楊樹猛兄弟,一路和村子裡晚歸的或者早吃過晚飯出來乘涼的人們高聲打着招呼,問候着。
劉氏也打起了車簾子,坐在車廂門口,一手一個摟着阿福阿滿,笑容滿面地跟人說着話。
邱晨在劉家嶴出入總會經過這麼一番相送或者相迎,也早已經習慣了。只不過,她對這邊的人根本沒有印象,更不知道喊什麼叫什麼,只好保持溫婉狀坐在車廂裡,聽到劉氏一提到海棠,她就應景地笑笑。好在,更多的時候,劉氏不怎麼理會她這個閨女,反而把阿福阿滿一雙孩子獻寶般向村人一一介紹着,也正好替邱晨分擔了不少。
害怕劉氏不高興或者疑心,邱晨抽了個空子悄聲對劉氏道:“我也大都不記得了,有些看着面熟,卻想不起該叫啥了……”
劉氏心情很好地拍拍她,安慰道:“不礙事,不礙事,你如今……話少些反而不錯!”
邱晨微笑着點點頭,暗中卻汗了一把,沒想到新寡的身份還有這麼一份妙用!
楊家的宅子位於村子中間偏西北的位置,車隊幾乎穿過整個楊家鋪子,纔在一座規制不小,卻明顯陳舊了的院落外停了下來。
未等車子停穩,從周圍的院落裡就奔出五六個小子來,坐在第二輛車上的俊言俊章就扯着嗓門和那些小子們招呼起來。
劉氏眼神熱切地把着車門,往外看,邱晨趕緊上前扶着她,以免停車突然地晃動把老太太磕着碰着。
“娘,您慢着些,等車子停穩了再動。”
“嗯,嗯……”劉氏一邊有些敷衍地答應着,一邊繼續忘車下張望着,邱晨看着老太太的表情不由心生愧疚。
劉氏這一去就是一個月,對於幾十年習慣了在一個地方生活的她來說,這些日子一定很想家吧?也一定很掛牽家裡的老伴兒和最小的孫子俊禮。她卻自以爲讓老太太有人服侍,吃點兒好的,穿點兒好的,就是對她的孝順了……或許在老人心裡,這些好吃好穿,好房子住着,還有丫頭伺候着的生活,遠不如自己家裡舒坦,安心。
楊樹勇終於拉着馬兒把車停穩當了,下了車閘,然後伸手先把阿福阿滿抱下車,又拿了凳子放在車下,這才朝車廂裡招呼:“娘,妹妹,咱到家了,下車吧!”
邱晨答應着,扶着劉氏顫巍巍地出了車廂,母女倆長途坐車腿腳都有些痠麻,邱晨就格外地小心着,扶着劉氏到了車轅上,又看着車下的楊樹勇伸手扶住了劉氏,這才放開扶着車廂的手,慢慢地在後邊照應着劉氏,慢慢地下了車。
“爺爺,爺爺……”
“娘……”
“奶奶,奶奶……”
邱晨剛剛下了馬車,趕緊接手扶着劉氏,還沒等穩住神呢,就聽得一通大呼小叫,各人叫着各人最掛念的親人,加上小孩子們的飛奔出入,還有大人們的應答聲,鄰里們聞聲出來的招呼聲、說話聲,熱鬧喧譁,亂紛紛響成一團,讓邱晨有些目不暇接,也有些分不清哪個哪個……她有些暈頭轉向了。
一個三四歲,和阿福差不多的小子飛奔出來,小炮彈一樣朝着劉氏衝過來,張着手臂就摟住了劉氏的腿,仰着臉一臉熱切地叫:“奶奶,你怎麼去那麼多天?你怎麼不回來了……”
邱晨低頭看着皮膚黑黑,微胖,虎頭虎腦的小子,忍不住笑道:“這是俊禮吧?都這麼大了,我都不敢認了……”
劉氏連聲答應着,邱晨鬆開劉氏的胳膊,蹲下去,伸手抱起黑小子,親了親俊禮的臉,扭頭對劉氏道:“嗬,這小子還挺沉,比福兒結實!”
說完,回頭瞅着懵懵懂懂的小子笑着問:“俊禮,我是姑姑啊,不認識姑姑了?”
劉氏站在旁邊笑着幫腔:“傻小子,總吵着鬧着要去姑姑家,怎麼見了姑姑不知道叫人了?”
俊禮這才轉回臉來,趔着身子,眨巴着眼睛好像做了一番確認似的,終於怯怯地叫了聲:“姑姑……”本來聽皮實的孩子,也在叫出這聲姑姑後,紅了臉蛋兒。
邱晨歡喜地應着,又親了親俊禮,這纔將俊禮小小子放在地上,招呼着阿福阿滿過來,給三個最小的孩子介紹:“俊禮,這是姑姑家的福兒哥哥和滿兒妹妹,他們剛剛來不熟悉,你帶着他們進去好不好?”
俊禮大概是第一次被賦予如此重大的任務,小小的孩子也流露出一股驕傲之情來,挺着小胸脯用力地點點頭,伸手去拉阿滿的小手,阿福則笑着主動拉起俊禮的小手,三個小不點兒,手牽手地往大門去了。
“妹妹…“妹妹……”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邱晨連忙擡頭看去,就見大嫂周氏在圍裙上擦着手,腳步匆忙地迎了出來。
邱晨連忙叫了聲大嫂。周氏笑着應了聲,卻沒顧上和邱晨說話,彎腰將阿滿抱在了懷裡,又伸手牽着阿福,眨眼就把俊禮小子的重大任務給搶了。
邱晨扶着劉氏往裡走,一邊招呼周氏:“大嫂,放下他們,讓他們自己走。”
阿福也趁機道:“大舅媽,我們跟着俊禮弟弟就好。”
阿滿也趁機幫腔:“嗯,跟弟弟。”
周氏大笑,撥了撥阿滿的小辮子道:“你可不是叫弟弟,你要叫俊禮哥哥,叫五哥也成!”
阿滿骨碌着大眼睛,嘟着小嘴兒一臉的不情願。原本以爲自己也終於有了個弟弟了……沒想到,還是個哥哥……哼!
“海棠……娘!”緊跟着又從院子裡走出一個年紀稍稍年輕一些的婦人來,皮膚比周氏略白,五官也更清秀些,一臉的笑意的。
俊禮看見連忙叫:“娘!”
邱晨就跟着叫:“二嫂!”
“噯,噯,大嫂,咱們別在門口了,進屋說話吧,爹在屋裡等着,再不進去就着急了。”楊家二嫂孃家姓趙,這一露面就顯出比周氏更爲幹練周到的一面來。
周氏連忙笑着道:“噯,可不是,我一見咱娘和咱妹妹,就歡喜糊塗了。”
俊禮看着自家孃親、奶奶都往院子裡走,他也繼續承擔起小主人的任務,帶着阿福阿滿首先進了門。
邱晨扶着劉氏,跟着周氏和趙氏進了門,就看到外邊明顯陳舊的院落,院子裡倒是打掃的很乾淨,佈置的也很用心,院子中間蓊鬱着兩棵極粗的大樹,夜色濃上來,看不清是什麼品種,卻能感受到粗大樹木帶出來的歷史厚重和滄桑感,讓這個顯得陳舊的院落,也多了一份沉積的韻味。這一點,就比林家新起的房子空落落的院子好很多。
她曾經聽到過一句話:屋新樹小畫不古。當時她還不明白是什麼意思,如今看到楊家院子裡這兩株高大粗壯蓊鬱成蔭的大樹,卻一下子明白了這句話中的含義。
一行人徑直穿過院子,走進五間正房的堂屋。
楊家的房子比較講究,堂屋中並沒有盤竈頭,正對着屋門懸着一幅字畫中堂,案几上擺着兩隻瓷瓶,前邊佈置着方桌和兩把圓椅。就在左手圓椅上坐着一個六十來歲的老者,看見邱晨母女和兩個嫂嫂進門,老者激動地站起身來,下意識地往前走了一步,卻微微一晃,連忙扶住了桌角。
“海棠……”老者鬚髮皆白,目光殷殷地看在邱晨臉上、身上細細打量着,顫着聲音喚出小女兒的名字。
這樣的老父親,是怎麼牽掛最寵愛的女兒的。因爲自己的原因,小女兒遠嫁到那樣一戶人家,又是怎樣在心裡暗暗愧疚的。在得知女婿死在邊關,女兒喪夫新寡後,又是怎樣的痛心不已……
邱晨心臟顫了顫,喉頭禁不住一哽,叫了聲:“爹爹……”
已經下意識地鬆開了劉氏的手臂,上前兩步,跪在了老者的身前:“爹,不孝女回來了……”
“唉,傻孩子,快起來,傻孩子啊……”海棠爹佝僂着身子,一雙粗糙的大手撫在邱晨的頭頂,輕輕地摩挲着,語不成聲,淚水早就糊了一雙老眼。
邱晨也不自覺地就扶住了老者的腿,就像俊書摟住劉氏的腿一樣,只不過,她是垂着頭,將頭頂抵在老者的身上,泣不成聲……
“妹妹,你這是,唉,你快別哭了……”周氏焦急地勸慰着。
趙氏也在另一邊扶住了邱晨的胳膊,勸說着:“海棠妹妹,你別哭了,你哭把咱爹孃都帶哭了……咱爹的腿站不長啊……”
邱晨一聽這話,算是入了耳,連忙擡手蹭去了臉上的淚水。
周氏、趙氏趁着這個空當,把海棠爹楊連成老漢扶着坐回了椅子上。
邱晨這會兒也擦了淚水,看着老父親坐好了,她膝行一步,恭恭敬敬地叩下頭去:“爹!讓您跟着操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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