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姐，你……你先別哭，你先說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情？誰，誰死了？”
時愛在電話那邊哭腔鼻音太重，一句話說得斷斷續，把時魚急得直跺腳，“阿姐，你先深吸一口氣。你先告訴我，死的人是誰……”
“阿姐，你現在馬上買一張機票，過來，好不好？”
他們是姐妹，她比誰都心疼。
時愛卻說，“對不起，小魚，我……我明天還要去合唱團，很抱歉。讓你擔心了，可是我真的……太難過了。”
又是一陣壓抑的哭聲。
時魚擦掉眼淚，“好。阿姐你早點休息。記得把門鎖好。睡覺之前用冰毛巾敷眼睛。答應我，不要哭了，否則你明天去上學會被人圍觀。”
時愛沒有立刻掛電話，時魚靜靜聽着姐姐抽噎的呼吸，心痛的感覺慢慢浮現，她一直覺得這是時愛自己選擇的路，她雖然不贊同，可是她還是選擇尊重阿姐。
但如今，時魚覺得不能再這樣放任了。
“小魚，你會不會覺得我很沒用。我是姐姐啊，現在卻要你來安慰我。這個點……我還來打擾你。”
“打擾？阿姐，你要是覺得這是打擾，我就太傷心了。小時候，你陪着我玩無聊的遊戲，你被調皮的我摔傷了額頭，我嚇哭了，你還忍着痛來安慰我。親人的存在，情感上的意義大過一切不是嗎？你的陪伴，對我來說勝過一切。他到底想怎麼樣？他怎麼能這麼噁心？”
不能再說了，關於自己的父親，時魚能說上三天三夜不帶停的。
“阿姐，如果活在別人的口中，你會失去自己的。哪怕那個別人是給了你生命的人。”
半個小時之後，就在時愛拖着沉重的身軀準備去洗漱的時候，門鈴響了。
外面響起熟悉的女聲。
“小愛，開門，是媽咪。”
時愛打開門，程女士立在門外，四目相對，時愛聲音沙啞地開口，“媽咪，你怎麼來了？”
“小魚給我打電話了。”
程女士捧起時愛的臉，又驚又痛，微涼的指尖都在顫抖，“他瘋了嗎？他居然爲了蘇慧那個賤人的女兒打你！”
時愛從來沒有聽到過程女士罵人，她是一個很優雅的人，即使當初被人拋棄，躺在醫院裡面面臨癱瘓一輩子的危險，她也沒有口出惡言。
時愛以爲程女士很生氣，其實不僅僅是這樣，程女士是真的很恨那個叫蘇慧的女人。
就像對自己的丈夫那樣，曾經有多愛，現在就有多恨。
飛機衝上天際之後恢復了平穩，時愛靠在頭等艙的座位上，臉頰上蓋着清涼的毛巾。
程女士就坐在她身邊，輕言細語得跟空姐交流，請給一杯熱牛奶。
熱牛奶有助於睡眠。
時愛捧着杯子，輕聲說，“媽咪……”程女士知道她要說什麼，“小愛，你有任性的權利。我讓你留在時家，不是讓你吃苦，是希望你在熟悉的環境裡過得舒服自在。但絕對不是不管你，你不是沒有媽媽的孩子。他打你的第一次你就應該告訴我。這麼乖的孩子還要打……”
那個畜生，程女士眼圈又紅了，“小愛，給媽咪一次機會好嗎？”
時愛從來沒有考慮向她求助，她確實應該反省。
時愛長成現在這樣，不是一件幸事。
是大人的錯。
她連正常表達自己情緒的勇氣都沒有。
正常親子關係裡，孩子絕對不是父母的附屬品。
孩子有說不的權利。
看着程女士流淚的眼睛，時愛點點頭。
“媽咪，你是不是認識餘戀的媽咪？”
時愛忍不住問。
程女士眼神一變，“認識，何止認識。我們曾經還是最好的閨蜜。那個時候，除了她，還有一位，我們三個人都是很好的朋友。我們不是親姐妹，但是比親姐妹的關係還好。但是……我沒想到我當親姐妹的人會背叛我。”
時愛窩在程女士的懷裡，“對不起，媽咪，我不應該問這個問題。”
程女士親親小愛的眉心，“小愛，睡覺吧。一覺醒來，你會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海島上，清晨的時候，海島上的風景特別美，能看見成羣結隊的海豚。
還有小魚，她也會在那裡等我們。合唱團那邊明天會有人給你請假。我的小愛，在德國演唱的表演結束，應該給自己獎勵一個假期了。”
更何況這種社團活動只會是小愛人生簡歷上簡單的一筆，在程女士的眼裡沒有必要主宰時愛的生活。
海島的風景確實如程女士描述的那樣美好。
時愛跟時魚一起出海，曬得小麥色的船長教她們開快艇，在碧海藍天裡乘風破浪。
程女士每天都會用最美的鮮花迎接兩個女兒，然後母女三人一起用晚餐。
在夕陽在海上撒網的時候，時愛彈奏小夜曲，而時魚在旁邊神情認真地繪畫。
等到夜色更濃，海邊點上一叢篝火，驅趕黑夜。
時愛在沙灘上一筆一劃地認真寫着什麼，打完電話的時魚走過去，隱約看見方南的名字以及日期。
時魚還沒有來得及細看，這一切就被海浪捲走。
時魚終於明白，爲什麼這麼漂亮的風景，都無法完全驅趕走時愛眼裡的陰霾。
時愛就像那個阿拉伯故事裡的友人，把爭吵記錄在沙子上，風浪會負責抹掉他們。
誰說時愛膽小，一個擁有原諒勇氣的人，絕對不是膽小。
至少，時魚做不到那麼容易得原諒。
“阿姐，告訴你一件事。”時魚靠過去，在沙灘寫下一段話。
“媽媽帶走我，不是因爲喜歡我多一點。”
“她帶走我，只不過是因爲爹地當初想要留下我。”
“她帶走我之後，總是各種各樣忙碌。很多時候都是我一個人生活。我每一次的家長會，都是她的律師來。”
“我有時候會覺得她很恨我，可是她又對我很好。至少她沒打過我。抱歉，阿姐，我不是在炫耀什麼，我只是想告訴你，如果得不到這個人的愛，那就多愛自己一點。這樣，你會過的好一點。你過的好一點，我也會開心一點，至少，我們的出生不是那麼悲慘。”
海浪還沒有撲過來，已經有雨水落下來，一滴一滴。
低着頭的時魚感覺到“雨水”的熱度，像是被燙到一樣，擡起頭來，時愛已經撲過來，抱住了她。
小魚笑了，“阿姐你又哭了。你知不知道我最討厭看到你哭了。因爲只要看到你哭，我就會忍不住哭……你以後千萬別在人前這樣，尤其是我的朋友面前，他們都以爲我是大姐頭呢，摔斷手都不掉眼淚的漢子。”
誰的生活都不容易。
小魚也會難過，她只是不說。
在這段浪漫的度假日過去之後，時愛才知道，程女士做兩件事情。
一是公開了自己離婚的事情。
二是將時魚的姓氏更改。
只是一個假期過去，時魚不再姓時，變成程魚。
小魚知道之後，表情有點奇怪，“爲什麼聽上去有點怪怪的。”
“因爲聽上去有點像王昭君典故里的沉魚落雁。”
“……”
小魚翻翻眼睛，“還好，我在國外，老外們的中文不怎麼樣。”
時愛暫住在巴黎，程女士不讓她離開，打算讓她在巴黎讀書。
程女士還有第三件事沒有公佈，因爲她還沒有做成這件事。她正在跟時家交涉，要求時愛的撫養權。最後溝通的結果出來，變成時老爺子同意時愛在法國讀書，但是絕對不允許時愛歸到程女士的名下。
時愛見到爺爺的那天，是在週日的下午，她和鋼琴老師一前一後從琴房出來，她先看到了爺爺，然後看到了站立在爺爺身後的方南。
時愛快步走過去，脆生生地喊了一聲，“爺爺。”
時老爺子目光慈愛，“黑了，瘦了，但是精神了很多。”
時愛大驚失色，“有嗎？我是不是變醜了？”
“怎麼會？”時老爺子摸摸時愛的小腦袋，看時愛明顯不信的樣子，他轉頭問方南，“不信，你問你方南哥哥。”
程魚眼皮子微微掀起，似笑非笑，“爺爺啊，不是所有人長了眼睛都會有正常審美的。”
“很漂亮。小愛一直都很漂亮。”方南眸光落到時愛的身上，她沒有擡起頭，沒有給他任何眼神，方南的眼神暗下去，存在感更加弱了。
吃過晚飯，時愛被爺爺叫到書房。
她以爲爺爺要勸她回國，並沒有。
“小愛，不會再有下次。以後受了委屈，記得一定要先告訴爺爺。爺爺還沒有老。”
可是爺爺的兩鬢已經有了扎眼的白髮。
時愛從書房裡面出去，情緒很低落，她看到方南站在走廊的轉角處，像是在等她。
時愛腳步定住。
“小愛，我有話要跟你說。”
方南輕輕開口。
沉靜的眸光，時愛心上又涌起痛楚，像是被人捏住心臟，穿過她的胸腔，被拉扯地血肉模糊。
“什麼都不用說。”
時愛的語氣很平穩，她自己都很訝異，這個冷靜的聲音是誰，是她嗎？
“方南哥哥，我們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