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抿着嘴看了看天,雪已經下得不大了,稀稀落落的雪片有氣無力地隨風蕩搖着緩緩墜落。他沉吟着,一眼見引娣從東耳房出來,便道:“你不要緊吧?”引娣穿着一身又重又厚的棉袍,一夜飽暖,精神已完全恢復。她見胤一干人手忙腳亂地收拾東西,行色匆匆,先是隔窗癡癡地望,聽胤問自己,忙幾步過來,雙膝跪地,就雪中磕了三個頭,已是嗚嗚咽咽放了聲兒:“恩人……您這就要走?叫俺怎麼報答您?……俺們是寒門小戶,恩人是貴人,只盼恩人步步高昇,公侯萬代……”胤苦笑了一下,摸了摸懷間,裡頭並沒有銀子,卻有一把金瓜子兒——是年羹堯爲自己設酒送行,席前猜枚兒耍子贏的。便都掏了出來,說道:“你這感恩的話我當不起。按平常年月,我帶你去京城,能幫你圖個一家溫飽,如今不成了。帶上這點錢回去吧……”說罷神色黯然。
引娣一下子擡起頭來,淚光閃閃詫異地望着胤。剎那間,胤才發現她長得十分俊美:韶秀的面孔用雪水洗過,泛着粉嫩的紅暈;嘴角下還有兩個似隱似現的笑靨;一頭烏髮多少有點散亂,卻黑得烏鴉翅膀似的在風中翩翩飄動;黑得深不見底的瞳仁帶着稚氣,也帶着與年齡不相稱的機敏和成熟。胤嘆道:“我北京王府裡,身邊八個丫頭都不及你,帶你去侍候福晉也必是好的。可惜……我身在不測之中,顧不到這些了。你這樣走路不成,我勸你改換男裝,走大路慢慢還鄉吧。”說罷便要下階。
“恩公!”
“唔?”
“求恩公賜下姓名,俺回去給您立長生牌位!”
胤恬淡一笑,徐步下階,一邊走,頭也不回地說道:“自古哪有長生的?我不短命就是天照應!先帝在世,羣臣日日喊萬歲,到底也只在位六十一年。造化無常……”不知哪句話觸動心思,胤眼中突然涌滿了淚水,一陣急步出廟,哈腰鑽進暖轎,腳一蹬命道:“起轎!”
百餘人簇擁着那乘杏黃氈套四人擡軟轎,高一腳低一腳踏着擁滿積雪的山道迤邐東去。引娣站在廟門口呆望着,一直目送到他們消失在瀰漫風雪裡纔回廟來……
一行人在風雪中又跋涉數日,待到北京京郊的潞河驛,已是十一月二十六日傍晚①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三日康熙逝世,次日雍正傳旨甘州軍營召允來京奔喪,十二月十七日允到京。花時一個月零三天。,前頭自有人飛馬進京報知。過永定河,早見大學士尹泰、禮部員外郎高其倬、理藩院司官阿爾鬆阿、蘇奴等人接了過來,見胤哈腰下轎,一齊請下安去。胤看了看,阿爾鬆阿是原工部尚書阿買阿的兒子,蘇奴是八阿哥廉親王胤的門下,在京時無話不談的,但此時人雜,又在帝輦之下,一句多的話也不敢說,只吩咐叫起,便跟着衆人進了驛站。國喪期間,不便大張筵宴,尹泰只命人預備了一桌素席,權爲胤接風。既不能叫歌伎奏樂助興,也不能猜拳,射覆啞謎,衆人都是重重心事。因此,略吃幾口,見胤放了箸,便都起身,到驛站正房,重新見禮說話。
“竹韻公,”胤坐了主位,看了一眼對面的尹泰,說道,“皇阿瑪的梓宮設在哪裡?我今晚要去守靈!”
尹泰是文華殿大學士,已故上書房大臣熊賜履的頭號門生,出了名的道學老古板。康熙晚年,因跟着大學士王保奏廢太子,罰俸罷職,置閒多年,望七十的人,鬚髮都已皓然,仍是精神矍鑠,正襟危坐在胤側旁,清癯的面龐一臉莊敬之色。他聽胤問話,在椅上欠身一躬,說道:“大行皇帝已經定了諡號爲‘聖祖’,請十四爺留意。聖祖十三日崩駕,是在暢春園,當日雍正萬歲爺柩前即位,即奉大行皇帝移梓乾清宮。臣奉旨接大將軍王,今夜在潞河驛安歇,明日自有聖命召十四爺進去。”
面對這些人,胤突然有一種遙遠和陌生的感覺,想起自己當年千乘萬騎耀武揚威地出兵放馬,正是今日高坐九重君臨天下的皇帝代天子恭送自己到這裡,在驛前不遠的青蘆棚下設筵灑淚而別。今日回來,已經分了君臣名分,嫡親的手足,說不許進城,就得乖乖地在城外呆着!真是景物依舊,人事全非。離此不遠的紫禁城中,冷冰冰的乾清宮中靜靜躺着的老阿瑪,再也不能把着手教自己運筆寫字,再也不能一邊吃酒,一邊看自己舞劍……胤不禁淚水涔涔,卻不願在尹泰這樣的人面前失態,忙偷拭了,說道:“尹泰,既然不能進去,我自然遵旨。你是出了名的理學大師,請指教,我該先見雍正皇帝,還是該先去謁聖祖的靈位呢?”
“忠孝節義雖爲一理,卻有序。”尹泰不疾不徐,款款說道:“忠在守位,今日君臣之分已定,聖天子在上,自當先覲見當今萬歲。不過萬歲也在乾清宮晝夜守靈,一同參見也未嘗不可。”尹泰胸有成竹,說得十分篤定。他素日並不接交阿哥,對爽直豪氣的胤其實頗有好感。於平常人家,先見誰後見誰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但當今雍正是個刻薄成性的,勸胤先行君臣大禮,再謁康熙梓宮,原是滿心保全的好意,只是道學面孔僵板硬直,叫人聽得心裡不受用。阿爾鬆阿是隨從尹泰來的,見尹泰這樣待胤,橫了尹泰一眼,心裡罵道:“老棺材瓤子,”口中卻道:“忠孝原爲一體,尹老大人說得極是。孝爲忠之本,不孝即是不忠,非孝子不能爲忠臣。既然萬歲爺也在梓宮,臨時請旨定奪也可以嘛。”尹泰明知他是駁自己,也不辯白,臉上毫無表情,轉臉又對胤說道:“有一件事,臣要回明十四爺。萬歲登極之後,諸阿哥一律避諱。因此,所有阿哥的‘胤’一律改爲‘允’字。胤允音近,口頭稱呼不易分別,若十四爺有條陳奏議,請留心更正過來。”
這是題中應有之意,胤也聽出了尹泰的好心,不禁點頭道:“多承關照,自今而後,小王叫允就是了。”
“十四爺,”阿爾鬆阿見允正眼也不看自己一眼,知道他有誤會。來接允之前,八阿哥府太監何柱兒專程見他,叮囑他務必要獨自見見允,詳告北京城內形勢。眼見主官是尹泰,莫名其妙的一個糟老頭子,其餘的人都是個個心懷鬼胎,戒備警惕,哪裡去討機會?阿爾鬆阿坐在旁邊沉思良久,單獨見允斷然不可,但不說話、裝啞巴,在八阿哥那頭交待不了,因輕咳一聲,說道:“奴才來前,三爺、五爺、八爺、九爺、十三爺都見了。各位爺們都說,本該親來接風的,但爺們都重孝在身,叫奴才轉告爺好自保重。”這等於給允報了一個平安信,允頓時鬆了口氣,緩過臉色說道:“勞哥子們關照了。彼此熱孝在身,這些禮就不必講了。”蘇奴看了看尹泰和高其倬,接着阿爾鬆阿的話口說道:“倒也不全爲守孝。萬歲爺新登極,凡百事務都要料理,夜裡守靈,奏章都帶到乾清宮處置的,三爺、十三爺、八爺如今都進了南書房,和隆科多、馬齊共管國家喪期朝務。爲防奸黨內外勾結,乘喪起亂,九城封閉已經十四天了。”
這等於又一個信息,而且更加要緊。所謂“奸黨”云云,允心裡雪亮,指的是新君雍正一生“三憾”——八阿哥允、九阿哥允和十阿哥允——當然,自己就是“內外”的“外”了。允心中不禁一陣緊張,同時又有點寬慰輕鬆:這再明白不過,八阿哥沒有被扳倒,雍正的帝位並不穩當!危險和機會同時存在着,當然事尚可爲——允被這幾句話撩得五內翻涌,心頭突突亂跳,目光霍地一閃,還想問點什麼,又壓住了,轉臉問高其倬:“你叫什麼名字?以前沒見過啊!”
“回十四爺,”高其倬忙欠身賠笑道,“臣原任四川成都署理知府,一直在外頭,是前幾日才調到禮部的,因此沒緣分榮見十四爺。”此人乾巴精瘦,一雙黑豆眼炯炯有神,只一臉麻子有點破相,伶伶俐俐的,一望而知是個渾身消息一按就動的角色。允歪着頭想了想,說道:“我想起來了,你看得好風水。你寫的那本《堪輿家言》很有意思。”陡地想到高其倬是年羹堯帳前督糧總辦李衛一手提拔的人,便又緘了口。但高其倬卻被他搔到了癢處,口中滔滔不絕說道:“風水一說起於漢興於唐,以地理應天文,有人神不測之玄妙。先帝爺在時,曾命臣陪同欽天監圓明去奉天看過太祖爺的福陵,後來到遵化,圓明看中了一塊地:那地自臥雁山起龍頭,一個鼓一個包一個鼓一個包下來,形如龜背曲似長蛇,綿綿延延直下東南,正與世祖景陵相接。他說這地好,我說這地是將相之地,不是君王之地,不信你往下挖,八尺之下必定有水。叫人一刨,果不其然!連圓明也服了,叫臣陪着一壟一壟地挨着看,後來才選中了大行皇帝的景陵!大學士張廷玉相爺的祖陵也請我看過,我說好,不過恐妨令公子,於令弟也有不利,這就是美中不足的。如今張相二公子果然命促,相爺的三弟廷璐公前年也貶了官。今日我就撂一句話,尹老相爺的祖塋我也看過,令公子已經考中舉人,不在今科在來科,若不在前三名裡,請剜了我這雙眸子去!”他口中喋喋,手勢翩翩,怎樣瞧山向,偵地氣,看來龍、察地脈,說得唾沫四濺,聽得衆人只發怔。阿爾鬆阿在旁不冷不熱說道:“想不到老兄如此通陰陽之理,天造化,老兄必定能給當今萬歲選一塊更好的寢陵。”
有時候一句話像一道閘,能堵住潮水一樣的話題。本來歷代帝王,即位便選陵墓,並不是一件忌諱的事,但康熙屍骨未寒尚未安葬,京師危機四伏,雍正的帝位坐得穩坐不穩都難說,就言及給他選墳的事,人人都覺得他別有用心語帶雙關,雖然挑不出毛病,頓時心裡咯噔一聲。高其倬也自覺失態,漲紅了臉,低頭吃茶,再也不說什麼土味的“甘酸苦澀”了。
“我也乏了,”允起身伸欠了一下,“今兒就按旨意,先安歇一夜吧。高其倬既精於堪輿,萬歲召他進來也未必沒有深意。其倬先生有閒工夫,將來給我也看一塊地,不求世世富貴,但求代代平安,好歹請留意。”說罷將手一讓,衆人忙都躬身辭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