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鄔先生,不知者不爲罪,恕文鏡無禮。”田文鏡見他動情,言下也不勝感慨,“皇上待你國士,我待你‘師爺’,可見我之心胸。但我的難處先生也瞧見了的。”他低下了頭,用手撫着稀落的頭髮,深深嘆息一聲,正要傾訴苦情,卻見祝希貴匆匆進來,忙收斂心神,問道:“見着胡方伯和東西司了麼?”祝希貴當地向三個人打千兒行了禮,笑着回道:“胡大人車大人都不在衙,說是年大將軍從鄭州過境,昨兒他們都去請安去了。”
田文鏡怔了一下,年羹堯過境他早知道,禮部頭十天就發來諮文,命沿途各省官員以公爵禮迎送入境出境事宜,田文鏡心緒實在太壞,也因與年羹堯有芥蒂,只將此事以火急滾單知會彰德鄭州二府,向年羹堯行在發了一紙告病文書了事。今天請胡、車二人吃酒,原也想請他們代勞在年跟前請安行禮,卻不料他們連聲招呼也不打,徑自就去了!田文鏡乾笑一聲,說道:“好嘛!河南如今就這麼個世界——既如此,就我們三個,再請吳老夫子他們幾個過來,我們自己高樂!我犯不着得罪年大將軍,可我也不大情願拿他當主子敬!”田文鏡陡地一個念頭閃出來,放着鄔思道這麼硬的一座靠山,自己不但不用,反而三番兩次想趕走,真是愚不可及!想着一陣興奮,臉上竟放出紅光,一迭連聲催着上席,哈腰兒讓道:“高兄請!你就在這兒遵兒算我的請罪酒。先生曠達人,必能杯酒釋憾!”
“大人的心我領了,謝罪更不敢當,”鄔思道微微一笑,說道,“我素來酒量窄,吳鳳閣他們我也不想沾惹。有其倬陪着你們也就行了,我回我書房去。”說着夾了柺杖便走。田文鏡忙一把扯住,笑道:“那就不叫吳鳳閣他們了。我們三人淺酌漫談,聽聽其倬說風水學問,也是風雅事嘛!”高其倬被田文鏡搔着癢處,也不想放鄔思道走,便過來摻回鄔思道,笑道:“記得成都頭回見先生,李衛是二百五縣令,我是二百五師爺!給你往京裡送信,騎的李衛的千里駒,五天三千里!——我是你的鴻雁使者,今兒久別重逢,你不吃酒行,不賞臉可不行——一個外人不叫,我們細談……不然到北京,萬歲怡王爺問起,其倬顏面不好瞧呢!”兩人做好做歹又勸半日,鄔思道才無可奈何地坐了。
車銘和胡期恆撇了田文鏡到鄭州見年羹堯,原想私地裡狠狠告一狀,借年羹堯的力一舉擠走這個刺頭兒巡撫。到了鄭州才知道,除卻本省巡撫田文鏡,附近省的巡撫如陝西、山西、山東、安徽巡撫都過來湊趣兒,甘肅巡撫因道途遠,也還派了兩個兒子來接年羹堯。田文鏡不來,看去就格外顯眼。鄭州府衙,驛館,接官廳和大一點的店肆都是各省大員包了,無晝無夜輪番筵請,像車銘和胡期恆這樣的位份根本無法專門單獨長談。想想年大將軍身邊還有個跬步不離的劉墨林,就有體己話也難暢敘。二人已是打消了妄想,恰六月初二年羹堯離鄭那日,中軍校尉送來了年的名刺,請胡、車二人到大將軍行在敘談。二人看那名刺,是大楠竹精製,比屋瓦還長一倍,打磨得滑不留丟,寫着:
一等公、奉詔西征撫遠大將軍年頓首拜沉甸甸的,怕有斤來重,不知用過多少次,看樣子從來沒有人敢收的。
“回覆大將軍,名刺斷不敢當。”車銘見胡期恆發怔,忙笑着將名刺璧還,說道:“卑職更衣過後即刻前往謁見。”說着又取出一百兩銀票送給那軍校,“杯酒之資不成敬意,請哂納。”那軍校自去了。
胡期恆車銘一刻也不停,換了官服帶了手本升轎而去,直趨城隍廟——年羹堯的行轅。遠遠見軒敞的城隍廟口沿路邊滿都擺着各色官轎、亮轎、馱轎,足排出半里路遠近。不少候見官員帶着僕從,坐在廟外一溜大柳樹下石條凳上吃瓜喝水打扇納涼擺龍門陣等候接見。胡期恆和車銘不禁對望一眼:這等到什麼時辰才見得上大將軍?正發怔間,方纔送名刺的那個軍校出來,遠遠便招手道:“二位大人——年大將軍專請你們先進去!”立時,招來一片欣羨疑惑的目光,直看着胡期恆和車銘搖搖擺擺進去。
“早就想見見你們了。”年羹堯站在西配殿前的滴水檐前,臉上笑容可掬,見胡期恆二人又遞手本又請安的,忙用手虛扶了一下,說道:“你老胡和我還來這個!我一直疑惑,既來河南,怎麼不見地主?前兒彰德府轉來文書,才知道田中丞身子骨兒欠安,我進京他‘忙’,我出京他‘病’,這就叫沒緣分——來,請進!”年羹堯話裡藏鋒,說得卻十分隨和。因天熱,他只穿了件絳紅紗袍,腰中系一條玄色帶子,花白了的辮子隨便盤在頂上,用手輕輕甩在腦後,一頭說,帶了二人進來。
車銘和年羹堯不熟悉,拿捏着跟進來,見裡頭大長條卷案旁坐着一老一少兩個官員。老的六十多歲,已全白了頭髮,年輕的不足三十,一派斯文模樣,手裡還拿着一卷書坐在靠窗亮處。胡期恆搶上一步,給老人請安道:“桑軍門,您老好哇!頭回大將軍進京,我尋思您必定跟着呢,誰知竟沒來。想着這回見不上了,您偏就又來了,給您預備的二斤老山參也沒帶,你看看可不是不巧麼?”年羹堯見車銘一臉茫然,因笑道:“我來介紹一下:這是桑成鼎,我的中軍參佐,也是我小時的奶哥哥;這位一說便知,新任西征軍糧道,參議道劉墨林,雍正爺頭開恩科的探花郎——這位是河南布政使胡期恆,老桑記得吧,當年我進京赴試,病在胡家灣,胡老爺子好醫道,救下了我這條命!這位是這裡的藩臺,車銘,王鴻緒的得意高足!”四個人忙都寒暄見禮。劉墨林聽車銘是王鴻緒的門生,便是“八爺黨”,目中火花一閃,隨即沉靜下來,一拱手道:“久仰山斗!胡兄車兄是老前輩了!”車銘忙笑道:“甚的老前輩,過時之人耳!”覷着眼看了看劉墨林放在案上的書,又道:“大人在讀徐家駒的詩集,可見風雅。徐先生的詩今可稱海內獨步,前年刊出來曾贈我一冊,至今常在案頭。”劉墨林笑嘻嘻道:“這詩確乎格調不凡,我這一路都在細讀精研。詩言志、歌詠言,我要推敲一番,我朝前頭已有《愚山詩話》①《愚山詩話》即《蠖齋詩話》,作者施閏章,字尚白,號愚山,安徽宣城人,順治進士,由刑部主事官至侍讀。工詩,與宋琬齊名,有《學餘堂詩集》、文集、別集多卷。《漁洋詩話》,作者王士禎,號漁洋,順治進士,由揚州司理官至刑部尚書。康熙朝詩壇首領,“神韻說”的倡導者。、《漁洋詩話》,我說不定也寫一部《墨林詩談》好生品題品題呢!”
到底是文人,見面就談投機了。年羹堯命人搬來西瓜,切開來親手分給衆人,咬了一口,吐着籽兒笑道:“施愚山老先生曾說,漁洋詩如仙人五彩樓閣,彈指即現,自評作詩如造屋,磚瓦木石齊備才肯動筆——我讀着其實都極雋永深味的,我與愚山曾有一面之緣,可惜年紀太幼,也不曾領教,他這話什麼意思。”劉墨林淡然一笑道:“這大約和禪宗頓悟漸悟的意味相近吧。”年羹堯聽了含笑點頭,轉臉對胡期恆道:“說說你們這裡情形吧。聽說河南三司衙門有些個齟齬,是怎麼一回事?本來我不想過問這些事,皇上再三說叫我‘觀風’,摺子硃批下來一問三不知,不好交待。就是一面之辭,你們聊聊我們聽,怎麼處置,皇上自有章程的。”
胡期恆和車銘眼睛都是一亮,他們私地來見,爲的就是讓這位寵眷無倫的大將軍聽聽苦情,以大將軍的威勢壓一壓田文鏡的氣焰,甚或密奏當今,搬掉這塊壓頂石。但在座的還有劉墨林,卻不知他是什麼背景,萬一說錯了,還不如不說。胡期恆囁嚅了一下便看車銘,車銘是康熙四十二年的老進士,宦海沉浮幾十年,泥鰍價滑,只在椅中一欠身,笑道:“你是按察使,儘管說,有遺漏處我添補着就是了。”胡期恆卻沒這些瞻前顧後,把田文鏡到任,如何獨斷專行欺蔑同僚,怎樣擅借庫銀,如何勒索官員籌謀河工樂捐,又借晁劉氏一案夤緣牽連官場,擠兌藩臬二司……一一細述了:“通省官員,除了一個張球,田中丞竟是要一網打盡!張球是什麼人?我心裡有數,他原是山東阿城一個無賴,俗名‘張大褲衩子’,茶館酒樓吃白相飯的,先投奔大千歲當長隨,放出來做歸德縣令。大千歲壞事,他又落井下石,改投廉親王,如今許是瞧八爺也不得意,想着田文鏡是張相選出來的,又跟十三爺做過事,就又投奔田文鏡。這麼不要臉的東西,偏田文鏡就愛!還不爲的他率先‘樂輸’了幾十萬河工銀子?他發的昧心財,我那裡有本賬,上次說及,田文鏡要我拿出來。我說不到時候,到時候我抖落,誰也攔不住!”胡期恆越說越氣,脖子上的筋都脹起老高,臉憋得通紅,“他如今真正是個****,連他的幾個師爺也都暗地去見我,說他們“東家昏了’。車銘,我說的有假沒有?”
“臬司說這些,有的我是耳聞,有的是目睹。”車銘等他說完,心裡已打定主意,只撿着田文鏡證據確鑿的事說,因略一欠身說道:“我揪心的是,臬司衙門還有二十多個人還扣在巡撫衙門!晁劉氏告狀,我那裡早已立案,她自己又不告了嘛!她兒子丟失,開封府回了上來,我們請原告到衙詢問,這是大清律中題中應有之義。撫臺竟在她家設埋伏,連我執法人役全都鎖拿,又擅自革胡方伯和我的職,意思還要傳拿官眷和那起子淫僧淫尼質對!這不是體面不體面的事,這不合律例麼!譬如說,田中丞的師爺姚捷、張雲程,還有吳鳳閣,都在我的刑名師爺跟前關說過人命官司,能不能據這個理去推,田中丞自己不便出面,賣放人命呢?”他言簡意賅寥寥數語即止,身子一仰便不再言語,劉墨林疑惑地說道:“田文鏡我雖不熟,也算相識,要是你們說的是實,真是駭人聽聞。他雖不是正途進身,也是讀書人,河南又不比雲貴兩廣山高皇帝遠,怎麼就敢這樣妄爲?他圖個什麼呢?”
“就是這個話,劉大人明鑑!”車銘受到鼓勵,臉上放光,說道:“田中丞這叫殘刻,急着斂錢邀恩,所以拿着通省官員任情作踐!他是得了‘錢癆’!”胡期恆冷冷補了一句:“與其說是‘錢癆’,還不如說是‘官癆’。”劉墨林不禁一笑,說道:“昔日倉頡造字鬼哭,周景王鑄錢鬼笑;就因鬼不識字而愛錢,今有識字,‘官癆’而愛錢者,必定是個厲鬼了!”
一語甫落,已是四座粲然大笑,連站在一旁肅然靜聽的桑成鼎也不禁莞爾。年羹堯一直聽得很留心,他這次進京幾次聽雍正連口誇讚田文鏡,又從怡親王處知道,鄔思道也在田文鏡幕中。不管胡期恆和車銘有多大的冤氣委屈,和田文鏡公然翻臉是使不得的。跟着衆人笑了笑,年羹堯舒了一口氣,起身踱了幾步,慢吞吞道:“說歸說笑歸笑。田文鏡做事認真,這一條難能。如今天下官肯認真做事的太少了,皇上看重的就是他的這長處。據你們兩位老兄說的,我仔細聽了,他是受了小人矇蔽。他自己也還算清廉剛正。這次我進京保了期恆一本,車大人呢,吏部的人跟我透風,大約也要調離河南,如今你們和文鏡這個樣子,我看離開也好。你們有苦,在我這訴訴,哪裡說哪裡了,扳倒田文鏡,不但做不到,也犯不着,就是一面之辭也罷,我還是要委婉奏進去的,皇上聖明燭照,等着瞧,好麼?”胡期恆稽首稱謝,說道:“這就是大軍門的厚意,這就是大軍門的擡愛!河南這地方我是一天也不想呆,一刻也熬不得了——不知調我們哪裡去?”
“車兄平調湖廣。”年羹堯淡淡說道,“你嘛,大約去四川任巡撫——我說這話不作準,皇上不久就有旨意,到引見的時候自然就知道了。”車銘和胡期恆門系不同,平素也有不少芥蒂,只是因田文鏡淫威壓迫,二人被擠得成了一勢。如今胡期恆高升天府之國的四川巡撫,自己卻要挾鋪蓋去武漢,不免心裡酸溜溜的,臉上卻不肯帶出來,只在椅上一欠身,冷冰冰說道:“多承大軍門關照!大丈夫合則聚,不合則散,離開河南我是千情萬願。不過,頑石可裂而不可卷,這侮辱車銘卻當不起。當日去拿晁劉氏,是胡藩臺下到臬司衙門的札子,恐怕還要請大軍門和胡大人一體周全!”年羹堯似乎有點意外,愣了一下才道:“那自然!我就寫札子,叫田文鏡放人!”說罷便命人取過紙筆,不假思索地一揮而就,桑成鼎便取出印來要加關防。
劉墨林一笑起身,索過那張紙看時,卻只短短一句:
大將軍年,諮爾河南巡撫使田文鏡:晁劉氏一案扣留法司衙門人役,殊失魯莽甚駭視聽,即着見令釋放,秉公依律讞理,此令!“大將軍好一筆字!”劉墨林笑了笑,“不過以軍令幹民政,於體例恐有不合的吧?”
“無所謂。”年羹堯微睨了劉墨林一眼,陰沉沉說道,“本帥節制十一省軍政,河南巡撫兼管豫省軍務,還是本帥的麾下。成鼎,用印,交給期恆帶回去。”說罷又掃了劉墨林一眼,那意思再明白不過:我就要頂一下你這釘子,你怎麼樣?
劉墨林輕鬆地搖着扇子,已是取過了徐駿那本詩,倒真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年羹堯猛地想起雍正叮囑的“一心辦好軍務,別的事竟可不管——”直到現在,他才明白這話裡另一層深意,由不得驀地一陣不安掠過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