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弘曆三人,李紱再也不敢延誤,立刻將劉王氏一案繕成奏章,用六百里加緊遞送北京。此刻他要離省的消息已經傳遍省城,當地士紳都暗地串連送萬民傘,商議着選出頭面人士赴京叩閽,請留任李紱,又有風傳說要萬人攀轅攔轎請求李紱從緩進京的。李紱深恐誤了考期,匆匆將衙務交待給湖廣佈政使洛德,又出憲牌命武昌知府殷俊巖代理臬司。因漢江白河進中原一路都是逆水,李紱便不肯坐船,只帶了兩個小奚奴由陸路下襄陽,取道南陽魯山北上。趕到洛陽時,已是過完燈節,算算日子,半個月可以輕輕鬆鬆抵京,李紱才鬆了一口氣。因河南府知府羅鎮邦是李紱會試同年,李紱便想在這裡稍息兩日,然後再趲行。李紱是簡命湖廣開府建牙的著名大臣,又奉調直隸總督,雖不是升遷,卻是重用,羅鎮邦自然十分殷勤,當晚就在衙中設筵爲李紱接風。他深知李紱善愛文士,就近在老城邀了王宗禮、賀守高、楊傑、秦鳳梧幾個縉紳前來作陪。
“洛陽,兄弟還是第一次來。”酒過三巡之後,李紱已是滿面紅光,“白天在城裡散了散步,商賈酒肆街面齊整,武昌也不及這裡。武昌水旱兩路九省通衢,洛陽交通五省九朝古都,伊闕邙山橫亙其間,不愧天府重鎮!就是省城開封,我看也不及此地!下晚時我去觀瞻了孔子問禮處,碑倒還好,可惜碑亭破敗了。你這個羅鎮邦吶,也算讀書人,就不知道修葺一下?”
羅鎮邦年紀在五十歲上下,國字臉連鬃胡,身軀高大,顯得十分壯實,喝了幾觥酒,黑紅臉膛油光光的,笑容可掬爲李紱斟酒,說道:“來來,巨來制臺,我知道你海量,滿上滿上!——嗨……您是不知道我們這裡的難啊!豈止是孔子問禮碑、周公廟,文廟大成殿更是破敗,要修就都得修,但那是要銀子出來說話的。河南府比別的府養廉銀子多些,我是個從三品,和臬臺一樣,一年六千兩,要應酬往來,要養家口,還得置點田產防老,這些個餘外的風韻事是心有餘力不足啊!要沒有火耗歸公這一條,洛陽的出息一年就是十幾萬,這些小事算什麼!”李紱一聽便知這是發田文鏡的私意兒,他不願背後議論這些事,略一思忖,說道:“風雅事總有風雅人辦——謝謝,我不能喝得太多了——洛陽人文薈萃之地,從讀書人紳士那裡募一點怕也辦得下來了。”
王宗禮執壺剛給李紱斟了酒,挨次正在給羅鎮邦倒酒,聽見這話,嘆道:“大人,如今河南哪裡還有縉紳?您去瞧田中丞身邊那羣人就曉得了。他的幾個師爺,沒有一個是作官出來的,不是訟棍就是刀筆吏出身。真不知讀書人犯了田大人什麼忌諱,一味地從士大夫頭上開刀問斬。如今縉紳們遠離官府惟恐不及,生怕派差弄到頭上,誰敢出頭冒尖兒露富操辦這些事呢?”王宗禮是兩榜進士出身,放過道臺的,經多多見識廣,說話從容不迫,因知道李紱與田文鏡不睦,便極力撩撥。“前次他派了個錢糧師爺,叫錢度,一眼看去就不是個正道人。也是在羅兄這裡吃酒,我們說起來士紳難處,錢度說,‘你們再難,比佃戶們還難麼?比要飯的還難?’——您聽聽他說的這是什麼話:‘田中丞是替朝廷興革,他私人又沒得什麼好處。誰不知道我們中丞爺是“模範總督”!別看李紱在湖北頂着不辦,早晚他頂不住,還得學河南!’”坐在王宗禮身側的楊傑是個墨瘦矮個子,操着一口江浙腔接口說道:“王兄說的沒半句假話,我也在場的。說起來我和田抑光(文鏡字)還是同年鄉薦的孝廉。他一道憲命下來,我就得出河差,和那羣泥腳杆子一道背沙包垛河堤。斯文掃地類同奴隸擡輿之輩,這什麼世道嘛!我給他寫了一封信,提到當年一道兒遊西子湖,談棋論詩的往事舊情,請他對讀書人網開一面。這是他的回信,請李大人賞鑑——說給我寄十五兩銀子,覓人代工!娘希匹,我說的是面子,他給我銀子,我稀罕他的錢麼?李大人,我接這信真是侮辱難當,氣得幾夜都睡不安!”李紱閃眼看了看楊傑,恍然說道:“你是叫四維的吧,原來我們是同年的孝廉!怎麼剛纔就不認呢?”
“禮義廉恥謂之四維,”楊傑似笑不笑說道,“如今你官大了,我還該有些兒自知之明,別像田抑光,我自觸黴頭巴巴兒去親近同年,希圖的不過是他能當個有古風的名大臣,哪成想自己討人沒趣兒呢?”李紱笑道:“你可算所謂‘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的了。我們同房同科中的孝廉,是世兄弟嘛,有什麼窮講究!”衆人這才知道楊傑和李紱還有這層夤緣,便一齊恭維楊傑。王宗禮便騰出座兒給楊傑,笑道:“你和李大人同年世兄弟,坐這邊,近些好說話。”李紱便拆看那信,果見是田文鏡一筆剛勁的瘦金體楷書:四維吾兄如面,馬日札悉,不勝唏噓。憶昔西子湖畔吟風弄月事,恍然有如隔世。其間二十餘年,子逢、路青諸人紛紛凋謝,寧無悲乎!至兄所言,國事也。抑光深蒙聖恩,行官紳一體當差納糧,亦爲籌國之謀,非敢有一己之私念也。他日文鏡退歸泉林,亦當與兄一體爲國負賦完差。但凡行一政、興一事必有一弊相隨,古之能臣不免於是。文鏡何人,敢自期於無憾?然吾兄窮狀文鏡亦深念之,謹贈俸銀壹拾伍兩,兄可覓人代差,以免勞頓之苦。即頌冬祥。田文鏡謹啓正月人日。
李紱看了忍俊不禁撲哧一笑,楊傑是“馬日”寫的信,田文鏡“人日”回信,刻薄峭拔真到了極處。因將信折起還給楊傑,說道:“田抑光還算大丈夫,明明白白。我是個過路客人,有些閒話給文鏡聽見不好。我們不要談公務了。既是文人,以酒會文,且高樂兒,成麼?”
李紱和田文鏡一樣的地位身分,如此恂恂儒雅平易近人,幾位縉紳想起上次田文鏡來洛陽,幾乎一樣的場合,一樣的人,那種嚴冷倨傲,睥視萬物的架子,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神情,不由感慨萬分。當下衆人一齊起身,賠笑道:“制臺之命焉敢不遵!”李紱便想測度洛陽文人才品,執酒沉吟片刻,說道:“上次到南京,尹繼善在莫愁湖,衆人創制無情對,很有意趣,我們不妨也試試。”末座的秦鳳梧最年輕,今天在座的都是作過官的,他還只是個秀才,因此一直插不上話,聽李紱這一說,倒鼓起興頭,一欠身笑道:“敢問何謂‘無情對’?”李紱指着羅鎮邦書房正面的聯語說道:“你們看這副聯,‘上巳之前,猶是夫人自稱日;中秋而後,居然君子不以言’,上下聯文意相通,又都取自《四書》,指的又是一件事,這就叫‘有情聯’。上下聯文意不相干對仗工切又不指一件事,用典不雷同,就叫‘無情聯’。現在請你出上聯,我對一聯,大家就明白了。”
“遵命。”秦鳳梧一笑說道:“我可要放肆了。”因俯首思索着說道:
“欲解牢愁惟縱酒,”
李紱執杯仰首,良久,笑道:“不要那多的牢騷嘛,不見得只有酒才能解愁。”因吟道:
“興觀羣怨不如詩。”吟罷又道:“這裡頭‘解’與‘觀’都爲卦名,卦象卻又不一樣,應對必須如此之工,纔算得‘無情’。”衆人聽如此之難,都不禁暗自舌,又不好掃了李紱的興,只得搜索枯腸打起精神應對。便聽李紱起句:
“樹已半枯休縱斧,”
羅鎮邦搖頭笑道:“我甘拜下風,罰一杯了事。”因舉杯一飲而盡。楊傑沉思着說道:
“日將全昏莫行路。”
賀守高笑道:“這是個興比聯語,不是‘無情聯’,要罰酒三杯!”李紱點頭道:“確是興比聯,賀兄得認罰!”賀守高只得飲了。王宗禮卻對了上來:
“蕭何三策定安劉。”
於是衆人鬨然叫妙,李紱見有人對出,便自飲一杯,說道:“以‘蕭’對‘樹’,以‘何’對‘已’既不相干,對得切,真無情對也!”秦鳳梧在旁道:“我也對出來了——‘果然一點不相干!’——可好?”
李紱不禁大喜,起身竟過來親自爲秦鳳梧酌酒,說道:“這一句渾成天然。以‘果’對‘樹’,‘然’‘已’虛對,以‘幹’對‘斧’——妙!後生可畏。來,我吃罰酒,你吃一杯賀酒相陪。”秦鳳梧笑道:“那我們二人算對了一杯‘無情酒’!”“道是無情卻有情嘛!”李紱與秦鳳梧相對一飲,回到座位上,說道:“你還是個秀才,好自爲之!今年必定要入場的了!”
“十年寒窗五車書,爲的什麼?我現在很猶豫,拿不定主意該去應考不去。”他嘆息一聲,“李大人,您不曉得,我是個秋風鈍秀才啊!”
李紱說道:“你這個念頭怪。這種事——自古無場外的舉人——有什麼猶豫的?”秦鳳梧笑道:“我一向歲考都是優等,去年進場三卷都落了。還加有批語,一本卷子上說‘欠利’,一本上頭批‘粗’,都是寫好的批條粘上去的。還有一篇文章批得更奇,粘上的批條是‘豬肉一斤雞蛋三十枚’。仔細想想,是根本就沒看我的文章,連條子都是僕人們代貼的,把考場供給採買條子也誤貼上了。”說到這裡衆人已是鬨堂大笑,他們大抵也都落過卷,中式後也點過學差,想想其中道理確乎是這樣。李紱笑道:“文章有時命,也許上一科你寫得不好也是有的。”
“真是文章不好,我有什麼怨氣?”秦鳳梧道,“學政張大人素來賞識我的,我帶了卷子去見他,他也笑,說:‘你的文章並不荒謬。這一科是田中丞正主考,薦上來本來是你那一房的頭卷。田中丞說:“皇上不愛見姓秦的,他斷然高發不了,不如騰個名額給別人,也少誤了一個人。”’我想了想也是的,秦鬆齡那麼一個大儒聖祖爺手裡到底沒作上官,如今宮裡太監都改姓秦、趙、高!誰叫我姓秦,和秦檜一個姓兒呢?——一怒之下,我在‘欠利’那篇文章後頭又加了批,‘已去本銀三十兩,利錢還要欠一年’。在‘粗’的那個批上加批‘自憐拙作同毐①毐,戰國末年秦國宦官。相傳是秦相呂不韋推薦給趙太后的假宦官,因得寵權勢大,有食客千餘人。秦始皇親政時起兵奪權,叛亂失敗被處死。這裡的“粗”“細”“轉落”,因假宦官轉引而來。,雲粗雲細君當知!’李大人別怪我輕薄,我受這樣的屈,心裡太氣苦了。田中丞如果今年還當主考,我就不能去考的了。”
李紱的臉色早已陰沉下來,田文鏡的刁惡刻薄他已“久仰”了,不料處事如此悖情謬理!思量着,冷笑道:“今日大長見識。劉墨林在年羹堯軍中參議,演《草船借箭》,有位丘八爺說:‘孔子之後又有孔明,可見善有善報。’劉墨林玩笑說:‘秦始皇后又有秦檜,魏武帝之後又有魏忠賢,可見惡有惡報!’想不到抑光兄竟真的照搬不誤!笑話,李林甫是奸相,李衛和我要受株連,田盼是佞將,那麼文鏡也不是好人了?”他沒說完,衆人已是鼓掌大笑。李紱也改了笑容,又道:“今年河南學差是張興仁,沒有點田文鏡的學差,你還是去考吧!放出你的手段,收斂一些兒鋒芒,可以中得的。如果再因爲你姓秦貼了你出場,我自然要說個公道!”
當下衆人又高興起來,吟詩作令直到三更方各自散去,也不及細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