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前一天,陳氏帶着家人已經過來將新建的敞軒佈置的差不多了,敞軒的四面懸掛了竹簾、紗幔,內部的大件傢俱也擺放得當了。今兒,邱晨帶着孩子們去唐家接人,陳氏則直接帶着丫頭們過來佈置,細小的擺件兒,各處的軟墊靠枕,還要備熱水、點心,準備各色細小的用具之類。
邱晨一行人來到通往水榭的岔路口,前面就是木棧道,馬車行駛不便,只能停在此處。
馬車一停下,邱晨當先下了馬,幾步來到唐家的馬車旁,笑着對打起簾子的車廂內母女道:“吳姐姐,蘭芷,只能到這裡了,前邊要走過去了!”
吳氏一個沒攔住,蘭芷已經滿臉喜色地跳出了車廂,笑着道:“還是海棠姨想法獨特,這樣好看的蘆葦蕩,坐在馬車裡只有氣悶,還是走過去的好!”
這位大小姐還真是,只怕不止是蘆葦蕩,其他地方讓她坐車都會嫌氣悶吧!
邱晨暗暗失笑,伸手挽着蘭芷的手,扶着她穩穩當當下了車,又回首來接吳氏:“吳姐姐,你慢一些,這邊的地面剛剛清理出來,雖然鋪了木板,還是有些稍稍的晃動!”
吳氏還沒回應,那邊蘭芷已經驚叫道:“哎呀,還真是,這腳下晃晃悠悠地,還真是有意思……這簡直就像坐船一樣嘛!”
正扶着邱晨的手下車的吳氏笑容一僵,雙腳一着地,就覺得腳下一晃,然後胳膊上的手已經加大了力度託了她一般,接着就聽到邱晨在身邊笑道:“這地面還是有些軟,有些不穩,不過吳姐姐也大可放心,鋪了木板之後,卻不怕陷下去的!”
蘭芷正輕輕跺着腳踩着腳下的木板,聞言也擡頭朝着自家孃親道:“是啊,孃親,你放心好了,你看我這樣跺腳都沒事兒的!”
吳氏無奈地苦笑着搖搖頭,對邱晨道:“這丫頭,都是我平日驕縱的,沒點兒閨秀該有的樣子!”
邱晨挽着吳氏往裡走,一邊笑道:“吳姐姐這話說的,當孃的哪有不疼自己的閨女的。說句不見外的話,這世道對女子也太過苛刻,女兒也就是在孃親身邊嬌寵着,嫁了人之後,上要孝敬公婆,下要養育兒女,還要服侍丈夫……哪怕是公婆慈愛,丈夫敬重,也沒辦法跟在孃家時相比了。所以嘛,女兒就是要嬌養的,讓女兒在孃家輕鬆歡喜地過些好日子纔是!”
這一番話說出來,吳氏心裡也難免悵惘。
她只有蘭芷一個閨女,相對於兩個兒子,她真是最寵愛這個長女。可如今蘭芷已經十三歲,轉過年就要十四歲了……最多也就留到十八就必須嫁人了,到時候,女兒想如此開心歡笑也不知還能不能夠了。
見吳氏面色惆悵,邱晨又連忙笑道:“看看我,好好地說這些做什麼!蘭芷有姐姐這樣疼愛她的母親,又有唐大人那樣的慈父,你們必定會替她操心選一個真心待她的人家,哪裡就會像我說的那樣了。”
吳氏聽出邱晨的安慰之意,擡手拍了拍她,示意自己並未在意:“妹妹說的是,蘭芷的婚事我也跟我家老爺說過,我們也不是那等指着女兒攀龍附鳳的,將來選婆家,只要對方人品端正,學業出色,真心待承我家這個傻丫頭就夠了。至於什麼家世、什麼功名,不過是虛名罷了,有沒有的倒不算什麼。”
邱晨微微挑着眉梢,一臉笑意地點頭贊成道:“姐姐這話說的真好,這纔是真心爲蘭芷着想吶。既如此,妹妹也說句心裡話,蘭芷是個好的,心性純善,行事大氣,品行端莊,這樣的好女孩兒性子活潑些又怎樣?真心喜歡她的只會覺得可貴,也不會挑什麼。”
吳氏真心露出一片感激的笑容來,道:“你這句話還真是寬了我的心……之前總是覺得愛不夠她,恨不能事事處處都替她想到,安排好,不讓她看到那些魑魅魍魎的髒事兒醜事兒,可眼看着她漸漸長大成人,我又難免擔心起來,就她這樣純善耿直的性子,以後嫁了人又怎麼在後院裡立足?不過,有你這句話我倒是一下子明白了,咱們家孩子沒有那些骯髒心思,那我就替她好好掌掌眼,挑個真心待她的女婿!”
“嗯,姐姐能這樣想就好了!”邱晨笑着讚了一句,又小聲道,“還要找個人口簡單的,有公婆要公婆慈善,沒公婆的有妯娌的,也要通情達理好相處的……人都說什麼人有什麼福氣,蘭芷這樣厚道純善的性子,必也能夠找到一個一心一意待她的,姐姐你就放寬心吧!”
“一心一意……”聽着邱晨的勸慰,吳氏深感寬慰,只是聽到這一個詞彙後,卻忍不住咀嚼重複着,怔怔地出了神。
一心一意,多少雲英少女未嫁時做的美夢,總想着自己所嫁的能是一個白頭偕老、一心一意的良人,可現實卻往往是殘酷的,這個未嫁時的美夢大多會在嫁人後不久就會幻滅破碎。曾經的夢中良人,曾經的海誓山盟,曾經的恩愛情重,濃意蜜語,一轉眼,這一切濃情蜜意的場景或許就會被換了女主角,而男主角卻恰恰是自己心意相許的‘良人’!
期許美夢破碎還只是開始,種種的惡毒算計、陰狠招數,不可避免地撲過來,若你想在這一片掩蓋在綾羅綢緞、繁華濯錦背後的刀光箭影血雨腥風中存活下來,想讓自己的兒女健康成長,成人成才,那你就必須讓自己時時警醒、處處謹慎……因爲你不但要護住自己,更要護住自己的兒女!
不知何時,那個曾經的美夢碎成了飛灰,隨風飄散在生活的無情和瑣事的凌亂中,再回頭,或許有剎那怔忡,片刻悵惘,但心早已經不再柔軟,手早已經沾滿了血腥。
“吳姐姐,你看這片蒲草,我跟你說,這可是咱們今兒中午的一道菜哦……嗯?吳姐姐?”邱晨笑着介紹着木棧道兩旁的植物和用途,可說了半天沒得到迴應,回頭才發現吳氏不知想什麼出了神,身體只是任由邱晨挽着手機械地往前走着。
“呃……呵呵,瞧瞧我,年紀大了就添了這走神的毛病,說不定哪會兒就走了神兒,妹妹你可別怪啊!”吳氏一晃神醒過來,一眨眼已經恢復了平常鎮定的神色,笑語彥彥地道罪。
“瞧吳姐姐說的,吳姐姐哪裡老了?”邱晨笑着反駁了一句,然後笑道,“話說回來,就是那老虎還有打盹兒的時候,何況你我這愛操心的脾氣,想什麼事兒出了神是最最平常的事兒了。你是沒看到我做的糊塗事兒,前手擱下的東西,回頭就找不到去哪兒了,我那個丫頭嘴不饒人,就向我討饒,讓我行行好別操心收拾東西了,經我手的東西十有七八就找不到了,還不如放着讓她們收拾……你說說,該不該打?”
吳氏被邱晨這話說的惆悵頓消,撐不住拿手中的宮扇遮着嘴笑起來:“哎唷……看看你這嘴,平日咋沒見這麼能說會道吶,偏偏這會兒逗人笑的肚子疼。”
邱晨笑嘻嘻地道:“平日在府裡當着那麼多丫頭婆子,咱們被人家稱呼一聲太太、夫人,怎麼也得裝出個端莊樣兒來吧?今兒好了,婆子丫頭離我們遠遠的,孩子們也玩着自己個兒的,就我們倆,索性也不拘着了。老是那麼拘着,也太累人啦……”
吳氏被邱晨逗得簡直笑不停歇了,不知不覺地就放鬆了心情,跟着邱晨慢慢走過不算長卻也絕對不算短的木棧道,直到走進一大片很是茂盛的蘆葦叢,原本可供三人並行的木棧道突然變得狹窄起來,邱晨挽着吳氏並肩而行都有些勉強,好些斜生的蘆葦擠佔了本就不太寬敞的木棧道的空間,邱晨吳氏二人往前行進甚至需要擡手撥開蘆葦,方纔能通過。
正覺得周身全是碧綠搖晃的蘆葦遮天蔽日之際,突然下一步,眼前猛地一亮,豁然開朗間,人已經置身在一個偌大的木製平臺之上,一座明顯新建起來,隱約還散發這木頭特有清香的敞軒就坐落在這個平臺之上。而巧妙地是,這敞軒有一大半竟是建在碧波粼粼水光瀲灩的湖面之上,敞軒平臺兩面,就是層層疊翠的碧荷擠擠挨挨,間有粉色白色的荷花,就如凌波仙子,宛在水中央那碧荷疊翠之上,隨風微微晃動,就如仙子舞動霓裳,風姿綽約,飄渺而清遠。
剛剛蘭芷跟着兩個弟弟不知不覺地跟俊言俊章阿福俊禮走在了一起,林旭有心照應孩子們,自然也落後了一步,兩個護送人員年齡略大,孩子們的話題就有些插不上嘴,彼此又是陌生男女,隱約中還有那麼一絲若有似無的拘謹羞澀,約束了兩個人的語言和交流,林旭平日裡沉穩安靜還罷了,就連活潑開朗的蘭芷,竟也幾乎一路無話地走了過來。
此時,他們也跟在吳氏和邱晨身後走出了茂密高大的蘆葦叢,聽得前頭吳氏輕輕一聲低呼之後,幾個淘小子緊跟着就是一陣大呼小叫,蘭芷也爲眼前突然變幻的景緻晃了神,禁不住停住腳步發出一聲讚歎:“真好看!”
林旭雖是主人,但今兒也是第一次過來,自然也是第一次看到敞軒的景緻,此情此境,忍不住一段桃花源記中的句子脫口而出:“……初極狹,才通人。復行數十步,豁然開朗。土地平闊,屋舍儼然……”
這喃喃的背書聲讓蘭芷從剎那的震撼晃神中清醒過來,回頭一看林旭滿眼迷離之色,嘴中喃喃有聲,活脫脫就是個小書呆子,活潑的蘭芷撐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指着林旭笑道:“嗨,書呆子!你接下來是不是還要說‘阡陌縱橫,雞犬相聞’啊?這裡只有滿池濯水清蓮,可沒有你的雞犬相聞……呵呵呵呵……”
林旭正沉浸在一片意外的景色之中,卻突然被人叫做書呆子,醒轉神的同時難免有些惱怒。可等他看到蘭芷笑靨如花地說出這樣一番話來,那心中的一絲怒氣早已不知不覺地跑光了。
蘭芷之前上車時就厭惡戴了個帷帽不自在,到了南沼湖下車後,沒等吳氏教訓就搶着下了車,自然而然地也就把帷帽給‘遺漏’在了車上。
這會兒,因爲步行和日曬,蘭芷微微帶着點兒嬰兒肥的臉頰染了淡淡的紅暈,一雙大眼睛黑亮的宛如浸在清水中的水晶珠子,清澈黑亮,閃着靈動狡黠的光芒,微微翹挺的鼻子,紅嘟嘟的嘴兒,無處不洋溢着青春少女的美好。
這樣一個人兒笑語言言,而且神態大方明顯沒有嘲諷、輕視等惡意的存在,一句玩笑話,非但不讓人心生惱怒,反而讓林旭不由自主地覺得親切放鬆起來。
在一串玉珠落盤的笑聲裡,林旭微微帶着一抹窘色,竟覺得自己不迴應就是輕慢,遲疑了一下,下意識地拱手道:“大小姐所言極是,是學生一時感慨,錯引了文章……不夠,學生還是覺得那句‘豁然開朗’,恰能表達自己方纔的感受!”
這一番一絲不苟的作派,加上這中規中矩還略帶拘謹,甚至多少有些磕巴的回話,簡直是坐實了蘭芷之前的評語--活脫脫就是個書呆子!
蘭芷剛剛緩了笑聲,聽了林旭這一番話,撐不住地再次笑起來。這一回笑的有些狠了,握着嘴幾乎笑的站不住了。
而竟剛剛蘭芷的笑聲,已經吸引了唐家大公子唐元辰的注意,當然,一直暗暗關注着全場的邱晨更是連林旭和蘭芷最初的交流都沒錯過。
唐元辰年紀大一些,隱約地已經知道些事情,又懵懵懂懂的,只覺得自家姐姐不該對一個‘陌生’男子如此……笑的這般燦爛。哼,姐姐對他也很少笑的這般燦爛吶!
心裡存了怨氣,再聽林旭這一番呆呼呼的回話,不由又想,難怪姐姐跟他叫書呆子,還真是夠呆的。這麼想着,元辰那點兒怨氣卻散了些,見林旭說完話,就走到自家姐姐身邊,插話道:“非也非也,林公子這話有些牽強。桃花源記描述的是山洞狹窄,走出山洞豁然開朗,我們走的是木棧道,不過是一叢蘆葦,上不蔽天,下不遮地,鬱郁蔥翠,微風徐徐,怎能與那山洞等同語之?況且,之後的景色也大爲不同,一個是阡陌縱橫、屋舍儼然,一個是軒敞巍然,碧荷紅蓮湖光瀲灩……就更不能等同而語了!”
被元辰這麼一通話說下來,林旭是真的呆了片刻,轉瞬也就釋然地笑了,點點頭道:“是,唐大公子說的極好,這山色和湖光自然是不同的。”
說完,目光又下意識地掃了旁邊剛剛止住笑的蘭芷,笑着邀請道:“一路勞頓,咱們也不要在這裡討論這些了,還是進敞軒歇息片刻吧,我家大嫂還安排了遊船,歇息過後還要登船遊湖,還可以親手採摘蓮蓬、菱角……”
“哎呀,是啊,我們來這裡就是爲了採蓮蓬、摘菱角兒的,怎麼就在這裡說起來沒完了……走,快走!”蘭芷一聽林旭這話,恍然之後頗有些懊惱地說了一句,匆匆進敞軒去了。
剩下林旭和元辰微微愕然着,互相對視一眼,不由同時一笑。
林旭微微躬身做了個邀請到手勢:“大公子,請!”
剛剛一笑,頗有些泯恩仇的意思,元辰也不是那等愛仗勢欺人的紈絝,聽林旭一口一個大公子,不由笑道:“林兄年長,你我就以兄弟互稱豈不親近,何必用那等虛套客氣之語,反而顯得外道生疏了!”
“呵呵,卻之不恭,那我就託大叫元辰一聲賢弟了!元辰賢弟,請!”林旭雖說心性淳樸良善,可心思轉的並不慢,這些年又有邱晨引導,心胸不可謂不豁達,並無過分的諂媚巴結之態,更何況以兩家關係和兩家如今的情況,也難說什麼門戶高低,於是林旭很是爽快地就應承着改了口。
元辰剛剛見林旭一臉呆相還多少有那麼點兒輕視之心,幾句話說下來,對林旭的印象卻大爲改觀,這會兒見林旭如此豁達,他也覺得投脾氣。是以林旭的話音未落,他就笑着應和道:“林兄,請!”
話音落下,兩人再次相視一笑,並肩走進敞軒去了。
天氣晴朗,時辰卻還早,敞軒又是臨水而建,自然涼爽宜人,是以,敞軒周圍的竹簾子都沒有放下來,只放了紗簾阻隔草叢中飛舞的蚊蠅飛蟲。
淡綠色的燈影紗薄如蟬翼,人坐在敞軒之中,透過紗簾看向外頭的蘆葦叢,碧蓮紅荷,還有煙波浩渺、湖天一色的碧波粼粼,加上紗簾隨着湖面微風輕輕拂動,又平添了另一種意境,不但沒有任何違和感,不但不覺得憋悶,反而增添了一種朦朧之感,真讓人心曠神怡之餘,又神思飛飛如墜夢中。
但這一番美好的景緻,還有敞軒中的精巧佈置,卻對幾個孩子沒有多少吸引力。
唐家二公子閏申平日就是個調皮的淘小子,今兒跟俊言俊章阿福俊禮聚在一起,恰恰投了脾性口味,幾個人飛奔進敞軒後,拉扯着紗簾玩了一會兒,就徑直飛奔向敞軒延伸向湖面的平臺……平臺兼當着碼頭的作用,一艘齊頭平底木船就停靠在平臺一側,油亮的桐油在陽光下閃着光澤,同時也完全吸引了幾個淘小子的注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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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有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