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這畢竟是雍正登極以來處分最大的機樞之臣,按隆科多的寵眷,其實還在自己之上,說抄就抄了,他不能沒有兔死狐悲之感,同時,也隱隱覺得風頭不對,究竟哪裡不對,一時自己也想不清楚。接到邸報怔了半晌,叫過桑成鼎,蹙着眉說道:“連日沒睡好,頭疼。今兒不要衙參了。你去前頭叫將軍們散了,派人請汪先生和九爺過來說說話兒。”
“是,老奴才這就辦。”桑成鼎蒼蒼白髮絲絲顫動,略帶艱難地躬了一下身子,說道:“不過劉墨林參議今兒去了嶽將軍大營,說過還要過來拜見,他來了見不見?”年羹堯笑道:“這帖膏藥可真夠粘的。嶽東美大營離這裡幾十裡,要來也是黃昏時了。等來了再說罷!”說着,便聽外頭腳步橐橐,汪景祺①汪景祺,見本卷第二十三、二十四回。雍正二年五月作《讀書堂西征隨筆》,有非議康熙雍正詩句。當年羹堯青海大捷時,作《功臣不可爲》,說功臣無論怎樣做人,都難免被君主殺害。年羹堯家被抄時,雍正見到此書,硃批“悖謬狂亂,至於此極。”年的一大罪狀,即知而不報。汪景祺以“大不敬”罪處斬,並禍及家人。呵呵笑着進來,說道:“大將軍哪裡不爽?晚生略通醫道,可爲您看看脈,一味貼膏藥可不濟事。”一邊說,一邊把當日從蘭州轉過來的文書放在年羹堯的案頭。
汪景祺調來書辦已年餘,不但文牘極熟、辦事迅速,而且腹笥盈庫,應答如響,雖然年事已高,卻精神矍鑠,閒時常陪年羹堯,幫辦軍務之餘闊談古今,已成年羹堯一日不可或缺的智囊。見他進來,年羹堯忙命軍士沏茶讓座說道:“心裡悶極,身上也不爽,正要請先生過來談談。”因將邸報遞過來讓汪景祺看,自己便去拆閱北京轉過來的奏摺批覆。這個邸報汪景祺在允處已經看過,已是胸有成竹,他接過來,一邊把玩,一邊突兀說道:
“下一個就是大將軍。”
“什麼?!”年羹堯手一顫,密封匣子也沒打開便停住了。
“我說,”汪景祺飽經風霜的臉上皺紋一動不動,已是沒了笑容,不經意地將邸報甩在案上,“皇上疑大將軍疑得重了。原準備先拿八爺開刀的,現已掉轉了刀,要取大將軍的首級了!”
年羹堯全身一震,彷彿不認識似的,下死眼盯着汪景祺,喑啞着嗓子道:“我與皇上骨肉親情,生死君臣,又剛立功,皇上有什麼疑我處?”汪景祺毫無懼色,盯着年羹堯兇光四射的目光,良久,撲哧一笑道:“虧大將軍以儒將自許,天家父子兄弟之間尚無骨肉親情,何況將軍?隆科多與皇上骨肉情分如何,及不及您呢?當先帝晏駕之時,內有諸王虎視眈眈覬覦帝位,外有強敵重兵壓境,隆科多一念之異,皇帝便不是當今,這託孤之重,擁主之功比大將軍的‘勳名’如何?將軍自思,有沒有岳飛之忠?有沒有韓信之功?有沒有永樂叔侄的骨肉情份呢?古謠所謂‘一尺布尚可縫,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且不容’,您沒有讀過麼?”年羹堯頰上肌肉迅速抽動了幾下,口氣中帶着極大的威壓,問道:“誰指使你來說這個話的?你是什麼人?!”
“這個麼,是我。”門外允的聲氣說道,說着一挑簾進來,撩起袍角便坐了年羹堯對面,眯縫着眼,略帶挑釁地望着驚異的年羹堯:“大將軍危在旦夕,勢如累卵之急。我不能不請汪先生把話挑明瞭。一句話,救你,救我大清社稷!”
年羹堯目光遊移不定,看看允,再看看汪景祺,突然縱聲狂笑,倏地收住,獰聲道:“九貝勒,你忠於皇上,我敬你是‘九爺’;你不忠皇上,我視你是允!莫忘了,我不是尋常提督將軍,乃是持黃節秉天子劍的專閫大將軍!”
“唯其如此,越發令人可慮。”允不動聲色徐徐說道,“你藏弓烹狗之危近在眉睫,我脣亡齒寒之虞繼之即來。不救你亡,我也難以圖存。所以,有今日一席談。”
年羹堯哼了一聲,“噌”地從靴頁子裡抽出一份黃綾封面的摺子甩了過去:“你們看花了眼,吃錯了藥!這是幾天前才接到的硃批諭旨,不妨看看皇上與我何等情分。即死,我讓你們沒有怨尤。”允接過看了看,轉手遞給汪景祺,無所謂地一笑,說道:“原來你不會讀文章!雍正如此響的一個耳光,竟認作是親近!”汪景祺看着也笑了,說道:“大將軍當局者迷。這篇批語粗看去親,仔細看去疏,推敲起來令人不寒而慄!”“是麼?”年羹堯被二人的鎮定懾住了,略爲遲疑地接過了摺子,反覆審視。
“聽九爺教給你,你跟了四爺幾十年,仍不懂你的四爺!”允嘿然一笑,“譁”地打開了摺扇,又一折一折折攏來,挑着眉頭說道:“這個硃批三重意思,西海大捷是皇上‘福大’;西海大捷是‘自你以下’將士用命之功;西海大捷之功你‘好就將奇勳自己認起來’?因此,你不可動‘貪’念,你的‘不合朕意’處,少不得要一一告訴你——將軍自細想想,未去北京前,硃批裡有這些露頭藏尾的話麼?”
年羹堯目光熠然一閃,隨即冷笑道:“幸虧你沒福當皇上。不然,天下臣子死無噍類了!這些話有的是調侃,有的是慰勉,有的是至情親愛隨筆戲語,拿這份摺子危言聳聽,九爺未免異想天開。”說罷又是一哂。
“把剛接到的那份硃批拿給年大將軍!”允突兀說道。“什麼?”年羹堯不禁一怔,詫異間,汪景祺又遞過一份請安摺子,年羹堯展開看時,兩行血淋淋的硃紅草字赫然在目:
年羹堯果系純臣乎?“純”之一字朕未許也!爾有何見談,據實奏來密勿六月下浣。①這大概是根據雍正在湖廣總督楊宗仁二年十一月十五日奏摺上的硃批改寫的。原爲“年羹堯何如人也?就爾所知,據實奏聞。‘純’之一字可許之乎?否也!密之。”
這是再熟悉不過的筆體了,沒有一筆有矯飾痕跡,斷然不是假造!年羹堯心中不禁一陣狂跳,見摺子上姓名糊了,便用手去摳,允一把搶了回來,嘿嘿笑道:“——使不得!別人也有身家性命!要還不信實——把王景灝的那份抄本給大將軍!”
年羹堯此時已經呆了,傻子一樣接過一張素箋,看了看,失神地丟落在地下:王景灝與雲貴總督蔡密相往來,書信裡說自己許多壞話,因此才密奏雍正王景灝在任草菅人命,請着胡期恆來代,這事除了在鄭州露風聲胡期恆要調任外,出於一人之手入於一人之目。憑誰假造不出這樣的密諭!他的臉色又青又白,夢遊人一樣在書房地下轉來轉去,喃喃訥訥說着:“這不會……這怎麼會呢?這不是真的……”
“這是真的。”汪景祺咬着牙笑道,“和隆科多被抄一樣真!您犯了皇上三大忌,不速自爲大禍頃刻即到!”
年羹堯目光迷惘,還沒有從震驚和恐懼中清醒過來,只是自語:“三大忌?三大忌……”允在旁大聲道:“年亮工,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你身爲大將乃作此態!你打起精神來聽!”年羹堯這纔回過神來,頹然落座,苦笑道:“這比晴天霹靂還要驚人!我是失態了,願先生有以教我——這裡先謝罪了。”他到底是年羹堯,瞬間,雷霆擊懵了他,旋即又恢復了鎮靜和威嚴。
“挾不賞之高功,這是一忌。雍正即位內外憂患危機四伏,你這一戰爲他穩住了大局穩住了人心。他要借你的力量去壓服八爺和羣臣不滿之心,所以不能不賞你,舉酬勳之典,受殊爵之榮,位極人臣,威擬王侯,他再拿不出可賞你的東西了。
“但你挾震主之威,不懂韜略。不但不遜功讓主,反而居功自傲意氣洋洋。郭子儀是何等功臣?以酒色自晦,謹保首領以死;徐達退隱中山王府一政不參,難免蒸鵝之賜!你呢?黃繮紫騮凱旋入京,王公以下郊迎數十里,你居然受之不疑!皇帝在豐臺令將軍解甲,不得你一將令,無一人從命,換了你是皇帝,你容得麼?
“猜忌之主,性本庸怯。他要整頓吏治,你卻處處插手,亮工將軍,你掣了皇上的肘!這是第三忌。平心想想,你選了多少官?外省的事你干預了多少?本來你不幹政,他也要拿你,何況你處處插手?皇帝原意是借你的力壓制廉親王,處置八爺黨後再解你的兵權。但現在看來,他覺得你比八爺更可怕,恐懼你與八爺黨聯手造亂,所以要先清除你了!”汪景祺滔滔不絕,句句說得斬釘截鐵擲地有聲,到此戛然收住,書房裡一片寂靜!年羹堯用顫抖的手,託着滲出汗珠的腦門,許久才吃力地說道:“我有些處是不檢點,興許是弄錯了什麼事,但我沒有二心。必是這樣的,不知哪裡錯了,惹了聖怒……”“你算了吧,癡迷大將軍!”允揶揄地一笑,“你有我領教我四哥的多?自打大捷之後,先是寶親王弘曆,後是潦倒書生劉墨林,你這大營裡有一天少了朝廷監視你的人?就是原來的侍衛,也是在這裡盯着你,不過被你降服了就是!”
年羹堯呆呆地望着外邊,七月的青海天氣已經很涼,胡楊葉子開始凋落,空曠的大校場上西風捲着砂石,時而掠空而過,時而盤起一個個旋風互相追逐、合併,偶然一陣風挾着砂撲上來,打得大玻璃窗一片細碎的聲響。門前一株柳樹,是他來青海駐節頭一天親手栽的,已有茶杯粗細,彷彿不堪蹂躪似的擺動着腰肢婆娑起舞。年羹堯的心境像這天氣一樣荒寒。和一個時辰前相比,如同猛地墮進狂濤無邊的海水裡,只是漫漫無際的海天,見不到岸,連個歇力的礁島也尋覓不得……收回目光,眼前這兩個人既熟悉又陌生,他有一種大夢初醒的感覺,又似恍若隔世。許久,他把頭深深地埋在兩臂間,發出像呻吟又像嘆息的嗚咽……“我該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