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悽風苦雨中,一隊絡車在泥濘的黃土驛道上艱難地行駛。沿燕山綿延東西數百里的古長城都被蒙在似霧似霾的雨簾裡,被雨淋得黑沉沉的老牆和城上鋸齒樣的堞雉巍然兀立着,時而被緩緩飄過的團雲遮蔽,時而又透過雲縫綻露它帶着威壓的崢嶸,沉默地望着這隊絡車。滿山枯老的荊樹,三尖兩邊形似手掌的葉片或橙或紫或黃或赤,時而在沙沙的雨中簌簌抖動,時而在涼透了的秋風中搖曳着溼漉漉的枝條。偶然從谷口襲來一股賊風,捲起驛道旁樹上五彩斑斕的葉子,像受了傷的蝴蝶被什麼無形的掃帚猛地掃起來,又無力地隨着溼涼沉重的雨水向護衛絡車的軍士身上“砸”下去。幾十名護衛軍士都是一色新的夾袍夾褂,穿着米黃油衣,泡透了的牛皮靴子踩在泥沙道上,發出咯咕咯咕古怪的響聲。看來他們都是受過嚴格訓練的,儘管這樣的天氣,走這樣的山路,卻絕沒有一個人倚傾歪斜踉蹌不堪的。前後五步一個人夾車而行,連腳步都像操演似的踩着一個節拍。偶爾有人“咕咚”一聲,結結實實摔在泥水裡,也都是一挺身跳起來,目不斜視地按着腰刀繼續走路。
絡車最後邊的是馬陵峪總兵範時繹。這是個四十五六歲的中年漢子,四方白淨臉,平平的兩道一字眉像是用毛筆畫出來的,只眉梢稍稍向上挑一點,透着冷峻和傲岸。露在油衣外如杵粗的辮子直垂到腰間,慢慢地擺動着,滴着水。他是朝廷三品大員,照規矩滿可以坐大轎的,也許是護衛差事緊要,也許要給自己帶的兵作表率,除了坐下一匹棗騮馬,其餘遮雨器具與兵士一模一樣。他騎在馬上雙目端視遠方,右手握着冰冷的劍柄,像是在思索着什麼,又似乎什麼也沒想。
突然,前頭路上一乘飛騎打馬狂奔而來,泥水滿身的馬剛剛站穩,一個戈什哈滾鞍下來,平手向範時繹行一軍禮,稟道:“範軍門,河和靠山鎮邊的三岔河口漲水,石橋沖塌了。這裡的車過不去,請軍門示下!”
“當兵的,逢山開路,遇水造橋,還用請示?”範時繹勒住馬,盯視着戈什哈,徐徐說道,“立刻和靠山鎮那邊驛站聯絡,十三爺今早已經到了那裡。這是他老人家的差使,你們仔細着了!”“十三爺”是當今雍正皇帝的弟弟怡親王,護衛十幾輛這麼普普通通的油壁車,竟勞動他奔波二百餘里親自接應!那戈什哈怔了一下,說道:“是!標下知道差事要緊。不過方纔標下到河邊看了,河漲得太兇,前頭打站兵士幾次搭橋都沒成功。請示軍門,是不是往北繞道從沙河店過去,那邊的橋修得結實……”範時繹聽了一時沒言聲,擺手命絡車隊停下,方纔對戈什哈道:“走,帶我去看看。”
“扎!”
於是二人打馬一陣急行,約走五里遠便遠遠聽見河激流的咆哮聲傳來,又趲行二里地,果見河橫在前。範時繹的軍隊隸屬軍機處和直隸總督雙重統轄,專門守護清室皇陵,是“善捕營”馬陵峪大營兵,名符其實的“御林軍”。雖駐兵遵化,幾乎每個月都要進京述職,不知從這裡經過多少次。他從來也沒見過這條溫馴如處子,芳草蘆花遍佈河牀的河會變得如此猙獰:淅淅瀝瀝的雨中,呼嘯的洪水彷彿受不了夾岸巖山的擠壓,從西南狹窄的河道沖決逆波直瀉而下,在河橋一帶三角盆地陡地一個轉彎,又向東南折下。從北燕山匯下來洪水混濁得像稀粥,也從這個三角地入河,兩股水匯融相激,撞擊起丈餘高的浪花,不勝躁怒地在這個三角大潭中追逐。滾滾波濤像一鍋翻花沸沸的水,焦急地、沒有規律地旋轉滾淌,尋找着發泄的出口。河濤的狂嘯聲、拍岸聲,水底巨石的滾動聲,混混沌沌融成一片,在暗得黃昏一樣的天穹下,顯得異常令人恐怖。百餘名兵士疲憊不堪地站在被震得簌簌發抖的岩石梯道上,手中拿着木槌、斧子等造橋工具,岸邊道上七零八落地放些麻包蒲包,看樣子已經幾次試過造橋,二十幾根碗口粗的樁木像草節棍兒做的漂在水上是時沉時浮。範時繹略一看,便知自己“遇水造橋”的指令絕不可行。他凝神望望對岸,也只一箭之遙,卻是水霧瀰漫看不清楚,似乎也有人向這邊眺望。因回頭問道:“那邊是十三爺的人?”見那戈什哈一臉茫然,知道他聽不見,範時繹用馬鞭捅了捅他,又指指對岸,用詢問的目光看看戈什哈。
“啊!”那戈什哈這才醒悟過來,大聲道:“軍門,那是直隸總督衙門的人,來了有一個時辰了,方纔在那邊造橋也不成,喊話聽不見……”正說着,對面幾點紅光一閃,似乎放了幾枚火箭,大約中途被雨水打溼,多數都飄飄搖搖墜落了河裡,只有一枝射到岸邊。一個兵士忙撿起來雙手捧給範時繹,說道:“是那邊送過來的箭書。”範時繹接過看時,見是一條明黃絲絛縛着一個油紙包兒,心知必是怡親王允祥的手書。展開了,用手遮雨讀時,卻見上面寫着:
敕令:範時繹不必造橋,繞道沙河店,明日晚抵太平鎮驛站。勿勿此令。怡親王允祥。雍正四年十月初三。
下方還鈐着一方殷紅的硃砂印,篆書“允祥”二字。
範時繹將敕令收了袖裡,仰面望了望愈來愈暗的天色,長長吁了一口氣,說道:“用火箭回信,範時繹遵諭。今晚宿沙河店,請王爺放心。”說罷,撥轉馬頭返回原地,命車隊就地由舊驛道北折,幾乎貼着長城腳,頂着寒風凍雨蜿蜒向北前進,直到天色黑定,才抵達沙河店。
這是坐落在燕山羣嶺中的一個小鎮,東有太子峰,西有麥垛山,中間一帶平川,河沿鎮邊穿過。這條河面寬,水激河底巨石浪花翻飛,看上去比三條河也不止。樣子嚇人,其實最深處也不過齊腰。範時繹到鎮邊,第一件事就是着人去看鎮北的橋,一時便聽回說大橋完好無損,只橋頭兩邊凹處因爲漲水溢漫了兩支分流,水深不過沒膝,絡車完全可以平安通過。範時繹頓時放心,此時鬆一口氣,他才覺得飢腸轆轆,望着雨幕中的沙河店鎮,一時倒犯了躊躇:絡車上坐着四十三名太監宮女,原是侍奉被黜在景陵爲先帝守陵閉門思過的大將軍王允的,不知犯了什麼過錯一體擒拿解京。囚犯坐油壁車,押送的將軍淋雨,原也有點不倫不類,但這卻是皇帝第一寵臣允祥的手令:“密送北京交我處置,不得委屈褻瀆。”範時繹雖然覺得匪夷所思,也只得遵諭行事。但這個鎮子裡沒有驛站,號民房居住又不易關防,還有十幾個宮女,該怎麼隔離居住?範時繹下馬握鞭,只是沉吟。帶隊戈什哈知道他爲難,踩着潦水過來,笑道:“軍門別犯愁。鎮西有個破關帝廟,早就沒了香火,咱們統共八十幾個人,將就着住一宿,管保平平安安。”
“好!你曉事。”範時繹臉上綻出一絲笑容,“三十個男犯,除了蔡懷璽錢蘊鬥兩名,都住關帝廟。喬引娣和十二名女犯,尋一家寬敞的客棧包下來,我和軍官看守蔡、錢和女犯,兵士們看護男犯——那都是些太監。他們不敢逃,也沒處逃——然後分撥兒輪流到客棧吃飯。去吧!”於是一行人衆帶着車到了鎮北,果見一座多年失修的關帝廟黑黝黝矗在夜空裡,十幾間廟房雖已破敗不堪,裡邊到處溼漏,畢竟有些地方還算乾燥。範時繹便命兵士們拆下神龕柵欄點起火來,自脫掉了官服袍靴,換穿一身絳紅夾袍,頓覺渾身鬆快。因見去客棧定房子的親兵回來,便問:“差使辦好了?”
“好了,就在沙河老店。”那親兵回道,“我怕驚動人,換了便衣去的。是有名的百年老店,前酒樓後客房,不過裡頭已經住了十幾個客人。我好話說了一車,老闆死活不肯攆客人。說通天下一個規矩,進店就是財神。所以這店咱們包不下來。”範時繹笑道:“那是自然。都把號褂子脫了,帶四輛車過去,另撥二十個弟兄在外頭守夜。只是密一點,叫人看出我們行藏我是不依的。”說罷披了油衣出來,看那天時,雨已經幾乎住了,只零零星星灑着,霧一樣的細水珠兒在臉上,微有些涼意。
店老闆早已守在門口,見範時繹帶着人車逶迤而來,忙迎上來,兩眼笑得眯成一條縫,一邊往店裡讓,說道:“老客辛苦!快請裡頭安置。現成的客房,現成的熱水,洗涮一下,外頭現成的酒菜。您老頭一回來,這頓酒菜不用出錢,算小的爲爺洗塵,咱們圖個長遠……”在秋雨寒風中跋涉了一天的範時繹,被這幾句溫馨的奉迎話說得渾身鬆快,笑道:“我們都餓得前心貼後心了。先吃飯,別的再說。沒有不出飯錢的理,就是不出,你照舊從我房錢里扣了。你們店家這些把戲,我有什麼不知道的?我先頭也是開店的出身呢!”一句話說得老闆笑哼哼的。眼見車上兩個男的,十幾個女的一個個面容憔悴下來,忙招呼着:“這天,這路,顛一天可真夠受的。快都進來——夥計們,給爺們燙酒——把大銅壺坐火上,爺們人多!嘿嘿,下頭人多,樓上三間空着,只幾個客人在那行令吃酒,請爺們都到樓上用餐。”範時繹見人已經都下車,款步走到第二輛車跟前,對站在車前一個女子溫聲說道:“喬姑娘,今晚我們就在這打尖,您,還有——”他看了看頭輛車下來的兩個中年人,又道:“還有蔡先生錢先生,都是我的東家,好歹體諒我們做下人的難處,將就些個,明兒天明咱們順順當當趕路,就是回去遲點兒,主子斷不見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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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主人萬沒想到,這位氣度雍容中帶着威嚴的中年人竟然還是車裡的“下人”。但看那車,也實在算不上什麼華貴,下來的“人物”體態也不顯得怎樣尊嚴——他真的有點迷惘不解了。仔細打量,只見這位喬姑娘上身穿着絳紫暗格天馬風毛套扣坎肩,下邊繫着石青寧綢金緝滾邊繡花裙,微露出一雙放了的半大不大的腳。一張瓜子臉蒼白得令人不敢逼視,兩條細細的籠眼眉中間微蹙,眉梢淡垂,顧盼間明豔照人,一張不大的口抿着脣微微翹起,顯得很有主見。跟在她身後的兩個中年男人,一個矮瘦,一個矮胖,都像有點浮腫,表情木然步履遲緩地移動着步子進店來。還有十二個使女打扮的少女,姿容綽約卻都神色黯然,依次而入。他們一進店,立刻招引了所有食客的目光。
“蔡先生,”範時繹向護衛的便裝親兵丟個眼風,對走在前頭的矮瘦子說道,“咱們的位子在樓上——錢先生,請。其餘的夥計各自隨喜吧。”說着帶了三四名戈什哈不言聲登樓上來。
這是三間打通了的酒座,東西牆靠着一扇扇屏風隔子,看樣子原來是用屏風隔開的雅座,臨時撤去了的。靠西南臨街窗前坐着一桌,約五六個人,正在行令吃酒,衆人喝得高興,都有點醺醺的,見他們一行二十多個人上來,也都沒有在意。範時繹自和喬引娣坐了靠西北樓梯口桌旁,幾個親兵在南邊臨窗桌邊,其餘女客倒坐了離那羣客人不遠的桌上,衆人都默默的,沒有一個人說話,看着飯菜上來各自舉箸而食,竟似一羣陌生人偶然相聚。倒是蔡懷璽打破了沉寂,笑謂範時繹:“老範,你知道,再往前走,我們就吃不到這麼好的飯菜了。多謝你一路照應,送佛還該上西天,能弄點酒麼?”恰酒保上來,範時繹便吩咐:“我這一桌搬一罈子三河老醪,南邊那桌一瓶,給他們佐餐,樓下用餐的也是一瓶——我們明兒一早趕路,不能多吃,明白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