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檔子事皇上只是叫我們問問,並沒有旨意。”張廷玉嘆道,“夢竹,我勸你一句話,這件事你還是不要明折拜發,寫成密摺,或見皇上時密陳都成。不是上書房不肯在邸報上轉刊,要是比起山東餓死幾千饑民,這還算不上了不得的大事。眼下最要緊的是年羹堯在青海的軍事,皇上一頭要顧皇太后的病,一頭要操心軍務,原定秋狩木蘭都取消了。一登邸報,他還不是煩上加煩?你說的這些事不但我們知道,皇上心裡也有數。但家有三件事,先從緊處來,摺子先存檔,成不成啊?我不是要你買我和馬中堂的面子,我是勸你想大局。不要單想自己是言官,要發言,要想自己是大臣,從大局着想。就是這句話,你聽得進麼?”
孫嘉淦低頭想了想,長嘆一聲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具密摺奏聞。我也請中堂信我一句肺腑之言,我孫某人絕非因楊名時是我的同年才替他說話。他楊名時有不是處,我照樣參他!楊名時在貴州,火耗銀子只收二分,官作到巡撫,只用了兩個師爺,一個世家富豪子弟,只有幾件破中衣。我看了也難過,說‘君何苦自苦到這地步兒?’他說‘貴州人無三分銀,我收了二分,心裡已經過不去了。我跟皇上打了保票,不要朝廷撥貴州一兩銀,一石糧。自己不作表率,上行下效起來,怎麼跟皇上交待?’……我真怕蔡這個老兵痞一本參倒了他!”“這個麼,你放心。”馬齊含笑說道,“皇上也跟楊名時打了保票,七年不動他的巡撫位子。”張廷玉也道:“山東巡撫已經撤差,鎖拿進京。雲貴遠在偏隅,民變兵變都是了不得的事——要知道年羹堯嶽鍾麒在打大仗,後方出不得丁點亂子——就這樣吧。劉墨林去南京了,觀察李衛和尹繼善清理虧空,給年羹堯再籌一百萬石糧,等他回來,皇上一同接見。”孫嘉淦起身笑道:“那我就辭了。回去吃我的‘’飯。”張廷玉將手一讓,孫嘉淦一躬身退了出去。
“時捷,”張廷玉這才轉臉笑道,“讓你枯坐了。我原想你元旦纔來,那時年羹堯軍事也有了眉目,想不到你這麼猴急。”範時捷無所謂地一笑,說道:“年大將軍已經撤了我的差。我在蘭州無事可做,急急趕來,專爲聽候處分,處分前,我一定要見見皇上。”
兩個上書房大臣都吃了一驚,一個封疆大吏,與年羹堯毫無隸屬,說撤差就撤差,連中央機樞都不知道!張廷玉不禁皺了皺眉頭。馬齊也是一臉茫然,說道:“這是怎麼弄的?”
“回中堂話——”
範時捷身子微微前傾,正要訴說,簾子一響,允祥允兩個王爺一前一後進來。張廷玉馬齊忙都站起身來,範時捷趨一步上前打千兒道:“二位爺安康平泰!”他與允祥平素極熟稔的,笑着正要說話,見允祥一臉悲悽,允滿面淚痕,便打住了,長跪在地,怔怔地望着允祥。
“皇太后薨了……”
允祥目光如癡,有些茫然地望着遠處,喃喃說道。馬齊張廷玉驚得一躍而起,瞠目望着這兩個王爺。馬齊驚道:“我昨兒個見太后,脈象雖不平和,還是神定氣安,怎麼一下子就——”他沒有說完,便知自己說錯了話,忙打住了。
“皇太后痰症已經十幾年了。”張廷玉深沉練達胸有城府之嚴,剎那間便鎮定下來,款款糾正馬齊“暴卒”的話,“時好時不好的,太醫院幾次來回事,我都問過,葉庭訓跟我私下說過,左右是今明兩年的事。當年鄔思道爲太后推數,說太后一百零六歲聖壽,我心裡還疑惑,現在看來,他是將壽分了晝夜,多說了一倍!唉……現在我們不能亂了神,趕緊請見皇上,知會禮部制訂喪儀,別的一應事務只好且往後放放了。”說罷,摘下自己的頂子,將上頭的紅纓擰着旋紐慢慢取下來。馬齊允祥允也都忙去掉了冠纓。
範時捷滿肚皮的牢騷,要細細告訴允祥,眼看着皇家出了這樣大事,知道無法回事,一邊旋着鈕子,看着允祥道:“爺們節哀珍重。朝裡出了這麼大事,萬歲爺未必能接見奴才。請爺示下,奴才可否住京,待喪禮過後再遞牌子請見?”
“年羹堯的本章已經遞上來。”允祥看着範時捷,緩緩說道:“他撤你差事的事我已經曉得。你先回去聽信兒,皇上這會子哭得都暈過去了,也不敢給他回事。過了這陣子再說吧!”
這些話不疼不癢不着邊際,範時捷又不能細問。但只聽年羹堯折本先到,已覺背若芒刺。當下只好答應一聲“是”,慢慢退身出來。一路回去,只是唉聲嘆氣,自認晦氣——早到一日,也能單獨面見允祥,痛痛快快說說自家苦衷了。
允祥等四人離了軍機處匆匆趕往慈寧宮,早見宮前已撤掉了紅宮燈,太監們陰沉着臉忙着用麻紙糊門神、掛白布麻帳,剛到垂花門,便聽裡頭隱隱哭聲傳出來。允祥允鼻子一酸,熱淚已滾滾淌出,卻不敢放聲兒只跟着張廷玉馬齊疾趨而入,便見雍正居前,允祉、允祺、允祚、允、允、允、允、允祿、允禮、允祈、允、允、允禧、允祜、允祁、允一班親王郡王貝勒貝子從後,以下弘時弘曆弘晝三位阿哥排在最後,頭上纏了白布孝帽,連麻衣也未及穿,齊跪在地一聲聲號啕大哭,見他四人進來,太監秦狗兒、趙明理、高無庸一干人忙上來,遞上白布孝帽。張廷玉一邊纏着孝衣,厲聲說道:“你們這些蠢豬!你們自己的孝帽呢?——還不快到庫裡取麻衣,給各位主子換上?!”幾個太監嚇得諾諾連聲,一邊自戴孝帽,足不停步飛也似去了。
張廷玉辦老了事的,很是沉着。因見太醫們也跪在廊下,料是雍正未及發落,便走過去說道:“你們退下去。”自繞過人羣,趨至剛剛停牀不久的太后遺體身邊。
太后烏雅氏看去很安詳,臉上還微微帶着潮紅。只眉梢微蹙,嘴脣微翕,彷彿正在說着什麼突然死去。她在熙朝四五十位宮嬪中位份不上不下,張廷玉爲相二十年幾乎不認識她,只是在雍正登極之後才見得多了。想起這個貴婦生前待下寬厚,莊重慈和,時不時地還遣太監常賜自己夫人一些物件,昨個還活脫脫的,說要叫張廷玉夫人進來陪着說說古記兒解悶,還要自己女兒“替我抄幾卷《金剛經》”,就這麼着,說聲去,一聲不吱突然就去了,陡地又想起自己弟弟張廷璐,更覺人生斯世,命數不定,渺渺冥冥盡付無常。張廷玉“調集”着自己的感情,不禁五內俱沸,顫巍巍行了三跪九叩大禮,痛呼一聲“太后老佛爺,您就這麼西去了?!啊……嗬嗬……”他想着被自己折磨死了的兒子張梅青、想着張廷璐那七個血淋淋的“慘”字,越發抑制不住熱淚走珠般滾落出來。好一陣子,張廷玉才收住了神,回頭看時,才知道隆科多不知幾時也進來了,和馬齊並排和自己挨身伏地大慟。便抽咽着起身,輕拍二人肩頭,說道:“我們還得料理事情,且節哀……”於是三位大臣啜泣拭淚,緩緩走近哀哀痛號的雍正皇帝面前,雙膝跪地,張廷玉含淚哽咽勸道:
“主子,千悲萬痛,終歸太后已西歸而去。如今要緊的是議一下喪禮,太后纔好斂柩奉安。您只管悲悽,太后在天之靈瞧着也是不安的。再說,多少大事還等着您聖躬乾斷,傷了身子骨兒,叫奴才們心裡怎麼過呢?”
“母親哪——”雍正嘶啞着聲音,雙手扶地,不管不顧地痛哭,“兒子不孝,沒有好生侍候過您一天啊……昨兒個您老人家想一口荔枝用,我到底都沒給您辦!我……我這不祥之身,禍延聖祖和您。先帝爺駕崩不到一年,您也撒手去了,撇下我孤零零的,叫我每日向誰請安?心裡有話向誰訴說?……您怎麼不說話呀?……”看來不知什麼事真的觸了他的情腸,雍正涕淚滂沱,臉前的水磨青磚溼了好大一片。無論張廷玉馬齊隆科多怎樣婉轉相勸,只是不肯起身,已是哭軟在地下。
張廷玉眼見不是事,叩頭起身,吩咐邢年李德全:“把椅子給主子搬過來,攙起萬歲!”這羣太監領命,小心翼翼上來撮弄着攙架起哭得發昏的雍正,雍正也就不甚掙扎。張廷玉這才大聲喝道:“止哀!”衆人這才漸漸止了號啕。
“朕方寸已亂。”半晌,雍正才控制住自己,用熱毛巾揩了臉,倦容滿面說道:“廷玉你們幾個斟酌個見識,朕聽你們的就是。”
隆科多眼見張廷玉處處佔了先着,自己是上書房滿大臣,反而不顯揚,因趨一步說道:“眼下別的都是細事,應先爲太后擬出諡號,禮部纔能有所遵循。”雍正沉重地點點頭,說道:“你說的是,馬齊管着理藩院和禮部的事,擬一個上好的給朕看。”馬齊忙躬身道:“臣遵旨。這番大事出來,內內外外平添了多少事。總得有個大臣居中掌總調停事務。照先帝爲孝莊太皇太后守喪的儀節,萬歲居喪二十七日,朝政就不至於無所適從了。”隆科多便道:“馬齊熙朝元老,德高望重,就請馬老主持。”他原想主薦馬齊,馬齊必定推辭,自己是皇舅國戚,又是上書房滿大臣,投桃報李,自然就推到自己身上。不料馬齊一點也沒瞧見自己熱望的眼睛,只顧說道:“先太皇太后喪葬儀節都是張廷玉擬辦的,又經了聖祖之喪。我已經老了,裡外紛亂如麻的事,怎麼料理得?我看就是張衡臣偏勞爲好。”
“衡臣,”雍正聽着,默思片刻,偏過頭問道,“你有什麼見解?”
張廷玉思量着,慢吞吞字斟句酌道:“一年之間,聖祖冥駕,新君登極,東南清理虧空,刷新吏治,西北尚在用兵,算得上迭遭大故,風波多劫。臣以爲愈是穩當愈好。……嗯,臣以爲,太后慈躬違和雖然時日已多,這次薨逝前,並沒有將太后病情佈告中外。可否分兩步:先讓太醫院將前數日太后病情脈象,用藥醫案還有各地給太后慈躬請安的摺子,匯成一份邸報,用八百里加緊傳郵各地。然後徐徐佈告天下太后薨逝。這就有利於人心穩定。再就是,看太后有何遺願,皇上按懿旨遵辦,也用明詔告訴兆億百姓。至於誰居中調停內外,這是細事。我也可,隆科多也可。反正大事還是要奏稟皇上的。我想,方先生就住暢春園,可否令他也暫移大內,隨皇上爲太后守喪,顧問垂詢也方便些。我就想到這些,待方先生來,皇上還可聽聽他的建議。”
“嗯!”雍正猛地擡手要拍腿讚賞,隨想起自己是甯戚居喪的正孝子,便搔搔耳根後,嘆道:“衡臣這話朕聽了心裡感動——”他原想說“朕實在兩頭不放心”話到口邊,卻成了“這樣曲畫周詳,你們儘自做去,就由衡臣全力支撐內外,有事多和舅舅、馬齊他們商議着辦。不是軍務,就不要來攪朕。實在你們盡忠,也就成全朕做個孝子了。”說話間,外頭太監抱着一捆一捆的麻衣進來給衆人換穿,又見高無庸稟道:“方苞先生已經進來了。主子過去有旨,方先生進內不遞牌子,所以……”“不要這麼多話,”雍正不耐煩地說道,“請方先生進來,你傳旨給文覺和尚,叫他預備太后的法事!嗯……太后臨終有遺言,她發宏願一年之內天下不殺生。照這個意思,廷玉擬一道詔書,這就傳旨刑部,所有待決人犯無論朕硃筆是否勾過,一律停勾一年,凡可矜、可憫、可疑,情有可原的,得超生的就超生,朕代老佛爺還了這願心。”隆科多還要說話時,便聽外頭一聲蒼老沉鬱的聲音:
“臣、方苞恭見萬歲!”
雍正看了看白汪汪跪了一片的兄弟,淡淡說道:“按廷玉的鋪排,兄弟們且回去。明日哀詔下去之後,照禮部殯儀司安排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