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隆宗門至慈寧宮只有一箭之地,守門太監早已見雍正過來,於是有的飛奔進去給太后烏雅氏報信,餘下的便都跪下接駕。雍正看也不看衆人一眼,命李德全和邢年在宮門等候,自帶了五哥進了五楹倒廈大門,沿東邊超手遊廊迤邐進來。迎面遠遠見一個一品命婦剛從後殿辭出來,料是哪家大臣內眷入宮給太后請安的,雍正也不理會,徑自走了過去。那命婦大約是聽見說皇帝來了,剛回避出來,不料正與雍正走個對頭對面,忙不迭趨退到遊廊外,匐匍在地,等雍正走近,重重地磕了三個頭,說道:
“臣妾尹劉氏恭叩萬歲金安!”
“唔,尹劉氏?”雍正站住了腳,“我朝姓尹的大臣只有尹泰一人,你是他的夫人?”
“是!”尹劉氏擡起頭來,“萬歲爺好記性!”雍正看時,尹劉氏五十歲上下,端正一張鵝蛋臉,細細的眉梢彎彎地向上微挑,除了下脣多少有點翹起,顯着有點蠻野,實在看不出有什麼出奇之處,只不知尹泰爲什麼落了個“怕老婆”的名聲?雍正想着,笑道:“這有什麼記性好歹的?尹泰也是朕的師傅顧八代先生的門生。朕在藩邸裡就認熟了他!當年朕爲皇子,常在一處下棋的。”尹劉氏一笑說道:“萬歲爺如今不是當年了,忙得沒下棋工夫了。老頭子——臣妾老爺倒常唸叨着萬歲呢!”
雍正沒想她如此能順竿兒爬,呆了一下,似笑不笑地道:“你說的倒也是實情,朕如今真的忙得什麼也顧不上了。尹泰就在翰林院掌院,見面容易,不過下不得棋了——你來給太后請安麼?”說着就要走,尹劉氏忙叩頭道:“請安是一件,只太后忙着四格格的婚事,攪着十七額駙的兒子從軍出征的事,臣妾就有事,也只好嚥下去。既見着萬歲爺,就是臣妾的福分,想撞個木鐘兒可行?”雍正笑道:“是你家三公子尹繼善的事麼?尹泰已經請過旨,他在南闈主持,尹繼善自然要回避,就在張廷璐這邊入考就是了。”
“臣妾不是說這事,”尹劉氏忙道,“繼善的二哥繼英也四十多歲了,考了多少次也不中用,想求個恩蔭!”
雍正想了半日纔想起,尹繼善不是嫡子,繼英才是這位一品誥命的親生兒子,她是爲自己兒子乞恩來了。雍正心裡由不得泛起一陣反感,卻又礙着當年與尹泰剪燭論文圍爐共談的情分,只好笑道:“這也是情理中的事。你跪安吧,回頭叫尹泰見朕再說。”說着便穩步向後殿太后宴息之地走去,衆太監宮女見他過來,忙挑簾請他進殿,滿殿的人忙都跪了下去。
“太后吉祥!”雍正瞥了一眼,見十七姐和自己的四公主旁邊允祥也跪着,只一點頭,又打下千兒去道:“兒子今兒請安略遲了些兒,外頭事太多。夜來傳太醫問過,母親的喘嗽仍不大好。兒子已經傳旨,叫青海羅藏扎布喇嘛進京給母親乞福。過春天暖,就不相干了。母親只管放心,這點病不要緊的。”說着,接過宮女遞過煎好了的藥呷了一口,雙手捧着送到烏雅氏大炕上的矮几上。
烏雅氏原本歪在大迎枕上,見他進來,早已掙扎着坐起來,勉強笑道:“皇帝起來吧。難爲你這片孝心。我這是十幾年的老病了,一時好一時不好,我也慣了。你是最慮心我佛的,佛在靈山,靈山在心,我心裡知道,佛要召我去了,什麼喇嘛也是不用的,今兒見我的兒已坐穩了朝廷,我撒手去見先帝爺,心裡熨帖着呢!”說着又嗽了兩聲,雍正忙上前輕輕給她捶背,允祥便忙端過痰盂來。
“母親這話叫人傷心。”雍正替她輕輕捶着背,低聲溫柔地撫慰道,“鄔先生您知道吧?就是在雍和宮西花園住過十幾年的那個鄔思道,精通‘易經’象數,去年他賜金歸隱,十三弟請他給母親卜過一卦,母親是一百零六歲壽終正寢!鄔先生不是凡品,他也不會誆我,所以您得安心,再聽那個紅衣喇嘛來給您乞福,這點子病不愁不好!”允祥忙賠笑道:“皇上說的句句是實。姓鄔的現在就在山西,太后不信,我請他進京,叫他當面給您演光天神數!”
一句話提醒了雍正,他輕輕扶母親躺下,問道:“諾敏的奏辯摺子到了沒有?”“到了,不過臣弟還沒看,我這邊忙着送年羹堯,是三哥告訴我的。”允祥皺眉沉吟道:“諾敏給自己列了罪,都說的是受了下頭欺矇,似乎也是頭頭是道。又自請交部議處,請朝廷另行委員紮實查清山西虧空一案。說到底,他只認個‘廉而不明’的罪名兒。這個人要算滑頭到了極處了。如今如果不查,問他的罪,別的巡撫恐怕不服。設如認真去查,就得一窩兒兜,沒有隻辦諾敏一個人的理,所以臣心中也十分爲難……”“他就是吃準了朝廷不願大動干戈這一條,纔敢如此囂張!”雍正咬着牙冷笑一聲,“就憑他這居心,朕就辦定了他!這件事上書房不用管了,你到都察院,把諾敏的謝罪摺子發給他們,叫御史們給他定罪,定什麼罪,辦什麼罪!——年羹堯那頭怎麼樣?”
“回萬歲的話,”允祥看了一眼斜躺在大迎枕上的太后,見太后靜靜地盯着雍正,似乎並無倦怠之色,因回道,“年羹堯席間說了許多感謝天恩的話,又請臣代奏皇上,申飭戶部兵部趕緊把春日應更換的軍衣,還有行軍鍋竈一應軍需運往大營。他這一回去就預備移動大營,從甘州到西寧,兵分兩路,一路固守裡塘、巴塘、黃勝關,截斷叛軍入藏通路;調嶽鍾麒駐守永昌和布隆基河,防着羅布藏丹增進入甘肅。他率中軍進襲羅布藏丹增。”雍正卻不懂軍事,默默聽完,突然笑道:“兄弟裡頭,你是最通兵法的,你覺得他這佈置如何?”允祥自忖,二十多個貝勒貝子中,真正帶過兵打過仗的是十四阿哥允。所謂“最通兵法”的話,其實是說給太后聽的。明知這一層,允祥卻不敢說破,更不敢遜讓,想着,笑道:“臣以爲年羹堯曲劃還算妥當。不過,西北地域廣袤無垠,比不得東南有大海阻隔。年羹堯這一措置好是好,就怕逼急了羅布藏丹增,西逃準葛爾,與阿拉布坦合兵一處。眼前雖無大害,卻留下了隱患,將來釀成大禍。臣弟以爲可以調靖逆將軍富寧安這支軍隊先行西進,進駐吐魯番和噶斯口,隔絕敵軍與喀爾喀蒙古來往通道,即成關門打狗勢態,羅布藏丹增軍心自然不戰而亂。因爲富寧安不歸年羹堯節制,所以這事得萬歲做主。”
“關門打狗,好!”雍正興奮得雙掌一合,目中熠熠閃光,說道:“就是這樣。這也不用再和年羹堯商議,你這就去上書房傳旨,叫戶部速調兩萬石精米,送兩千頭豬到富寧安軍中,令富寧安不必來京陛見,立即提本部營兵輕裝行軍去吐魯番和噶斯口——從伊克昭到吐魯番要多少日子?”允祥忙道:“伊克昭現在還是冰天雪地,草原都蓋着雪,糧草供給都難。就是春天雪化草肥,也要一月纔得到吐魯番,可否——”雍正不等他說完便道:“朕看這事最關緊!給他四十天限期抵達吐魯番。糧草叫甘陝二省巡撫督辦,馬不一定要吃草原上的草才肥,叫甘陝還有山西,運穀草到軍中,違期依軍法處置!”
草原行軍從內地運草餵馬,這是聞所未聞的辦法,況且開春之後,甘陝春耕馬吃驢嚼,燒竈用草又要從中原調入,吃力又不討好,允祥聽他如此武斷,剛想說“年羹堯今秋才能大舉進軍,調富寧安是大事卻不是急事”隨地一個念頭涌上來,憬然而悟,這是皇帝要顯示自己的“軍事才幹”,千萬不能觸這個黴頭,更不能揭破這張紙,想着,忙打下千兒道:“臣愚昧!兵貴神速料敵機先,皇上聖聰高遠非臣所及!臣這就去上書房,知會廷玉一聲再傳旨!”說着起身便要卻身退出。
“慢着。”雍正託着下巴略一沉思,說道,“這是朕登極以來辦的第一件大事。聖祖爺都沒有辦下來,朕焉敢輕忽?這件事京裡得有專人辦理,軍事旁午,羽書如雪,上書房說到底只是‘書房’,是處置文事的。你老十三還有張廷玉、隆科多兩個,再兼一個名義,嗯……就叫軍機大臣!養心殿外天街上西侍衛房撥給你三人,晝夜十二個時辰要有人處置軍務,給個‘軍機處’的名義,有權諮會六部九卿,專責軍務。你看怎樣?”
允祥乍聽他這一番議論,覺得有點匪夷所思,仔細想想,其實雍正是借這個故兒,一頭抓了軍事指揮權,一頭新造了一個不叫上書房的小上書房,輕而易舉地把三阿哥允祉,八阿哥允排出了權力中心,又不露半點痕跡。這舉一反三玲瓏剔透的心計也真虧了他片刻就想出來。呆着愣了半晌,允祥纔想到應該告退,忙答應一聲,聲音大得連自己也嚇了一跳。
“哦,”雍正待允祥退出,良久方自失地一笑,躬身說道:“太后,只顧了和老十三聊,沒問您老人家乏不乏,這會子身上可受用?”烏雅氏兩眼盯着殿頂的藻井,良久,從心底裡發出一聲深長的嘆息,像是對雍正,又像對自己喃喃說道:“阿秀沒出家時,在宮裡和我最說得上話的……當年我懷你十四弟,阿秀到我宮裡交線打卦,得了個二龍盤索的象,她就斷我是懷的男胎。後來真的應了,先帝爺一高興,給你十四弟起個名字叫胤禎,和你的名字胤只有半筆之差,只爲音太近,才改了‘’字兒——和老十三真是性格兒模樣兒都相似……唉……”雍正這才知道,母親是思念允,因賠笑道:“十四弟現在就在北京。他原在西大營帶兵,這次出兵放馬,本想還叫他回去的。但母親你身子骨兒欠安,怕他兩頭懸念。帶兵的事刀兵相見斬頭瀝血,我也不忍他吃這份苦——連十三弟我還不肯放出去呢!母親既是想念十四弟,我叫他進來侍候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