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鄔思道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說道,“那我就在這裡等等中丞。”一頭說,進來便坐了竹涼椅上,索了邸報,搖着扇子吃茶看邸報,不再言語。他和衆人不合羣,衆人也拿他當外人,見他大咧咧坐着不言語,早一個一個託辭出來,另尋地方“均分”那五萬兩銀子不提。
大約過了午時,聽見衙門口三聲炮響,田文鏡頭戴藍色明琉璃頂子,孔雀補服裡頭套着九蟒五爪袍子,一頭熱汗進了花廳。鄔思道在涼椅上已昏昏欲睡,見他進來,忙坐直了身子問道:“河工銀子有下落了麼?”田文鏡冷冷地嗯了一聲,脫下袍褂,取過鄔思道身邊的邸報,看了看,鬆弛地仰了一下身子,舒了一口氣道:“哦……算日子,皇上御駕今日恰到五臺山,浴佛節禮佛,皇上真是虔心!”
“皇上佛學已到無上菩提境界,但皇上尊的還是孔孟儒學。”鄔思道似乎並不介意田文鏡對自己的冷漠,搖着一把泥金湘妃扇徐徐說道:“不知田大人籌到多少銀子?我到河上看了看,聽老河工們說,今年菜花汛來勢不善啊!”田文鏡睃了鄔思道一眼,垂下眼瞼呷了一口茶,彷彿故意冷落鄔思道似的,等了好一陣,纔不冷不熱說道:“這事我操心幾個月了,要到此時纔想起來,早就誤事兒了!銀子已經籌到九十多萬。藩庫裡再調出些,河南今年黃河決不了口了!”鄔思道何等聰敏之人,當然早已看出這位東翁大人對自己的疏遠,卻偏不計較,聽了只是微微一笑,起身架着柺杖篤篤有聲踱了幾步,站在窗前,若有所思地凝視着大柳樹上兩隻正在鬧枝的黃鸝,在一陣難堪的寂靜中,許久才問道:“明年呢?”
田文鏡見他如此倨傲,由不得心頭火一竄一竄地,幾乎就要發作,卻又按捺住了,只冷冰冰說道:“自古黃河無不決潰之年。昔年靳輔陳潢治水,那是何等樣的能員?一頭治着,仍舊要決潰!本撫初到任,能保住今年就算勉盡忠藎,至於明年,誰能料得定呢?”鄔思道踅回身來坐了田文鏡對面,說道:“恕我直言。前幾任巡撫聖眷並不在東翁之下,一個個栽筋斗下去,說到底就是因爲這條河!你在山西與諾敏較量佔了理,又蒙了天恩,纔得到這一步。說實話,這條河你治不好,縱在河南有千條善政,萬件良策,想平安作官也難,更莫說改革弊政,刷新吏治了。”田文鏡聽他說到山西,顯得是賣弄“封藩庫”那個主張,纔有他田文鏡今日,他的自尊心像被錐子猛刺了一下,立時漲紅了臉,強忍了半日,冷笑道:“你的大才我是早已領教了。不過,依你高見,該怎麼料理這條河呢?”
“河道設有道臺,”鄔思道平靜地說,“治河是他的差使。東翁可從藩庫裡調出銀兩,發出憲命,着他按熙朝名臣靳輔于成龍的舊制,從風陵渡直到陳州下游,逐年分段根治,該築減水壩的築減水壩,該修遙堤縷堤的就修,有的地方沖刷,全用大石條砌固。要有幾年根治的打算,不能年年用草包垛堤堵水!”“你說得何其容易!”田文鏡語氣冷結得結了冰似的,“藩庫裡只能動用三十九萬銀子,加上層層剋扣,想辦這麼大工程,朝廷不出錢,戶部不援手,行嗎?”鄔思道接口便道:“事在人爲。這就上條陳,請皇上定奪。那個諮文我看了,車銘這人我也認識,只要你說要具本實奏。錢,他拿得出!”
田文鏡霍地站起身來,盯着鄔思道,瞳仁中閃着兇狠的光,見他兀自悠然自得地搖着扇子吃茶,恨不得一腳踢飛了那個碧玉茶杯。許久,田文鏡才嚥了一口唾沫,說道:“條陳自然是要上的,其實我已經拜發了!你鄔先生這些日子忙得緊,串館子聽戲,踏青郊遊,還要作詩會文,吃酒高歌,所以沒敢勞動先生!”他惡狠狠格格一笑,“錢已經到手了,不動藩庫一個子兒,今年先周全下來,明年我有明年的辦法,用不着你先生這麼勞心!”
“既然有錢那就好。”鄔思道也站起身來,“但不知東翁從哪裡來這麼大一筆銀子?”
“借的!”
“誰的?”
“臬司衙門!”
鄔思道怔了一下,突然失聲大笑。
看着這個落拓狂放的書生如此無禮,田文鏡思來想去,終於忍不住了,“啪”地一擊案,茶几上杯兒盞兒還有幾碟子點心、茶葉包兒一齊跳起老高!
“你狂什麼?”田文鏡勃然作色道,“別以爲李衛薦的你,我就不敢開銷!李衛是兩江總督,我是河南巡撫,不受他的統屬——你就照我這話寫信給李衛——你要想安生在我這做事,和那幾位先生一樣,我以禮相待,你事上以禮,每月二十五兩脩金一個不短你的。我這池子就這麼深,別說八千兩一年,五千兩也是沒有的!我是個窮官、清官!也不打算當富官、贓官!”
鄔思道笑聲戛然而止,上下審量了一下田文鏡,冷冷一笑,說道:“看來養活我個殘廢,着實叫大人爲難了。您是清官,難道我是贓師爺?三千也好,五八千也好,也不過是個縣令的收項罷了,您真出不起,我一個大子不要也沒準!既說到這份上,我這就走,您好自爲之。不過,臨別也有一言相贈:可疑之利不可收,得之易時失之易!”說罷架着柺杖點着青磚地篤篤地頭也不回去了。田文鏡氣得手腳冰涼,一屁股坐回椅上,大聲向外說道:“多承關照了!”一手提起筆來就給李衛寫信。李衛,是天子信臣,又是雍正藩邸舊人,他不能開罪過甚。
有了錢,河防工程立刻大動起來。從鄭州至蘭考一線數百里,各地州縣奉了巡撫衙門憲命,大小官員一齊出動,親自督率民工,用蒲包草袋裝沙沿堤加固,甚至有的百姓家草蓆也都用上填塞過去決過的潰堤。此時前任巡撫家眷已遷出。田文鏡移居巡撫衙門坐堂視事,不時召見省城及各縣府司道官員,又要親自巡視河工,無晝無夜忙得頭昏腦脹,腿腳都浮腫起來。眼見河工將成,夾黃河兩條大堤土龍般蜿蜒東去,算算日子,離端陽節還有半個月,雍正的車駕邸報說尚在山東,年羹堯帶進京的三千軍馬還未到西安——一切均都妥帖,儘可從容應付。田文鏡這纔鬆下一口氣,命人在花廳設酒,犒勞四位師爺。酒至半酣,儀門司閽的戈什哈進來,輕聲稟道:“撫軍大人,兩江總督那邊傳驛過來一封通封書簡。”說着將一封信遞上來。
“唔!”田文鏡接過信來,見信封上頭寫着:
面呈田中丞文鏡兄,李衛拜書。兩行字跡歪七扭八不成章法,顯見是李衛親書。田文鏡因趕走鄔思道,一直縈着心,便起身含笑道:“我酒量不宏,少陪了,四位老夫子且自開懷暢飲,明兒還有幾件事和衆位共商。”說着便出來到書房,一邊吃茶,拆開信看時,上面全是白話:
文鏡兄,你的信知道了。鄔思道並沒有到江南,我們沒見面。不過這人我知道,要是你和他生分了,必定是你的不是。儘自你不是,我信及你必定是無心的。至於說得罪我,這都是些扯淡話。鄔思道和我私交極平常,不犯着說得罪不得罪。你們沒緣分,尋着他,叫他來我處作事,或我再給他尋碗飯吃,哪裡黃土不埋人?哪裡水土不養人呢?要是爲八千兩銀子你就不肯要他,我站一邊兒瞧,你怕多少有點小家子氣。巡撫的出息是多少,咱心裡有數兒的。不過,我再說一遍,我真的不爲這個和你心裡計較,這一條你把心落肚裡頭。李衛頓首百拜萬福萬安!田文鏡看看又好氣又好笑,仔細想,卻又品不出滋味來,他乏極了的人,一手拿信,一手端杯,半躺在竹椅上竟自沉沉睡去。幾個侍候在書房外的戈什哈躡腳進來,用小凳子放平了田文鏡的腳,在他身上又蓋了一件夾褂子,點了熄香,又退出去,田文鏡舒適地蠕動了一下身軀,頃刻已是酣聲如雷。
一陣沉悶的雷聲驚醒了田文鏡,他揉了揉眼坐起身來,擦去口角的涎水,就着燈光掏出懷錶(這是他陛辭時怡親王贈送的)看看,恰是醜正時牌。睡眼惺忪間一道明閃,將書房內外照得一片慘白,牆角的巴蕉、竹叢、蘭花樹在哨風中被吹得婆娑搖曳,牆頭上爬滿了的葛藤在雪亮的電光中葉片不安地瑟瑟抖動,一瞬間便又消失在漆黑的夜幕中……突然間,彷彿就在頭頂,一聲令人膽寒的炸雷,震得書房簌簌發抖,好像一把鐵錘砸破了扣在蒼茫大地上的鍋,驚得田文鏡渾身激凌一顫!他疾步走出書房,一股罡風撲面而來,吹得袍角衣襟都撩起老高,涼颼颼的風帶着雨腥,襲走了他最後一點睡意。一個戈什哈見他出來,忙上前躬身道:“撫臺,外頭風大,當心着涼了!”
“唔,不要緊。”田文鏡仰視着黑沉沉的天穹,雷聲猶自像車輪碾過石橋似的滾滾流動,閃電時而在雲層間金蛇走空價劃過,時而又像不甘在雲層後舞蹈,狂怒地將它燦爛的光從雲縫中****出來。田文鏡再不猶豫,厲聲吩咐:“給我備油衣、備馬!立刻叫起閤府人丁,隨我河堤上去!”此刻呼天嘯地的傾盆大雨已經籠罩了黑沉沉的撫院衙門。
幾個戈什哈忙不迭答應着,傳呼人丁,備馬,田文鏡一邊換衣服,一邊吩咐:“知會開封府衙門,各里弄巷街巡視一遭,有的房子不牢靠,叫房主遷出來,各寺院裡頭安置,各寺院主持不得違抗!”
“扎!”
“十七歲以上男丁,還有開封城內所有旗營,漢軍綠營兵馬,按區劃分段守護城牆。”田文鏡的臉在閃電中一明一滅,鐵鑄般一動不動,一邊思索,一邊下令,“就是河堤潰了,四城之內也滴水不能進城!否則——不等皇上治我的罪,我先請王命旗牌斬開封城門領①城門領:四品職銜,負責城防軍事長官。——原注。和馬家化!”
“扎!”
田文鏡不再說話,起身便走,幾個戈什哈就雨地裡拉過馬來。掌幾盞玻璃燈,隨田文鏡翻身上騎,潑風價一陣狂奔,穿街直出城北。淙淙大雨中,遠遠便聽黃河令人心悸的咆哮聲震得大地都簌簌發抖。雨幕中,但見河堤上一盞盞油紙紅燈閃爍,巡堤的篩鑼聲不緊不慢地響着,不時傳來“平安無事羅——當”的響聲。田文鏡略覺心安,沿堤舉燈逐段細查一遍,並無大的疏漏,這纔到河道衙門設在堤上的氈棚下稍事歇息。儘管他穿着油衣,也禁不住這大的風雨,脖子裡的油汗和着雨水,已溼透了重衣。因見道臺汪家奇不在棚內,只有一個河泊所長帶幾個人在這裡,田文鏡一邊擰着袍角的水,問道:“你們汪觀察呢?”
“回大人話,”河泊所長畢恭畢敬地躬身答道,“汪觀察家在包府坑,那裡地勢低,方纔來人說正在搬挪東西,一會雨小點就來。”說着遞上一杯茶來。
田文鏡“啪”的一聲將杯摔得粉碎,咬着牙獰笑道:“我此刻最怕的是喝水!”他站起身來略一思忖,問道:“你叫什麼名字?”河泊所長見巡撫發這麼大火,嚇得臉煞白,忙跪了道:“回中丞爺,卑職叫武明。”田文鏡臉上毫無表情,一字一板說道:“我這就出憲牌,你暫署河道衙門差使!”
“啊?”武明嚇了一跳,忙叩頭道,“卑職只是個八品官,和河道隔着好幾層兒呢!再說,汪道臺——”田文鏡一口截斷了他的話:“什麼八品四品,官都是人做的,不是人就不能作官!”回頭又對身邊戈什哈道:“你進城尋着汪道臺,叫他好好顧家,連鞋也不用溼。就說他已經不是道臺了!”剛料理這件事,便見八盞繡花玻璃風燈遠遠逶迤而來,田文鏡以爲汪家奇來了,憋足了氣端坐靜待。不料先進來的卻是一名侍衛打扮的人,接着又是兩個太監。正驚愕間,雍正皇帝已出現在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