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十,不談這些個。”允睃了允一眼,又對李紱道:“李衛原是皇上龍潛藩邸時的家奴,倒真是乞丐出身,不讀書聰明出自天性。自幼各王府走動慣了,熟不拘禮。當年他惡作劇還賣掉我的門前照壁牆呢!”他目視窗外,款款而言,追憶着往事似乎不勝感慨。良久又笑道:“不談他了——你明日就進貢院麼?”
李紱微一欠身,說道:“是。臣已叫家人把行李送往龍門,今晚就不回府了,就在那裡打尖,明早獨自進貢院主持考政。特來請王爺訓!”
“說不上什麼‘訓’。”允點頭道,“有人說大清如今無清官,我看也不盡然,你李紱就算得一位——聽說你從不到印結局領銀子,連外官送進來的冰敬炭敬也都一概不收?”李紱想不到八王對自己如此熟知,心裡一陣感動,忙笑道:“那是有的。有時自己想來,也怕別人說我矯情,我家書香出身,不算富豪,但也算不上窮,又吃着侍郎的俸,我又不結交朋友,疏食淡泊養身而已,使不着那幾個錢。”“如今還有幾個這樣的?”允嘆道,“我早年有幸見過於成龍、郭、陸隴其這些名臣風采,如今一概‘無可奈何花落去’了。你不愛錢,這就是頭等難得,萬歲爺獨獨選中了你來主持貢試,可見聖心燭照,倒不用本王多囑咐了。”
允這些話娓娓言來,又似訓誡又似囑咐,又好像良友剪燭共相勉勵,李紱心中崇敬之情油然而生,不禁暗想,“人說廉親王是‘八賢王’,果然有識見、有風采!”轉又想到雍正對允處處設防,疑忌叢生,心裡又是一寒。想着,起身揖道:“八爺。若沒有別的王命,臣就告辭了!”
“你不肯在我這裡用飯麼?”允也站起身凝視着李紱,說道:“也好,就是這樣吧!還有一條,這些孝廉們入場已經五天,如今又要重新考試,原來帶進去的食物恐怕不夠。今早何柱兒去禮部,聽說已經有斷糧餓暈了的。朝廷當初選錯了主考,這個責任當然要朝廷擔起來。我已發了牌子給戶部,由藩庫供銀,每個舉子每日供十八兩白米、一斤青菜、四錢油、三兩肉的食膳,巨來叫人逐日清點收納、不要叫貢院那起子齷齪黑心種子們剋扣了——道乏罷!”
允見李紱辭了出去,丟了手中的書站起身來,說道:“我覺得此人才學好,良心也不壞,八哥你怎麼盡打官話?”話音剛落,十四阿哥允已挑簾進來,見允斜倚在窗前,允和允在這邊說話,因問道:“這早晚才散了?方纔我見李紱出去了——這個人如何?”一直沒言語的允手中拽着一根線,小心翼翼地抽着,手伸到窗外猛地一提,一條二尺多長的青鰱魚被釣進了書房,鮮活歡快地蹦了幾下,鼓着腮在青磚地下延息。
“李紱不是我這池中之物。”允盯視着窗外盪漾的碧波,對岸一片桃林映在水中搖動着,像是地中燃着粉紅的雲火。允眼中也是波光幽幽,良久方徐徐說道,“外形於強,中必有不足。你們留心沒有?這書房中擺着這麼多的珠玉古董,李衛進來看了這件看那件,嘖嘖稱羨,卻又漫不經心地放下。李紱卻是目不斜視,從頭到尾正襟危坐——看着是不爲物慾所誘,其實用的是剋制功夫。這種假道學,我收過來能派什麼用場?”說罷深長嘆息一聲,“論起用人,畢竟我們遜了老四一籌——你看看李衛就知道了,一個地道的叫化子,硬是調教得成了偉器!我們昔日籠在袖中當成寶貝的人,如今倒戈的倒戈,避難的避難,真正指望得上的有幾個人?還得現物色!”允指着地下的魚叫進一個太監,說道:“這魚給爺整治了下酒——八哥,今兒好彩頭,我給你請了尊神,大有用場!算得一條大魚呢!”
允眼一亮,忙問:“誰?”
“猜猜看,猜中有獎!”
允精神一振,問道:“莫不成是隆科多?”允也不搭話,雙手對搓着頷首一笑。允驚呼一聲:“天公祖師如來我佛!隆科多會來投靠我們?——在哪裡?我去見見!”
“忙什麼?”允手一擺,格格一笑說道,“剛剛上鉤。我們慢搖櫓船捉醉魚,你和八哥今兒都不宜見,先由我和老十四與他講談!”允看着滿面笑容的十四阿哥允道:“好,有你的!這麼快就掛上了線?——給皇上選秀女的事辦得怎麼樣了?”
允在旁笑嘻嘻說道,“你們當我如今還是個二百五?我也久經滄海難爲水了!選秀女的事十三哥交我辦了,我辦得經心着吶——我糊弄了老四耳目,你們做大事,如今有了眉目,得先犒勞我!”
“成!”允興致勃勃地說道,“爲兄送賢弟十把鑲金鳥銃——隆科多既已來我府,我不見見不好吧?”
允陰笑着搖搖頭,說道:“他剛剛入港,你這麼猴急?我們不能掉了身價,也防着一下子嚇醒這條醉魚——還是我和老十四先見見他去。命該爲我所有,他就在劫難逃!”允緊束了一下腰帶,將辮子一甩,笑道:“九哥,走,會會這個‘託孤’重臣!”
兄弟二人繞過書房,沿池塘旁邊一路垂楊柳迤邐向北,越過一帶薔薇花洞,便聽得允平素見客書房“臥雲居”中遙遙傳來清脆的琵琶聲:時而哀音清冷如水滴寒泉,時而急管繁弦猶爆豆珠盤。一個女子聲氣不疾不徐伴着琵琶唱道:
羣芳競華,五色凌素,竟是妒。琴尚在,御而新聲代故……錦水有駕,漢宮有木。彼木而親,嗟世之人兮,瞀於淫而不悟!朱弦、明鏡缺、朝露、芳聲歇、白頭吟、傷離別——努力加餐,毋念妾!錦水湯湯,與君長訣……①寫女子對男人的長訣,又含關切和感傷。出處不詳。
允一腳踏進書房,當門鼓掌大笑:“好一個‘新聲代故’!好一個‘瞀於淫而不悟’!老隆,聽得入神了罷?”
隆科多端坐椅中正在想心事,那女子唱的什麼全然沒有入耳,猛聽允這一聲,嚇得身上一抖,擡頭見是兩位阿哥——允手把摺扇沉吟不語,允滿面笑容神清氣朗——忙跳起身來向前一步打下千兒道:“給二位爺請安了!”
“哎喲不敢當!”允忙雙手攙起,嘻嘻笑道,“名牌正宗的皇舅,託孤重臣,見天子尚且劍履不解,何況我們——我們算什麼名牌的,敢受舅舅的禮?快起來,快坐着!”允說着,允早已大咧咧坐了首位,看也不看隆科多一眼,擺手吩咐兩廂:“你們下去!”
兩廂侍候的歌伎忙都立起身來,抱琴攜笙悄然退下。這邊書房不比“逸志軒”有那麼多古玩擺設,除了西山牆北角那座大自鳴鐘外,環房四周都是几案桌椅,人一旦都退出去,偌大書房立時顯得空蕩蕩的,氣氛顯得寂寞和枯燥起來。隆科多眼見九阿哥不陰不陽,對自己帶理不理,十四阿哥也斂笑歸座,越發摸不着頭腦,自己欠身入座,搭訕着說道:“八爺呢?見人還沒下來麼?”
…………
兩個阿哥都沒有答話,聽着牆角自鳴鐘的“咔咔”響聲,十四阿哥衣裳,漫不經心地翹足而坐,呷了一口茶又輕輕放下,目光陡地一變,刀子一樣盯着隆科多問道:“舅舅,知道是誰請你來,又爲什麼請麼?”
“知道。”隆科多早已覺得氣味不對,聽允陰森森這麼一問,手微微一抖,茶水幾乎潑撒出來,但他畢竟涉世極深,很快鎮定下來,身子一仰說道:“是九爺府裡的太監傳臣到八爺府議事,八爺想問問選秀女的事。”“內務府如今是十三爺管着,八爺根本懶得管這些瑣事。”允臉上像掛了霜,語氣也變得像枯柴一樣乾巴,“是九爺和我,借八爺這塊寶地,要與你老隆握手言和!”隆科多頭“嗡”地一聲漲得老大,怔了半日纔回過神來,突然間,發出梟鳥一樣刺耳的笑聲,“十四爺真能開玩笑!佟家一門歷來與八爺、九爺、十爺、十四爺過從甚密,遠日無仇,近日無怨,既無仇怨之情,何來‘言和’二字?”說罷站起身來一揖,又道:“若沒有別的事,臣去了。”
允剛剛單刀直入問了一句話,見這老奸巨滑的隆科多要溜號,忙要攔時,允在旁格格笑道:“十四弟,天要下雨孃要嫁人,舅舅走你甭攔!舅舅不就是要去見圖裡琛打點科場官司麼?你叫他去!”
隆科多剛跨出一步便被這話牢牢釘在當地,竟不自禁打了個寒顫。
“舅舅和張廷璐做的什麼交易?”允“叭”地打着了火媒子,卻不抽菸,“撲”地又吹滅了,“一甲十名裡頭你就包攬了三名!”隆科多這才知道,這些阿哥神通廣大,不知怎地弄到了自己與張廷璐通同收受賄賂的實證,要藉此拉自己下水了。想着,隆科多已汗溼重衣。許久,他才意識到,進廉親王這汪渾水更是了不得,強自攝定心神,又回座中,打火點菸,深深吸了一口,噴雲吐霧地緩緩說道:“九爺說的不錯,但九爺別忘了,三個一甲進士,一個是十爺說的,一個是八爺府何柱兒說的,一個是年羹堯說的。我代人受過有分寸——爺體諒,有些事我成全不了!”
允冷笑着聽完,半晌才道:“呀——舅舅原來這麼幹淨?年羹堯那奴才不去說他,八爺十爺龍子鳳孫,會幹那個勾當,誰信呢?我們的奴才親信要做官,用得着舅舅來幫忙?舅舅說這些又有什麼憑據?舅舅既然兩袖清風,又何必怕圖裡琛這個兔崽子?拿豬頭去清真寺,你拜錯廟門了!”他霍地跳起身來,踱着走近了隆科多,喑啞的聲調中透着巨大的威壓:“我也知道,單憑區區幾個賄中進士扳不倒你這個‘託孤’重臣。今天我想說的不是科場的事。我想問你,佟國維是怎樣死的,誰下的毒手,又爲什麼下毒手?嗯?!”彷彿一聲焦雷晴空中無端爆響,隆科多立時面無人色,汗透重衣,他“撲通”一聲跌坐椅中,喃喃說道:“六叔怎麼死的,我怎麼知道?他是我的堂叔,我爲什麼要害他?……”話未說完已知失口,他驚恐地張大了嘴,又深深把頭埋下。
“是呀,是你的堂叔,爲什麼要害他?”允緊緊盯着隆科多,絲毫不給他喘息的餘地,“大約你與你堂叔密訂有什麼約法——比如說,佟國維幫八爺,你隆科多幫四爺,奪這個花花江山。無論誰勝誰負,反正你佟氏一門左右逢源……嗯,再比如說,恰好你隆科多這一寶押對了,可字據落在那個‘六叔’手裡,這就不大妥當,這樣‘六叔’就得‘病’,就得吃藥……事情就這麼簡便——於是“六叔”就身如五鼓銜山月,命似三更燈油盡——你不要這樣看着我,怪人的——剩下的事就好辦了,只消尋到那張契約,你就能心安理得地當這個白帝城裡的託孤臣了……
“你沒有想到,‘六叔’的宅子賞了三爺弘時,於是你又投靠弘時,求他把宅子轉贈了你。他當然不能白贈給你,你得‘上船’,因爲弘時又要和弘曆爭這個統繼大權了,你是用得着的人嘛——多少日子我看你在你‘六叔’宅子裡挖地三尺尋‘寶’,我心裡一直好笑,你太癡了,你也太小看了那個‘老棺材瓤子’——他什麼都不如你,就這忠於事主,你八輩子趕不上他!他一得病就知道有人暗算他,把這個交給了我——你瞧這張宣紙,唔,要單買這巴掌大的紙,一個雍正哥兒也不值——偏是這頭有字,有畫押憑據!它大約就值一個上書房大臣、太子太保、領侍衛內大臣、軍機大臣、京師御林軍總管、九門提督一顆血淋淋的人頭!”
允連譏諷帶嘲弄,得意洋洋舉起那張紙,只一晃,遞給聽得五神迷亂的允:“十四弟,你在外帶兵,殺得蒙古人人仰馬翻,可知道京師中不動刀不動槍,也是燭影斧聲匣劍帷燈!我們這位舅舅算得上個主角呢!”
“別說了!”隆科多突然擡起頭,他的目光遊移着掃了一眼那張契約,發出鐵灰色黝暗的光,良久,又伏下頭去:“你……你們叫我做什麼?”
允看了一眼完全被擊垮的“舅舅”,沒有言聲,不動聲色拍了三下巴掌,兩行女伶自側門移步而入,個個風鬟露鬢淺黛低顰,一路彈箏吹簫、鼓竽揮弦,曼聲歌唱:
一彎眉月映虛廊,
碧漢紅牆兩杳茫。
悵望美人隔秋水,
重拈豔句寄冬郎……
“眼下先行樂,什麼也不要舅舅做。”允看了一眼允,“放心一條,八哥從來不肯叫人落空的——舅舅說是不是,十四弟,大將軍王?”
“妙極。”允拊掌而笑,說道。
隆科多目光如醉,白癡似的望着這羣美人,心裡一片空白,連自己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