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祿一律打躬還禮,顯得冷淡而又客氣,口中道:“都羅王爺是一進京就見了一面的。其餘三位康熙年間在承德也都見過。不過那時候本王還是藩邸阿哥,格於國家體制,心裡雖然親近,卻不能像現在這樣親切。這次來京,覲見了萬歲還要留幾天,然後回盛京,萬歲已經有旨意,由我一路護送。這邊我請客,到奉天,你們可要盡地主之誼?”說罷抿嘴兒一笑,和允將手一讓,分賓主坐了炕下的茶几旁。他顧盼着允的書房笑道:“八哥這一處書房佈置得好,就這一筆《蘭亭集序》臨得似乎比三哥還要出神。三哥松鶴堂裡的書雖然多也沒見有這麼多的宋版書。哦,上次我請八哥給我臨一幅《樵讀圖》,我看這幅唐伯虎的畫摹得更好。那一幅我不要了,就臨這幅給我。八哥不是看中我的那一套內畫鼻菸壺了麼?咱兄弟一物換一物,如何?”允聽他見王爺時的話說得頭頭是道,後頭這些話又變得着三不着兩,心知他暗地裡“練”過,不覺暗笑,因道:“你眼力不差。這《蘭亭集序》是三哥親自臨了送我的。這裡頭的宋版書有一多半都是贗品,倒是這幅《秋釣野趣圖》還是真品。上年抄曹寅家,隧赫德孝敬我的,你要喜歡,回頭給你送去,自己兄弟,不要說分斤掰兩的話。”允祿點頭嘆道:“八哥太誇獎了,我其實鑑別真假古董能耐很有限的。還是上回方苞先生指點了我幾句,才略識真僞罷嘍。”說着,臉上顏色已經不再那麼拘謹冷漠。坐在一側的睿親王都羅是四王中最年輕的,見允祿聽不出允滿口揶揄之詞,兀自“謙遜”着胡亂吹牛,一口熱茶嗆上來,幾乎笑吐出來,憋得臉通紅才嚥了下去。允輕咳一聲,說道:“咱們說正經差事吧。”
“方纔說的不少了。”允瞟了允祿一眼,“這次整頓旗務,聖上是反覆思慮,一定要整理出個名堂來:既不能傷了旗人身分體面,又要自立更生,作養出國初旗人大勇大智的風範。上三旗旗主自康熙年間已經收歸皇帝主管,下五旗的整頓要靠我們在座諸位。諸位來京之前已經把各旗佐領、參領、牛錄名單開列清白呈到我這裡。我看了看,歸屬還算明白清爽。只是年代久了,各旗旗人中擡籍、換旗的盡有,一時也難撥回原主。以康熙六十年爲時限,全數統計,我這裡有一式五份冊子,各位王爺可以按這個冊子重新造冊,統屬歸一,然後在京就地如何會議,布達聖意。我算計了一下,在京旗人共是三萬七千四百一十一名。密雲、房山、昌平、順義、懷柔、延慶可以撥出旗田二百萬畝,無論老幼,每人分四十畝旗田。從今年開始算起,五年內不動旗人月例錢糧,五年後每年減二成,十年爲期,旗人全部自食其力。我已請示過皇上,皇上說,只要旗人自立,可以永遠不納賦稅。實在有難處的老弱孤寡殘疾病廢旗人,經本主奏明,還是由國家養起來。其實呢,只要算一算細賬,四十畝的出息無論如何也超過了現在旗人的月例,要說服旗人目光放遠點,體諒聖主朝廷愛養滿洲的至意。我說句關門體己話,漢人百姓累死累活,收那麼點糧,得繳多少稅,納多少捐,多少層官吏剝削?就是漢人裡的縉紳,朝廷也在幾個省試着與百姓一體納糧。我們滿洲人這個優遇,還不是因爲咱們是姓‘滿’,是國家底氣支柱,祖宗掙來的功德!”允侃侃勃勃長篇大論,從廟堂高遠,聖恩浩蕩講到旗下生滋日繁,養尊處優日日隨心的弊端。足用了一頓飯功夫,已是說得脣焦口燥。允祿不禁暗想:真是一把好手,可惜了和雍正心存嫌隙,早年要沒有那段兄弟鬩牆的孽緣,如今安生作個攝政王,允祥允禮也難及得他這份才情。他掃視一眼四個悶聲不語的王爺,頓了一下,笑道:“我原想也說幾句的,廉親王講得這樣清爽,響鼓不用重錘,你們都是明白人,倒不用多話了。宗旨就是這樣定了,有些細務不明白的,可以聊聊,我見皇上可以代奏。”
四個王爺又沉默了一會兒,簡親王勒布托輕咳了一聲,打火點着了旱菸,猛抽兩口說道:“整頓旗務,沒得說的,是聖上英明決策。”他是四王中年紀最長的,已經七十多歲,但說起話來仍舊思路敏捷言語簡明,只是受過箭傷的左臂微微有點發抖,當下撫着一部雪白的大鬍子說道:“鑲藍旗是我的旗下,如今下頭旗人真是越來越不成話。別說北京,就是盛京那邊,我旗下披甲人也有上千,多年不打仗,馬都上不去,又不會辦差做事,就會養狗轉茶館,吹噓祖宗那份功勞。月例銀子領到手,先下館子解饞,不到半月就化得精光,四處打秋風借賬吃喝。我每年三萬俸銀,要拿出一萬來打發這些狗才。論起‘不爭氣’這三個字,真真恨得人牙癢癢。可想想他們祖上血汗功勞情分,又拿他沒辦法!所以去年整頓旗政的詔諭發到我那裡,我當時就說一萬個情願贊成。”他從容裝煙,點火,噴雲吐霧說道:“但如今情勢已經不是康熙初年,八王議政廢止得久了,連哪些王爺算是八旗旗主都說不清爽了。鑲黃、正黃、正白三旗是皇上親統的上三旗。十六爺既管着內務府,自然心裡有數。下五旗呢?每旗五個參領二十個牛錄,三百個佐領到底是誰——我們在座的哪個能說個子午卯酉?不把這個人事撕擄清楚,責任也就不明,談整頓就是一句空話。比如說,我的一個牛錄在蔡鋌那裡當副將,他的頂頭上司第三參領花善反而在他手下當馬弁——朝廷制度與八旗規矩頂着牛,你說是誰管着誰?我該找這個牛錄來訓話還是參領?”他話沒說完,永信和誠諾便異口同聲附和,七嘴八舌說道自己旗裡情形。有的分佈在雲貴兩廣作官,有的上司又淪爲沒差事的閒散旗人,根本抓摸不着。一直默不言聲的睿親王都羅也說:“有的包衣奴才都做到封疆大吏了,福建將軍方正明,漢軍綠營裡的,如今起居八座。他的本主牛錄瓦格達在他營裡當哨長,兩個人沒法見面。上年方正明去奉天見我,說了這事,請我給他擡籍,我說我是罪餘的空筒子王爺,哪來這個權?勸他花幾千兩銀子送給本主回去養老完事兒。”
“事情還不止這一端。”勒布托被衆人的附和弄得興奮起來,指着都羅道:“睿親王原來是鑲黃旗的座主王爺,順治年間老睿親王壞事,一蹶不振七十多年,鑲黃旗自康熙十二年統歸聖祖爺親手料理。他是旗主,管着哪一旗,真是天曉得!”
允和允木着臉傾聽幾個王爺大發牢騷心裡都是十二分愜意。其實除了永信之外,那三位王爺都不是他們的心腹。偏是永信的旗營都集中分佈在遼寧黑山一帶,是最容易整頓的,號召起來也方便,但這一來,反而是永信沒有了發難的藉口。雍正下旨着允允整頓旗務以來,爲了串通這幾個王爺同仇敵愾一致起來要求恢復八王議政,這難兄難弟二人不知翻攪了多少腦汁心思,甚至不惜重金從廣州聘請了兩個英國傳教士。一個送奉天永信王府,一個禮尊在八王府教習英語,便用英文互通書信。所以四王到京,永信密告“他們各位都有此意,害怕皇上勢大,偷雞不成蝕把米”。眼見王爺們平日積鬱的火激得發作起來,兩個人都興奮得心裡怦怦直跳,儘量抑制着把臉板得緊繃繃的。允見允祿一臉似睡非睡神情,對王爺們的話聽若無聞,暗地裡咬咬牙,加一把火,說道:“你們說這些,八爺我們有的知道,有的不知道,現在要整頓的是旗務,不是政務。你們的心思,到底是什麼意見?”說罷目視永信。
“兩個章程。”永信黑紅臉膛放着光,應聲答道,“整頓旗務連着政務一道整,由皇上親自主持,上三旗下五旗都囊括了。再不然,皇上暫將上三旗放權給十六爺、八爺和九爺,這樣八旗全部事權都有了主兒。一同商量,一同下令,這盤死磨就推動了。”允轉臉笑謂允祿道:“十六弟以爲如何?”
允祿只覺得亂糟糟的理不出頭緒,怔了許久,搖搖頭道:“這樣的大事要請示皇上。皇上全力以赴刷新吏治,掌握的是全局大政,不能分心來弄旗務,更不用說每天坐鎮主持了。至於上三旗交出來由我們暫管,事關朝廷政體,恐怕也要和軍機處上書房會議了請旨定奪。”
“什麼他媽的軍機處?”永信攘臂剔眉潑口罵了出來,“軍機處會打仗?只會玩心眼子!青海一個羅卜藏丹增,統共人馬不到八萬,年羹堯花了八百萬銀子,用了二十三萬兵力,還逃掉了首惡元兇。我弄不明白,皇上是漢化了,還是我們旗人的兵真的成了酒囊飯袋?當時出兵,我就有奏摺,請以我黑山鑲紅旗三萬丁末,一百萬餉銀爲限,掃不平青海割我頭當夜壺!皇上不溫不涼給了我‘其志可嘉’四個字,不置可否!”他這麼放肆兜底兒一開臺,三個王爺立刻共鳴。
“就是!”勒布托接口道,“皇上是太慣縱漢人了。年羹堯得勝還朝,文武百官十里相迎,黃繮紫騮千乘萬騎,連在京的王爺們都望塵舞拜,我跟着我們老王爺南征福建,白雲嶺一戰滅敵二十萬,誰迎過我爺孫們一步?”
“漢人有幾個好東西?”果親王誠諾一哂道,“周培公當年號稱名將,其實沒有圖海老將軍,他屁事也做不來!”
“別提那個周培公!心術最壞的一個人!要不是他建議全數徵集在京旗人,我們八旗建制還打不亂呢!”永信信口雌黃,大肆攻訐,“我聽我家老爺子說過,他還是爲一個女人得相思病死的。呸,下賤!”
允皺着眉頭乘火添柴:“王爺們,扯得遠了,那是聖祖皇帝手裡的事嘛!”“說的是一回事!”簡親王勒布托手一擺,興奮得摘掉帽子,揮着手道:“當時頭疼醫頭,腳疼醫腳,如今整頓起來何其困難!”永信立刻畫龍點睛,說道:“先帝爺那時要不廢除八王議政,用人行政都出自旗人之手,旗政旗務也不至於就拆爛污到這地步。”勒布托正要接話,誠諾拖着腔說道:“要依着我看,還是老祖先的制度好,皇上掌總兒,八王議政!當年我們入關,總共十二萬人馬,橫掃中原,橫掃江南,橫掃兩廣福建——”他用手比着手勢,“天下莫能誰何!”
“諸位,少安毋躁嘛。”允祿聽到衆人喊出“八王議政”,針刺了一樣身上顫了一下,雙手虛按了一下,待衆人平靜方徐徐說道:“我們還是回到眼下的情勢上,照皇上的宗旨來整頓旗務。王爺們說皇上向着漢人,這個話康熙年間就有了的。其實滿人血食廟堂,享祖上餘德,無論先帝還是今上,沒有虧負滿洲子弟的心。政務上有建議意見,我看到了旗務整頓有眉目時候從容再提爲好。比如說鑲黃旗,原來是睿親王管着。現在上三旗是皇上親自管,睿親王怎麼辦,這是件事兒。我回去奏明皇上,必定還有旨意。恢復八王議政,事關國體,不是我們的差事,也不是我們職權裡頭的。”永信瞄了一眼允祿,乾笑一聲道:“沒有八王議政,我們這些旗主連一個旗丁也指揮不動,怎麼着手整頓?我真奇怪,先頭聖祖東巡,常帶着當今聖上一道兒去的,噓寒問暖話家常,那是多麼親密!如今我們趕來北京辦差,怎麼連個面都見不上?請十六爺原原本本代奏,就說我們想念聖躬,也有些辦差的難處,請皇上召見我們。”一直坐着極少言語的睿親王都羅一笑說道:“我和各位情形不同。我們老親王含冤蒙垢六七十年,如今又恢復了我的世職,心裡感念聖恩,確實也想面見皇上一訴衷腸,聽皇上訓誡,踏實辦好差事,盡我的本分——這是我的條陳,請十六爺代呈皇上。”說着,把一個通封書簡遞了給允祿。允在京已經幾次會見這個年輕的外姓藩王,一談到“八王議政”,這個王爺王顧左右而言他,整頓旗務又迴避不了他。此刻見他這番作態,允真是要多膩味有多膩味,乾笑一聲道:“睿親王少年老成,這個條陳一定切中時弊!”還要揶揄時,門簾一動,皇三阿哥弘時呵着冷氣進來,也不行禮便道:“有旨意。”
允、允、允祿和諸王聽這一聲忙都站起身來,一撩袍角跪了下去。弘時掏出手揩了揩眉毛上掛的霜水,從容說道:
“允、允並東來諸王,明日由西華門入覲候見!欽此!”
“萬歲!”
衆人叩下頭去。弘時笑着對允祿道:“十六叔,皇上說讓我見見您。這邊的事要有眉目,咱們先走一步如何?”他轉過臉,意味深長地對允道:“八叔,你們還接着議——諸位王爺,皇上一直關念着你們,他老人家這幾日身上時時高熱——本來幾次要逐位看望的,如今十三叔也病得不能起來,他也沒好心緒。讓我關照一下,好在你們不就走的,有事回頭再見。”說罷和允祿一同辭了出去。勒布托望着他的背影,說道:“這位三爺,滿幹練的。”永信笑道:“龍鳳百種嘛!你還沒見我們寶親王的風采呢!”