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剛剛送走來“餞行”的幾個同僚,田文鏡坐在已經捆紮好的行李上,望着空蕩蕩的院子出神,盤算着路上的日程。正思量着,見家人祝希貴帶着一個女子進來,田文鏡近視,直到二人進了屋子,纔看清是喬引娣——與諾敏同時解京勘問的“人證”。田文鏡不易覺察地皺了一下眉,換了笑臉,說道:“是引娣嘛!這一番辛苦,難爲了你。坐,坐吧!”
“田大人,”引娣扶膝福了兩福,斜簽着身子坐了對面一個箱子上,說道:“聽人說您明日就動身了,我來看看……”田文鏡這才仔細打量一眼引娣。因見引娣穿着月白夾褂、裡頭套着玄色繡邊點花裙子,料是無錢換衣,便笑道:“天已經熱了,這春裝受不了。你雖在獄神廟,離着我這裡並不遠,有難處怎麼不來見我?”引娣一斂衽回道:“大理寺把我的錢都發還了我,我並不窮。前幾日不小心着了風,身上發熱,穿得厚了些。我知道四爺是窮官,並不爲打秋風。聽見你走,相與一場,特來辭行的……”
她淡淡幾句話,說中了田文鏡心思,田文鏡不禁臉一紅,忙岔開話題道:“你如今怎麼打算呢?不要把我看得那麼小人,再窮,也還比你強些兒。什麼時候回山西,有難處儘管說。”喬引娣聽了沒吱聲,搓弄着衣帶低頭思量,半晌才道:“我正是拿不準主意呢!按說我該回山西,老子娘這麼長時間不見,不知家裡怎麼樣。可昨個兒十四爺打發人去獄神廟,問我願不願到王府裡去侍候福晉。十四爺是我救命恩人,可又牽掛家裡,所以想見您討個主意。”
“我看你回山西去爲好。”田文鏡舒了一口氣,毫不遲疑地說道:“守着自己的家,自己的地,吃一碗安生飯比什麼都強。”因見引娣點頭,田文鏡又道:“別看十四爺貴爲王爺,外面兒上瞧金尊玉貴好不勢派,其實……你是個女流,我也不瞞你,他那府裡不是安全善地……”他替引娣着想,琢磨着詞兒怎麼把話挑明,忽然打住了,問道:“你怎麼了?臉色這麼蒼白?”
引娣彷彿不認識似的盯着田文鏡。顯然,她絕沒料到,自己敬重欽佩的“大清官”田文鏡還有這副心地。略一思量,淡淡說道:“沒什麼,心裡突然有些不好過……我是個女人,不懂您說的那些個話。如今我已想定,我還是留十四爺府。田大人,您前程遠大,多多保重。我這就辭了……”說罷便起身。田文鏡突然覺得自己失言,忙笑道:“你別誤會我的意思。我是說你原是好人家女兒,攪到官司裡來已經不妥,京師人色又雜,世情冷暖反覆,你孤身一人飄零在這裡,不如回去團聚。”但無論他怎樣“好心”解釋,喬引娣卻再聽不進了。她恭恭敬敬向田文鏡又福了兩福,默默出門坐着二人擡小暖轎一徑去了。
田文鏡驀地一陣臉紅,望着引娣的背影,粗重地喘了一口氣。他倒不是怕引娣見允抖落這些言語,而是覺得自己人格情操上低了這女子一等。“讓一個女人小看了去!”田文鏡思量着,見祝希貴還呆站着,便沒好氣地斥道:“你賣的什麼呆?還不趕緊做飯?”
“多做四個人的!”
外邊忽然有人大聲說道,隨着話音,李衛帶着鄔思道、鳳姑和蘭草兒一齊上了堂房臺階。李衛一身短打扮,白夏布對襟衫,換襠青布褲子,一雙踢死牛鞋,後頭架着柺杖的鄔思道則是青緞褂套着醬色江綢袍,身邊跟着珠圍翠繞兩個女人,活像主僕四人前來拜客。
“是李大人,哦……還有鄔先生!”田文鏡忙起身迎了兩步,雙手一揖笑道:“什麼風吹得你們來?你們原來認識的?鄔先生,還有……兩位夫人,都請坐。只是太簡慢了,粗重傢俱都賣了,委屈就坐行李上吧……希貴,備飯!”
李衛搖着一把破芭蕉扇,一屁股坐了田文鏡身邊,見鄔思道幾個人都坐了,便笑嘻嘻道:“田兄出了名的鐵公雞,能備出甚的好飯?別看我叫花子出身,養移體居易氣,如今就不耐煩你的白菜豆腐——”說着從腰裡取出十兩一個小京錠隨手扔給祝希貴,“去!弄一桌席面來!”田文鏡忙笑道:“大人,這是哪裡……”“算了吧,”李衛嬉笑着用扇子拍拍田文鏡肩頭,“老兄好生坐着,在下還有喜訊告訴你,還有一事相求呢!”
“那隻好反主爲賓了。”田文鏡原本手頭拮据,也樂得如此,笑着坐了,說道:“承蒙聖恩高厚,田文鏡敗中求勝死裡逃生,又獲升遷,已是望外之福,還有的什麼‘喜訊’?李大人身寄兩江方伯重任,簡在帝心的能臣,又有何事求我這個小知府?”李衛笑道:“天下豈有不求人的人?黃宗羲當年誓不作官,聖祖爺繩捆索綁把他弄到北京,堅臥古寺不肯奉詔,風骨不比你我硬挺?可他爲嘛還要給刑部尚書王士畫畫兒寫詩?求平安!其實呢,我求這事你已答應了的。這位鄔先生是江南名士,又是我的老師,原薦他在諾敏處混飯,如今飯碗沒了,聽說你們早有成約,我再薦你這裡,一年五千兩銀子叫鄔先生吃口飽飯,可成?”田文鏡略一怔,笑道:“我們確實有約的,不過是三千兩嘛!”
李衛仰天哈哈大笑,說道:“忒煞地小家子氣!你放了道臺了,知道麼?”田文鏡詫異地道:“哪有這樣的事?知府的票擬昨日才領的……”李衛彎腰從靴頁子裡抽出一份札子,信手甩給田文鏡,用手點着說道:“票擬抵不了聖擬!吏部今晨接到張相指令,奉旨田文鏡改授河南布政使副使,開封、歸德、陳州三府道員實缺即補!這一回真正是‘包龍圖打坐開封府’了,你說是喜不是喜?你就是不刮地皮,一年也有三四萬收項,拿五千銀子養活個殘疾師爺,有屁的打緊?”
“田大人,”鄔思道坐在一旁一直沒言聲,見田文鏡懵了似地捧着札子發愣,一笑說道,“你不要錯會了意,以爲鄔思道不知廉恥,諾敏倒了又來投你。其實諾敏怎樣倒的?並非你我扳倒了他,是他自己扳倒了自己!我這個人一生造過甚多,闖禍也不少。實不相瞞,當年我曾率五百江南舉人砸過貢院!只是殘軀將老、日暮途窮,已不堪爲朝廷廟堂之臣,僅留寸心彷彿老驥,願意佐你爲一代名臣。良禽擇木良臣擇主,你若是庸人,我也斷不肯瘸着腿千里迢迢來奔。但事在兩廂情願,我並不指定非投你幕下不可。如不能收容,李衛再薦我別處去,也未爲不可。”
“啊,啊?”田文鏡此時才從夢幻似的忡怔中清醒過來,忙改容笑道:“先生說哪裡話?季布一諾千金①季布,原項羽部將,數圍劉邦。漢朝建立後被追捕,經人向劉綁進言,獲赦。他是著名遊俠,人稱“得黃金百斤,不如得季布一諾。”,文鏡也是丈夫!這些日子不知多少人來薦師爺幕僚的,我一概都辭了,專候着先生同赴任,早晚好請教呢!”說話間早見祝希貴帶着幾個夥計擡着一個大方桌,提着酒食盒子,一道道冷葷熱盤布上席面,田文鏡向李衛舉手一揖,說道:“擾了李大人了!鄔先生,還有……二位夫人,請,請!”
李衛心中有事不敢豪飲,略略吃了幾杯酒便辭了出去,回到下處忙忙換了朝服,便乘四人綠呢官轎徑至西華門遞牌子請見。半晌,才見養心殿太監高無庸過來傳旨養心殿覲見。李衛一邊跟着進來,小聲問道:“萬歲爺這會子做什麼?”“回爺的話,”高無庸看看左右,悄聲道,“太后老佛爺鳳體欠安,萬歲爺用過早膳就過去侍候了。今個兒原有旨不見百官。就是李爺,您也得等一會兒萬歲爺才得下來的……”李衛點點頭,微笑道:“這也用得着你蛇蛇蠍蠍鬼鬼祟祟的?太后也不是病了一天……”說着便隨高無庸進了養心殿。
“請李爺跪這兒等候。”高無庸指着御座西南說道,“主子今兒個請了個和尚,說是五華山的空靈大師——來給太后祛邪呢!”李衛問道:“不是聽說去青海請活佛麼?”高無庸道:“西邊正打仗,兩國交兵的事,皇上怕請神請了鬼來。空靈大師是密宗真傳,鎮妖祛鬼連江西龍虎山張真人都不是對手!聽說能把死人咒活,活人咒死!六部好些有頭臉的官兒,喜歡參禪的都奉旨在鍾粹宮後頭小佛堂陪坐,三鼎甲也都奉旨進來,說要考覈這和尚本事。李爺,萬歲吩咐過,這是家務不是國事,不許聲張,爺知道就成了,別往外說。”李衛笑着跪了道:“知道了,你纔跟主子幾天?——這塊磚頭別是磕不響頭的吧?”
“爺這話……”
“別跟我玩這花花套兒。”李衛冷笑道,“你們老公們那些個把戲只好哄外頭那些暈頭鴨子官兒!以爲我不知道?這地下的金磚你們都敲遍了。給你塞錢的,就跪到有空聲兒的磚頭前,沒有打發你的,就帶到地底下填實了的磚頭跟前,頭磕爛了也不聽個響兒——以爲我不知道?”
高無庸給他說破了機關,訕訕一笑說道:“奴才說句放肆的話兒,爺俗名兒‘鬼難纏’,真真名不虛傳!給我十個膽也不敢糊弄爺——不信爺就試着磕兩下,準保咚咚山響!”說着挑簾出來,恰見雍正剛進垂花門,忙側身垂身道:“主子爺,李衛已經進來,在正殿候着呢!”
“起來一邊站着吧。”雍正進殿坐下,他的神情多少有點憔悴,要了茶啜着,說道:“去過田文鏡那兒了?”李衛起身又打了個千兒方回道:“奴才剛送鄔先生去了。鄔先生原先不大樂意跟他,說怕和田某不投緣。奴才好歹勸他試試才應允了。田文鏡沒說的,席面上說了好些感恩的話,再不想主子這麼器重他,又說自己生性嚴厲,怕和督撫相與不來。他原想試着官紳一體納糧,看看一個府一年能給朝廷多大收項,一下子分三個府,怕顧不來,辜負了主子的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