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天府貢院坐落北京西南隅,自前明以來歷爲朝廷掄才大典最要之地,迭經修葺,其規制比之六部衙門還要壯觀宏偉。徑深一百六十丈,外邊一道牆高足丈四,堞雉上栽滿了密密的酸棗樹,名爲“棘城”。沿正道而入,左中右三座牌坊,左坊石匾上寫“虞門”,右邊叫“周俊”,中間一座大坊,龍鳳石雕圍邊兒的大匾上書斗大四個水金瀝粉字,卻是“天下文明”。楊名時的八人綠呢大官轎就在此穩穩落下。他哈着腰出來看時,只見尚自寒星滿天斗柄倒旋,知道剛過四更天,料是張廷璐還沒有到,便徐步向龍門走去。
陽春三月,白天很暖的了,這樣的凌晨仍舊氣寒潦凜,星光下棘城上的圍棘密密叢叢,好似在古城上邊鑲了一層微褐色的霧。牆下那片桃林也失去白日明豔嬌媚的風姿,昏昏暗暗地在微風中搖動着枝椏,傳過一陣濃烈的清香,在這凌晨給人一種恬適和清冽的感覺。踅過石坊,便見甬道兩邊各設着一座三楹小廳,楊名時是過來人,知道這就是所謂的“議察廳”,名兒雖說尚算雅,但所有應試舉人都必須在這廳裡解衣寬帶,敞懷露腚地讓貢院衙役檢查,以防夾帶贓私——最是叫孝廉們掃盡顏面的一個去處。楊名時不禁皺了皺眉頭,因見廳前都懸着西瓜燈,窗紙光明,想是已經有人起來辦差,剛要過去,便聽有人喝道:
“應試舉人到墉城外頭等着!”
“是我。”楊名時不緊不慢說道,一邊說一邊往前走。
“憑你是誰,不能過來,前頭就是龍門!”那個差役不耐煩地說着走過來,剛要喝斥,看清了楊名時,忙打千兒道:“是楊大人,您早!小的還當是舉子們等不得,自己闖進來了呢!”楊名時一邊向議察廳走,笑道:“我早,你們也早麼!這早晚議察廳就到差了?那屋裡都在做什麼?”差役笑得兩眼眯成一條縫,回道:“東屋是張大主考來了,張中堂在那屋設酒送廷璐大人進闈,西屋是我們兄弟們扎紙人兒,圖個清靜。”
楊名時站住了腳想了想,張氏兄弟說話,自己攪進去不好,便踅過西廳,果見幾個衙役在燈下扎紙人兒——一青一紅兩個鬼裝打扮的紙人,裡頭揎草,外頭糊紙,紙上寫着斗大一“恩”一“怨”兩字。楊名時不禁笑道:“我入闈時就聽說考場設有‘恩怨’二鬼,原想不過虛說浮言,想不到真的扎有原身!我過去怎麼沒見過呀?”幾個衙役不防他進來,忙丟下手中活計,一齊過來打下千兒。一個老衙役笑道:“這是科科考場都有的,供在西望樓上,並不叫舉子們見,只傳告他們知道,也是勸他們平日多行善事的意思。”楊名時含笑點頭,掇一把椅子坐下,一邊看他們扎鬼,一邊詢問些考場舊規舊例,耳中聽着雞叫三遍,估着張廷玉已經離去,方起身出廳來,恰見張廷璐送張廷玉出來,便不言聲站在燈影下。
“爲兄該進大內見皇上了,”張廷玉一邊下階,口中說道,“千叮嚀萬囑咐,只是一句話,要秉公。聖上如今刷新吏治,最看重這個,正想抓個出尖兒的舞弊貪墨官員作法。咱們家風講究一個廉字,你少惹是非,於老爺子臉上體面有光,我在裡頭說話辦事也踏實——喲!這不是楊松韻麼?你幾時來的?”說着便嗔下人“怎麼不稟我知道!你們這辦的什麼差使?”楊名時忙搶上前去,雙手一揖說道:“不干他們的事。中堂兩兄弟說話,晚生自當迴避的。”
張廷玉微一點頭,說道:“那邊舉子們已等不得,都要過龍門這邊了。這是你們貢院重地,一拜過孔子,連下官也來不得,各自珍重吧!”說着將手一招,暗地裡飛快擡出一乘竹絲軟轎,張廷玉舉手一揖,忙忙上轎去了。張廷璐剛吃了酒,燈影下看去似乎有點神情恍惚,使勁晃了一下頭,笑道:“鬆韻大人,咱們進去吧。”這時後頭已一片燈籠,舉人們人手一盞,煌煌遊動着涌向議察廳。楊名時在龍門口回頭望時,頭一個報名驗檢的卻認識,叫曹文治,第二個就是在貢院街伯倫樓上吃酒說笑的劉墨林,不禁莞爾一笑。他觸手袖中,卻摸到了自己買的考題,心中又是一動。眼見張廷璐已進了貢院龍門,忙跟了上來,早見先已入內等候的十八房考官,還有禮部從各衙抽來辦差的監試廳筆帖式、彌封、受卷、供給、對讀、謄錄五所長官和吏員足有二百餘人都鵠立在至公堂側。衆人見兩位主考聯袂而入,“唿”地黑鴉跪下一片齊聲道:“給張太老師、楊太老師請安!”
“勞乏衆位了。”張廷璐看看東方的啓明星,清晨的涼風習習吹來,他覺得心裡爽快了不少,含笑說道:“請起吧!”
於是衆人紛紛起身。張廷璐與楊名時兩人注目會意,一前一後走向至公堂,向“大成至聖先師孔子”牌位恭行三跪九叩大禮,下頭人衆依位份高低排班隨禮。張廷璐進香盟誓,“爲國家社稷秉公取士,不徇私情,不受請託,不納賄賂——有負此心,神明共殛”——這都是幾百年一成不變的老套了,人人耳熟能詳,也不足爲奇。兩位主考退下,接着便是貢院執事人役忙活,祭文昌帝君、拜奎裡、請關聖帝君……各色甚雜也不及細述。張廷璐是作過兩任這差事的了,司空見慣,楊名時卻見不得這些雜七雜八的搗鬼弄神,看得滿心都是不自在,因叫過燕喜堂執事官問道:“這裡是廟會麼?這亂紛紛都是神,是做什麼的?是孔聖人大,還是他們大?”
“楊大人!”燕喜堂官見他臉色不善,忙跪了道,“這都是上輩看貢院的傳下來的規矩。歷來考場最怕傳瘟疫,這些個神是專門請來護貢院聖地的……”楊名時聽了一哂,說道:“這裡現供着文宣王牌位,又是國家敕封禁地,用得着這些個?聽我發落——來!”
“在!”
“把那個‘恩怨’二鬼給我拖上來!”
“扎……”
幾個衙役張惶地對望一眼,顫着聲答應一聲,仰臉看着這個秀氣剛毅的年輕副主考,見他一臉不容置疑的神氣,只好下去拖“鬼”。張廷璐對這些事一向無可無不可,他一門心思想着三阿哥弘時特意請他關照的幾個人,又怕被這個愣頭青副主考察覺,正忡怔間,楊名時突然來這麼一套,不禁一愣,看十八房考官時,也都面面相覷。衆人正沒做理會處,幾個衙役已將那兩個紙紮草人——一個富態溫柔滿面笑容,一個青面獠牙獰惡可怖——即‘恩怨’二鬼架到至公堂上。楊名時“啪”地一拍響木,頓時勃然作色,步下公案,繞着二鬼踱了兩步,眼風卻掃向十八房考官。那些考官哪個是心裡沒“鬼”的?見這寒凜凜帶着煞氣的目光掃過來,人人心頭突突直跳,卻聽楊名時冷笑一聲道:“這樣的魑魅魍魎居然也能在此作耗!‘恩’,誰不曾受過?‘怨’何人不曾有過?遲不報早不報,偏偏要此時報?在哪件事上報不得,偏偏要在國家掄才大典上逞施淫威?本人自束髮受教即讀聖賢之書,怪力亂神子所不語,之外存而不論,大道之所在,豈容邪鬼猖獗?”他輕蔑地盯了一眼兩個紙鬼,冷冷吩咐道:“拖下去打碎了!”
幾個衙役慌亂地答應一聲,拖着紙鬼就往下走。貢院常駐的執事卻最信這個,忙上來打千兒道:“大人……這使不得,要……要……”他看着楊名時陰冷的面孔,下頭的話竟沒說出來。
“要什麼?”
“要……報應!”
楊名時突然仰天大笑,“焉有此情,豈有此理?敲碎它,當堂一火焚之!我看我是怎樣個報應?要爲此而傳瘟疫,我一身當之!”於是衆人不再猶豫,須臾之間已將那二鬼打成一堆碎紙亂草,焰騰騰燃着了。張廷璐心裡也是有鬼的,三阿哥密傳了考題,叫他照應四個人,他自己也夾帶了五六個,爲此收銀七千餘兩,被這個楊名時折騰得心裡七上八下。此刻回過神來,張廷璐又覺得楊名時這人盛氣凌人,在至公堂做作這麼一番,連個商量都沒有,全不把自己這個正主考放在眼裡。思量着“恩怨鬼”已成灰燼。張廷璐突然大聲吩咐:“開龍門!”
“開龍門!”
燕喜堂官一聲高呼,盤龍華表中間兩扇朱漆銅釘大門呀呀洞開,舉人們按喝名次序一手提籃一手秉燭魚貫而入,由七十區號板棚監考胥吏導引對號入棚,肅然端坐等着髮捲。但見幾十排瓦頂板房、每人一間,每間三尺餘闊,沿門各有一桌,上設筆架,研墨用水等物,此時真如羣蜂入巢,孔孔露頭伸足,卻是鴉雀無聲,一派緊張肅穆。這邊張廷璐將手一讓,二人至銅盆裡盥洗了手,同時向金盤中供着的御封試題深深一躬,張廷璐親手拆了,略一看便遞給楊名時,楊名時接過一看,上頭頭場試題赫然端正寫着:
利者,義之和也。楊名時身上陡地寒毛一炸,心立刻狂跳不止,眼睛上下審量張廷璐,移時方回過神來。待承題吏員捧着題出去,楊名時強耐着心頭的激憤,輕聲道:“張大人!”
“唔?”
“那兩場試題呢?”
“嗯,不忙,考一場拆一題。”張廷璐仰在椅上,長長透了一口氣,說道,“你不知道貢院這些人,油鍋裡也要撈錢的,這時候一取出來就走漏出去了。”
楊名時也鬆了一口氣,看樣子考題泄露與這位大主考不相干了,也許只是碰巧被賣考題的猜中一題,貿然聲張,亂了考場倒是自己有罪了。想着,楊名時便笑道:“你是正主考,只管在這坐纛兒,監臨各房試官和考場事務的差使是我的,我出去看看。”說畢便辭出來,一路思量,只是犯狐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